墨畫的身上,三重詭念消退,一切恢復如初,就宛如一個單純的小修士。
只是此刻他看著奢大師,面無表情,淡金色的瞳孔中,透露著一絲威嚴,如同看著一只在地上爬的螻蟻。
奢大師目光驚恐。
恍然間,他有一種面對“神明”的錯覺。
如此眾多猙獰可怕的妖魔,短短一個回合,就全被這小閻王以陣法剿滅殆盡了。
這真的是“人”能做出來的事么?
可是不可能……
奢大師心里清楚,這小修士的確有肉身,他的神識也的確是自己從識海拉到夢境中的。
他的的確確是個人!
但是,神念強到如此地步,真的能算作“人”么……
奢大師臉色蒼白,難以置信。
“老雜毛。”
墨畫喊道,卻見這奢大師一臉神不守舍,嚇傻了的模樣,便伸手攥著他的脖子,拎著往前走。
走了幾步,墨畫想起什么,回頭看向被焚殺后,游散在四周的妖魔之氣,覺得不能浪費,便張大小嘴,猛然一吸。
漫天的魔念,全被墨畫吸入口中。
這一幕被奢大師看在眼里,更是渾身一顫,魂飛魄散。
這小修士,不僅沒被妖魔吃了,現在竟反過來……
在“吃”妖魔?
“我究竟把一個……什么樣的小怪物,引進了河神大人的神殿……”
奢大師面如死灰。
邪祟妖魔,由邪神信眾被血煉慘死之時,殘存的恐懼的神識孵化,但其本質,不再是人的“神識”。
而是一種以人的神識為食的邪念。
墨畫吸食了大量的妖魔邪念,稍作煉化,不僅彌補了適才消耗的大量神識,而且自身的神念,似乎又壯大了一分。
他的神識,自十六紋,向十七紋的境界,邁出了明顯的一步。
這里的妖魔,不知是不是邪神親自在養,邪念也更“肥”一些,煉化后的神識,也更充沛些。
與之相比,瑜兒夢魘中的妖魔,就“瘦”了很多。
而且不知是不是被“吃”得多了,近些時日以來,瑜兒夢境中的妖魔數量,也越來越少。
墨畫已經“餓”很久了,如今算是難得吃了一頓“飽飯”。
吞噬完妖魔邪念,墨畫就單手捏著奢大師的后頸,拖著他繼續往河神廟里面走。
走著走著,墨畫便能感覺到,河神廟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四周金光之中,彌漫著血光。
一直走到后面的大殿前,墨畫一抬頭,便見到一尊巨大的河神像。
這尊河神像,魚臉人身,身穿云繡海浪紋路的道袍,雙手捻訣,置于身側,口如血盆,牙齒森白,高高端坐,目光威嚴而可怖。
跟外面廟中的神像,十分相像。
但要更龐大一些,而且神念氣息更強大,宛若一尊活著的神明。
奢大師一見河神像,也不裝死癱著不動了,立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腦袋磕在石磚上,動作無比虔誠,顫顫巍巍道:…。。
“信徒見過河神大人,見過神主大人!”
河神儀態威嚴,并不理會。
墨畫抬頭,疑惑道:“你就是河神?”
奢大師心里直打顫。
這個小鬼,仗著自己有點本事,當真是膽大包天!
見了河神,不但不跪不說,竟還無禮地直呼河神大人之名,全無一點尊敬!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
自身有一點能耐,就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河神大人面前,豈容你放肆?
奢大師心中暗自嘲諷著。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河神竟然開口說話了。
“是……”
這道聲音,無比渾厚,莊嚴肅穆,回蕩在河神廟中,竟有著淡淡的重音。
奢大師將頭埋得更低了。
他害怕自己在河神面前失儀,從而惹得河神大人不悅,但與此同時,心中也有些震驚。
自己這一兩百年來,獻祭了那么多次,河神大人也不曾有只言片語的訓示。
可是這個小鬼,直視神明,口出無狀,如此無禮……河神大人竟還是回他的話了?
而且似乎,并不是很生氣的樣子?
奢大師有些難以置信。
“你,冒犯了神的威嚴……”河神滄桑厚重的聲音道。
奢大師心中一凜。
河神果然生氣了,這小子要倒霉了!
“本尊可以既往不咎……”河神繼續道。
奢大師:“……”
墨畫也有些意外,“我闖進了你的河神廟,看到了你的秘密,殺了你豢養的妖魔,你還可以既往不咎?”
河神的魚頭之上,面容怪異,看不出喜怒,但聲音卻透出慈悲:
“神明普愛世人,你修齡尚小,無知不為過。”
墨畫奇怪道:“那伱愿意放我走?”
河神頷首道:“自然。”
“我還有幾個同伴。”墨畫道。
“他們也可以走。”
“還有兩個孩子,之前被這老雜毛……”墨畫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奢大師,繼續道:
“……被他送給你當祭品了,我也想帶回去。”
河神沉默片刻,目光微凝,緩緩道:
“這兩個孩子,是有福緣之人,我本想將他們收為座前童子,但你的福緣,在他們之上……”
“你若想要這兩個孩子,可以將他們帶走。”
虔誠跪在地上的奢大師,那一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我是不是……聽錯了?
這個小鬼,竟敢當著河神大人的面要人?三番五次提要求?
而如此無禮的要求,河神大人它……
竟然同意了?!
莫非河神大人不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兇神,而是一個普度眾生的善神?
這不對啊……
可是另一邊,墨畫似乎還不滿意。
他想了想,又道:“廣場里的漁修,我也想帶走。”
這下河神的神情一滯,目光之中,已經帶了一些冰冷和漠然,語氣之中也沒了和善。…。。
“小修士,知足方能常樂,善始才有善終。”
“我對你的恩賜,已然破例了,莫要得寸進尺,沒了分寸,否則必會招致災禍……”
墨畫也點頭道:“沒錯,你掛著魚頭,賣著羊肉,殺了這么多人,吃了這么多神識,煉了這么多邪祟,也該知道適可而止了……”
“我跟你好聲好氣說話,已然是破例了,莫要得寸進尺,沒了分寸,否則必會招致災禍……”
河神的魚頭,陡然猙獰,冰冷木然的魚眼中,透露出邪異的神色。
它的聲音,如同籠罩著嚴冬的寒霜:
“你……知道了?”
“你怎么會知道?”
掛著魚頭,賣著羊肉……
河神的魚眼,瞬間猩紅,“小小人畜,好大的膽子!”
墨畫不再啰嗦,直接躍起,一拳轟出。
奢大師人都麻了。
河神冷笑,緩緩伸出巨大的妖爪,纏著血色,便對墨畫抓去。
白嫩的拳頭,轟在巨大的妖爪上。
轟隆一聲,神念的波動向四周傳去。
河神的笑容陡然凝固。
它巨大的妖爪,被墨畫的拳頭直接轟穿了,妖爪之上的神念虛影,都暗淡了幾分。
而轟穿了妖爪之后,墨畫接著又是一拳,直奔河神的魚頭面門而來。
河神目光驚顫,再也不敢托大,連忙起身,向后退去。
墨畫一拳揮空,身上淡藍色光芒一閃,施展逝水步,繼續向河神攻去。
河神避了兩次,但因身軀龐大,避無可避,還是被墨畫一拳轟在了腹部。
小小的一拳,蘊含的神念力道之大,讓河神整個神軀都顫了一下。
河神大怒,“好,無知小兒,敬酒不吃吃罰酒,今日休怪我不客氣!”
一陣血霧涌起,擴散片刻,而后突然倒卷,凝聚到河神周身。
河神神軀不見變大,反而縮小,僅比正常成年修士,高出一個頭,但其身形,反而更加凝練。
似乎適才神像一般的模樣,是他分散神念,刻意變得高大,用以震懾信徒用的。
神念擴散,力量也會分散。
如今這幅模樣,神念凝練于身軀之中,才是它真正的姿態。
墨畫眼眸一亮,戰意更盛。
自從神識質變,又吞了神髓之后,神念之上的交鋒,他還未嘗一敗。
平日的妖魔,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很想知道,自己神念的“肉身”之力,到底有多強,能不能與真正的“神明”,正面抗衡,一決高下。
墨畫并不啰嗦,一個閃身,又直接沖了上去,揮起小拳頭,照著河神的面門就是一拳。
河神一個不慎,被墨畫一拳轟在臉上,魚鰓都變形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后退了數步。
待站定后,河神的眼睛,徹底通紅。
它的兇性,也被徹底激發出來,身上云繡海浪紋路的衣袍,竟也變成了血紅色。…。。
“找死!”
河神低聲嘶吼,宛若妖魔,妖爪如風,直接向墨畫殺來。
墨畫怡然不懼,正面與河神搏殺起來。
一時之間,身影交錯,拳爪交鋒,強烈的神念激蕩之力,如同雷鼓震顫,不斷傳向四周,震得夢境構建的廟宇,地磚碎裂,墻壁斑駁。
奢大師怕被波及,早已瑟瑟發抖地躲到一旁,看著墨畫與河神搏殺,心中震撼。
“這個十來歲的小鬼,竟然仗著神念之力,在跟‘神明’肉搏?!”
奢大師只覺荒謬至極。
而與墨畫如此交戰數十回合之后,仍不分勝負。
河神不由目光一冷,妖爪之上凝出淡金之色,淡金之色,又滲著點點血紅。
河神的魚頭,露出一絲冷笑。
淡金色的妖爪,攜著腥風,猛然撕向墨畫。
墨畫察覺到不妙,也學著河神,將淡金色神髓之絲,融在拳頭上,而后一拳轟出,與河神的妖爪硬碰硬撞在了一起。
更洶涌的波動傳來,兩道神念絞殺,地面磚石盡碎。
而后一人一神,平分秋色,各自退了兩步。
墨畫覺得小拳頭有點痛,忍不住揉了揉。
河神的妖爪,紋絲不破,但它卻神色一變,震驚地看著墨畫,“你不是人?!”
墨畫不悅,“你才不是人!”
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哦對,你確實不是人。”
河神微慍,目光冷漠,“身負神髓,你究竟是人,還是神?”
墨畫含笑不語。
河神見狀,不由面帶怒意,冷笑道:
“別以為你機緣巧合,得了些神髓,就膽敢蔑視神明了。”
“神明,乃天地萬靈的主宰,神明之道,乃長生大道的禁忌,你根本一無所知。”
“也罷,”河神右手虛握,凝出一把白骨魚叉,魚叉尖部,有五根倒刺,沾著血毒。
“無論你是什么來歷,今日都將成為本尊的祭品。”
“送上門的神髓,本尊豈有不收之理?”
墨畫目光微凝。
河神高舉白骨魚叉,魚叉之上,生出道道由腐潰邪念凝結的血刺,只一剎那,便破空向墨畫殺來。
墨畫身上水影一閃,施展逝水步從容躲開。
河神譏笑,白骨魚叉之上,血刺接二連三凝結,猩紅無比,更密集地向墨畫扎去。
墨畫眼看躲不過去,并指一點,火球凝結,劃出一道火光,徑直向河神飛去。
火球與血刺在空中相撞,化為了一團血與火的紅霧。
河神神色一怔,“法術?”
墨畫也不廢話。
既然不想玩近戰,那就玩遠程的法術吧。
本身他就不是體修,近戰也不是他的強項。
墨畫瞳孔深邃,神念流轉,手指頻點,一枚枚火球,首尾相接,宛若連弩箭一般,直奔河神而去。
河神一開始還想借助白骨魚叉,施展血刺迎戰。
但不過片刻,它便發現,火球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快,遠比它血刺凝結的速度,要快上數倍。…。。
密密麻麻的火球,血刺根本擋不住。
只幾個回合,一枚火球便擊中了河神,炸開了一團火霧。
而后越來越多的火球,接二連三地轟在河神身上,一道道火焰爆開,將河神的神軀吞沒。
片刻后,火光消散,河神露出身形,雖有些許狼狽,但并沒有太大傷勢。
只是它的神色,已經徹底猙獰,須腮外張,獠牙外露,已無神明的威嚴,看起來宛若一只河怪。
這小鬼,竟如此棘手!
“這些手段,看來拿不下你……”
“既然如此,我便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神明之道,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神明!”
墨畫神色微凜,他感覺整個河神的氣勢,越來越強。
與此同時,河神身上,涌起一股玄妙的,大道的韻味。
墨畫記得黃山君說過,神明秉承大道而生,天生就掌控一部分天地規則。
而此時河神廟中,四周全被水汽浸濕,仿佛被水系的大道法則滲透,一切神念構物,開始因法則干擾,而漸漸扭曲。
一滴血水,從天空滴落,摔在地板上,濺出血色水花。
而后第二滴,第三滴……越來越密集。
天上下出了血雨。
墨畫隱隱覺得不妙。
這血雨太詭異了,周遭的天地法則氣息,也太濃烈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
墨畫不知這大魚頭河神,究竟想使什么招式,便腳底抹油,偷偷往遠處溜。
三十六計走為上,先避鋒芒,再從長計議。
可還沒等他跑多遠,魚頭河神突然裂開大嘴,獰笑道:
“想跑?晚了!”
“這便讓你見識見識,神明秉承天地之道而生,通徹萬物玄理的天賦法門……”
“神通——無量血河!”
墨畫聞言一驚。
神通?!
神明的天賦法門?
他竟從未聽說過,甚至連黃山君,也不曾提起過。
而河神話音剛落,便以身化道,宛如與這天地血雨,融為一體。
而后血雨越下越大,不過十幾息的時間,便匯聚成一道浩瀚的血河,奔騰席卷,如同惡蛟興風作浪,將廟宇中的墻樓殿宇,盡數沖塌吞沒。
自河神廟前,血河洶涌,吞沒一切,一直蔓延到后殿,但在廣場前停止了。
廣場之中,跪拜了眾多漁修。
他們自苦難中祈求,為河神提供信仰,河神不想壞了自身的根基。
但如此浩瀚的血河,足以將墨畫湮沒。
墨畫溺于水中,宛如被囚禁于一片無邊的水牢之中,胸悶窒息。
血河之中,纏雜著神明法則,邪神惡念,以及血腥邪念之力。
宛若神識的毒藥,神念的腐水,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墨畫的神識化身。
墨畫被無量血河吞沒,如同溺于血水的孩子,小手小腳兀自掙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旋渦裹挾,向邪惡血異的河底沉去。…。。
河神看著這一幕,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可片刻后,它的笑容又凝固了。
不對勁……
河神的目光微露驚悸,神情也越來越凝重。
它感覺到了,一股近似于“道”的氣息,在河底蔓延,擴張,凝結,直至……如同火山一般迸發。
血河瞬間變得一片赤紅。
甚至紅得發亮。
但這種紅,不是血紅,而是火紅。
就像在河底,噴發了一座火山,烈火噴涌,將河水焚得滾燙。
河面漸漸沸騰,血水大量蒸發。
浩瀚的血河之中,被憑空蒸發了一大片血水,而后其他血水倒流,逆卷,形成旋渦,繼而又被一點一滴,全部蒸為水氣。
如此循環往復,直至整條血河,被熊熊烈火,蒸發殆盡。
空中彌留著燥熱。
白色蒸氣裊裊升起。
殘存的血雨,帶著燙人的溫度。
而墨畫就站在原地,熊熊烈火,繚繞其身。
無盡血河,被他焚煉一空。
河神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無比。
墨畫緩緩轉頭,看向河神,小臉嚴肅,霸氣地說出了自己的招式:
“神通!”
“業火焚河!”
河神一怔,終于是沒忍住,破口大罵道:
“黃口小兒!說什么屁話?當我看不出?你剛剛明明用的是陣法!”
“差不多……”墨畫嘀咕道。
河神眼皮狂跳。
陣法,神通……
某種意義上,的確是差不多。
只是這種層次的陣法,真的是人能施展出來的么?
到底要多深的陣法領悟,才能在夢境之中,借由神念,轉瞬構生如此強大的陣法。
那一瞬間,神明和他的信徒,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這個小鬼……真的能算作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