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輕描淡寫的話語，落入眾人耳畔，卻比那天道轟鳴還要震耳欲聾。
在出發之前，大自在雪山菩薩甚至都在懷疑這位年輕修士會不會是自家某位教主的安排了，也完全沒敢往另一個方面去想。
畢竟這個答案實在是太過恐怖。
曾經的三仙教首徒，未來的十二金仙之首，只差一步就能橫壓兩教，登上仙帝大位，成為紅塵共主。
拋開那些仇怨不談，就連身處對立面的僧眾們，也只是震怒于他的行事作風，而從未有人質疑過對方的天資和實力。
這般驚動天地的鬼神之才，居然是出自那瀕死的神朝。
世間還能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人皇到底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讓眼前這位半步踏上了仙帝寶座的天驕仍舊支持著他。
別說是這群和尚，就連站在遠處的顧離，在聽聞此言后，也是久久不能回神。
這位本應該是神朝心腹大患的仙教天驕，無論是實力還是地位，都足夠成為傾覆四洲的最后一柄利刃，對方卻有意無意的幫助了黎民百姓那么多，乃至于連顧離都忍不住到南平府去看了他一眼。
原來其中緣由會是這么簡單……
那襲玄裳身影，本就是出自神朝！
女人呼吸急促，直勾勾的盯著沈儀，她雖未去過南邊，但也從仙部那里了解過，南洲至今未破，乃是有位新晉的鎮南將軍力挽狂瀾，靠一己之力擊退了妖禍。
她很早就想見對方一面，可惜那位鎮南將軍并未得到封賞，而且整個人都離奇消失，再無半點音訊。
原來對方是孤身去了北洲，并且在兩教間攪起了令人駭然的風云。
先救南洲，再救神朝……連人皇都束手無策的劫難，居然在這年輕道君的手上隱隱有了消解的趨勢。
可現在大功告成，為何不趕緊遁回皇城，反而要引來這群僧眾？
顧離現在已經知曉了沈儀的身份，當然不可能甩手不管，可哪怕是不計生死，單憑自己兩人，又如何是這群有備而來的大自在菩薩的對手。
她滿臉忌憚的朝著四周掃去。
“原來如此。”
大自在雪山菩薩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認真看向這位滿身皇氣的姑娘：“所以你是來接應這位鎮南將軍的？”
“算了，不重要。”
沒等姑娘回話，老僧已經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遠方的玉虛寰宇真君，不對，應該是沈大人。
他枯槁臉皮上的褶皺微微抽動，整幅身軀都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了下來。
所有的困惑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釋。
兩教中人都不明白這年輕人到底在做什么，現在終于知道了，對方一直在找死。
當那句話吐露而出的瞬間，也就代表著整片天地，哪怕是三清教主親至，也無人再會去護住這位沈將軍的性命。
“多謝沈大人替老僧解惑。”
大自在雪山菩薩深深鞠了一躬，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嗓音變得古井無波起來：“作為答謝，老僧也贈您一言。”
“您資質卓絕，勇冠天地，敢行旁人所不敢之事。”
“就是蠢了點。”
這個老和尚緊緊的貼合雙掌，眸子里涌現感慨，那微微耷拉著的眼皮，讓人莫名覺得攜了幾分譏諷。
蠢就蠢在，此人誤認為他能在兩教眼皮子底下隨意翻騰，大開殺戒，卻無一人能治得了他，是因為其本身足夠的強。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原因是，對方身為萬仙之首，身后靠著的乃是三仙教，是那三尊傲立于天地的教主。
如果舍棄了這些，從十二金仙變成了神朝的什么狗屁將軍，那對方才會真正明白大教的可怕之處。
“你境界雖高，但修行太短，閱歷太淺。”
“對我菩提教的了解還遠遠不夠多。”
大自在雪山菩薩的雙掌緩緩拱起，猶如花苞，一枚純潔如玉的舍利從其中升騰而出，懸在了眾人頭頂。
剎那間，佛光傾瀉而下，落在了諸位大自在菩薩的法軀之上，好似灑了一層金沙，就連原本素凈的僧衣都變得璀璨起來。
“無垢佛珠……先天佛寶！”
顧離身為神朝將軍，又怎會不識得兩教至寶。
這般真佛才有資格驅使之物，如今竟是被這群大自在菩薩帶出了須彌山。
在論法上，沈儀曾經展現過立誓金仙的修為，單憑一柄無為劍，便是斬殺了八大同境菩薩。
而這次為了他，不僅由同樣立下宏愿的雪山菩薩帶頭，甚至還祭出了先天佛寶，足矣見得那顆必殺之心。
以無垢佛珠為中心，幾位大自在菩薩的神情愈發沉寂，他們臉上那些情感漸漸被剝離，眼眸被奔涌的金河所占據。
佛珠中有盤膝而坐的人影擴散而出，面容模糊，身軀寬大，轉瞬間便是如水波蕩漾般占去半片天幕。
而那五位大自在菩薩，處于虛影之下，身軀慢慢懸起，代表著天地五方。
“咄！”
大自在雪山菩薩留在原地，張口發出一道厲聲。
那枚無垢佛珠暴掠而出，落至虛無人影的眉心，白芒閃爍，仿佛替其開了眼眸！
在這無邊威勢下，修士對于劫力的調動被壓制到了極其凝滯的程度。
也就在此時，終于有一位菩薩動了。
他精壯的肉身悍然而起，赤足猛然踏在虛空中，仿佛要撕裂腳下的一切，五指如利爪擒出，直直扣向了沈儀的面門。
菩提教的肉身，可降妖擒魔，力鎮山河。
這位菩薩臉上沒有半分懼意。
哪怕對面是一尊立誓金仙，但自己身后的乃是由諸多同門操持的無垢佛珠，在這佛光中，他可擒天地萬物。
駭人的威勢令顧離瞬間色變。
她沒有接觸過修行，但與和尚仙家們打過不少交道，眼前這位菩薩身上洶涌的劫力，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對二品行者的認知。
“退！”
顧離伸手握住一柄皇氣長塑，毫不猶豫的騰身而起，欲要接應那尊玄裳道君。
然而下一刻，她眼中卻是生出些許不解。
只見沈儀壓根沒有避讓的意思，他垂手立于原地，看著那璀璨的身影朝著自己撲殺過來，浩蕩的佛光于頃刻間吞沒了他的身影。
金簪化作流沙散去，原本整齊的發絲凌亂拂動，這具道軀在那無垢佛珠下開始扭曲，輪廓不再清晰，就連那襲華美的玄裳也是獵獵作響，衣袂潰散成了黑云模樣。
雖然是有包括雪山這位宏愿菩薩在內的五人一起加持先天佛寶。
但至少明面上，就是那位大自在菩薩依靠二品境界，一掌便要毀去立誓金仙道軀的趨勢。
連這位菩薩自己都有些激動起來。
要知道，這位玉虛寰宇真君可是在論法上出盡了風頭，如今自己竟是有了親手將其打回天道的機會！
念及此處，他再次爆發出一聲低吼，身軀倏然一震，便是碎去了那些纏繞而來的云霧。
而在他的掌下，那道玄裳身影已經破碎了大半，盡數潰散成了黑云。
“給本座，鎮殺！”
大自在菩薩五指驟然握攏，欲要將那團黑云徹底攥滅。
霎時間，他臉色突然微滯，悍然落下的手掌也是顫了兩下。
在其察覺到不對勁的同時，一條白玉手臂以雷霆之勢從黑云中探了出來，修長五指精準的落在了這尊大自在菩薩的脖頸上。
和尚還未完全反應過來，整條身軀便是失去了控制，被高高舉在半空。
他有些慌亂的掙扎了兩下，不僅沒能掙脫鉗制，反而還略顯幾分滑稽。
“放開本座……”
大自在菩薩神情兇狠，雙掌用力劈在了那條手臂上，觸感冰涼，儼然已非血肉之軀。
他怔了一瞬，低頭看去，隨即瞳孔緊縮，連蘊藏其中的金河都是隨之震動。
當黑云散去的剎那。
原本仙風道骨的真君已然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大偉岸的白玉造物，那張天地雕琢而成的臉龐毫無瑕疵，一雙無瞳的玉眸漠然盯著自己。
那白玉身軀間有道紋流轉。
和尚突然感覺到了窒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連身軀都忘記了掙扎。
“那是——”
大自在不動尊王菩薩！
道紋在白玉身軀中游走，化作了金線般的熾焰，遍布四肢百骸，最后點燃了那雙玉眸。
在這純粹的熾焰之下，就連那群和尚周遭的金河都變得不潔起來。
“菩薩。”
大自在雪山菩薩怔怔立在原地，艱難的咽了咽喉嚨。
在得知沈儀乃是神朝將軍以后，他本以為對方身上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再讓自己感到震驚，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大腦像是承受了一記重重的轟砸，整個人都有些暈眩。
那位在東須彌中對著僧眾們痛下殺手的兇神，被喚作邪道，可在褪去那層皮囊以后，對方卻顯露出了這樣一尊白玉法身。
在如此純凈的法身，還有那洶涌的金焰面前，哪怕是有志氣立下了宏愿的雪山菩薩，竟也感到了幾分自愧不如。
世間無人能同時身懷兩條道紋，那是因為修行太過艱苦，能踏出一條道途已實屬不易，更遑論是腳踏兩條截然相反的路，最后還要將它們走至一起。
能完成這般壯舉的，還能將其稱之為人嗎？
“你天生就該是仙帝的。”
哪怕是對沈儀仇怨極深的僧眾們，此刻口舌干燥到像是要燃起來一般，嗓音嘶啞，卻也還是本能的感慨了一句。
如果對方早些亮出這樣的底蘊，那大劫將會變得無比簡單。
只需傾覆神朝即可，至于那天地共主的位置，絕不會有第二個人選。
在顧離呆滯的注視下，那尊白玉造物隨意的朝前方瞥了一眼，然后倏然將手中的和尚給拋了出去。
那線條勻稱完美的臂膀中，仿佛蘊含著無盡的偉力。
大自在雪山菩薩回過神來，眉頭一蹙，剩下四位菩薩趕忙動身，欲要接住這位同門。
他們剛剛觸及這和尚的身軀，便是感受到了那抹駭人的壓迫力。
無垢佛珠再次迸發光輝。
那尊巨大虛無的人影緩緩抬起了雙掌。
借助這先天佛寶，四人終于是化去了同門身上的力道，可還沒等他們松口氣，耳畔便是響起了噗嗤一聲悶響！
血漿飛濺，灑在了幾人無措的臉上。
一柄寒鋒貫穿了那同門的胸膛，直直的從他脊背處探了出來。
幾人本能抬頭看去，只見天幕中，那白玉造物懸空而立，平靜俯瞰而來，刺透和尚身軀的寒鋒，正是對方手握的那條長槍。
那柄長槍眾人前不久才見過，出自赤云子之手，乃是六淬的靈寶。
如今重見，卻已然大不相同。
其上彌漫的雄渾劫力，分明是九淬的至寶！
要知道淬煉靈寶并非簡單的劫力堆積，它本就是在模仿先天靈寶，越到后面，便越會被天道所不容，失敗的概率也更高。
而這位神朝的鎮南將軍，居然在短短數日時間內，連續將其又淬煉成功了三次。
憑借著這柄九淬靈寶，再加之雄厚的修為，以及這具白玉法身，沈儀居然當著無垢佛珠的面，完成了一次照面殺。
五方失其一，虛無人影變得黯淡了些許。
“困住他！”
大自在雪山菩薩迅速反應過來，渾身劫力盡數灌入無垢佛珠當中。
九淬靈寶號稱能堪比先天至寶，那是因為真正的先天寶物都在一品巨擘手中，輕易不會現世，這才會讓修士們產生這種荒謬的想法，欲要以人力追趕那些渾然天成之物。
哪怕二品修士無法發揮出先天佛寶的全部功效，但也絕非區區九淬長槍能夠比擬的。
“鎮！”
剩下四位大自在菩薩不再猶豫，欺身而上，強橫的法身直接貼上了沈儀，分別出手死死禁錮住了他的四肢。
就當他們準備催動佛光徹底壓制對方時，四人的神情卻再次發生了變化。
沈儀并沒有掙扎，他身后的四臂隨意舒展開來，每一只掌間，都是涌現出一件寶物。
方方正正的金磚，那柄修長的無為劍，一枚厚重的大印，甚至還有個木魚。
其中有赤云子所贈，也有從靈虛那里得來的，乃至于從菩薩身上繳獲之物，但在此時此刻，它們竟是全都迸發出了九淬的神威！
大自在雪山菩薩已經徹底陷入恍神。
他本以為沈儀就算天縱奇才，在道途上勝了自己一籌，可自身畢竟年長這么多，論底蘊絕不會輸給對方。
能將一件寶物淬煉九次，乃是極其消耗劫力的事情。
便是他也只擁有一件而已。
但在沈儀手中，這些玩意兒仿佛不要錢似的，接連不斷的往外掏出，讓人看花了眼。
金磚砸碎了和尚的腦袋，無為劍刺入了菩薩的胸膛。
九淬靈寶再多，也比不上那枚無垢佛珠，但前提是這先天至寶被一品巨擘所驅使，單憑大自在菩薩，哪怕是宏愿菩薩，就算讓這枚舍利把自己抽干，也沒辦法讓其展現真正的威力。
“住手！”
大自在雪山菩薩眼睜睜看著一位位同門被打殺，心緒激蕩，發出凄厲長嘯。
他有種預感，若是今日放走了此人，整個菩提教怕是都要陷入那岌岌可危的境地。
他不再調動劫力，而是直接將法身化作果位，融入了那巨大人影當中。
在一尊宏愿菩薩的全力施為下，那虛無的人影倏然凝實了起來，模糊的面容也漸漸清晰，蔓延的佛光匯聚成了一襲鮮紅的袈裟。
佛相顯露天地。
當它起身的剎那，連天脊都為之傾塌。
遮天蔽日的手掌橫壓而來，直指下方那道白玉身影！
沈儀將身上最后一個和尚隨手扒下去，略微抬首，白玉身軀中的金焰隱隱有了潰散的趨勢。
他閉上眼，從整整十位大自在菩薩身上抽取的劫力，除去淬煉靈寶以外剩下的那些，此刻盡皆涌入了右臂當中。
兩條道途的合二為一，再加上眾菩薩多年積攢的底蘊，讓那骨節分明的五指緩緩攥攏。
“想殺我。”
沈儀輕輕吐出一口氣，再睜眼時，神情冷冽而堅決。
他悍然朝著蒼穹出拳，硬抗天幕中落下的巨掌。
兩者相觸的瞬間，令天地失聲的氣浪滾蕩席卷開來，似乎讓小半個東洲都下沉了三尺。
蒼穹中巨大而凝實的人影于頃刻間支離破碎，鮮紅的袈裟仿佛被無形大手所撕裂，唯有那白玉造物依舊身姿筆挺而立。
“讓你們佛祖自己來。”
沈儀放下手臂，靜靜注視著上方。
無垢佛珠之下，大自在雪山菩薩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勢，雙目圓瞪，卻早已全身布滿了裂紋，宛如一碰就會碎掉的瓷娃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