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腳步微滯,側眸看向了殿外那半蹲著的女人。
這大概是此方天地身份最為尊貴的一位娘娘,不僅是六御之一,還親手創下了這相對而言的和平盛世。
沈儀相信其他仙家的評價,后土皇地祇應該是對這大劫沒有興趣的,但他并沒有將其當做自己人的愚蠢念頭。
道理也很簡單。
人皇欲要為紅塵生靈搏出的那條路里,大概率是沒有仙的,這些必須被趕出去的仙家里,其中也包括了眼前這位娘娘。
后土皇地祇或許對紅塵多一分偏愛,但她帝君的身份,便注定站在了紅塵的對立面上。
故此,沈儀沒有與其過多接觸的意思,但有些沒料到的是,對方居然主動開了口。
“嗯?”
后土娘娘同樣打量著不遠處的青年。
在不搜魂的情況下,就算是帝君也沒有看穿旁人心腸的能力,她只是對人間較為熟悉,而這位三仙教首徒身上的紅塵味有些過重了。
她所好奇的“不心虛”,并不是簡單的因為這年輕人即刻便要代替三仙教論法,知道東極帝君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找他的麻煩,更不是因為自覺仙帝之位已經手拿把掐,故而看不起一尊帝君。
而是一種略顯莫名的坦蕩。
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須說謊,分明說了謊,為何心底又能如此坦蕩,實在是有些矛盾。
“弟子聽不太明白。”
“不過要說為何不心虛,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做錯什么?”
面對后土皇地祇的眸光,沈儀沉吟一瞬,輕聲回應了一句,隨后行了個晚輩禮,拱手告辭,轉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做錯……”
后土娘娘認真咀嚼了兩遍,突然覺得有點意思。
沒做錯,卻要說謊,那就說明錯的是東極帝君,堂堂此方天地的父母,六御之一,居然有人敢覺得他錯了。
“你說,東極錯在何處?”
后土娘娘拍了拍野狗的腦袋,放它離去,方才那只為顯示威嚴的天光變化,除了能嚇到這些小東西,不知道還有什么意義。
在娘娘身后,一道婀娜的身姿緩緩涌現。
來人身著紫袍,面容嫵媚,先是行了個弟子禮,隨后才有些忿忿不平道:“他當然錯了,分明知道師尊在這大劫中受了委屈,還偏要拉上您過來,口口聲聲的大義,滿肚子都是算計。”
紫袍女人喚作石母,乃是后土娘娘唯一的弟子。
“我指的不是這個。”
后土娘娘啞然失笑,輕輕拍了拍手掌上的浮毛:“算了。”
自從兩教定下大劫那日,她與三清爭執到不歡而散,隨后便回到了帝君府,說是求個清凈,實則就是不愿看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卻又無力改變,只能躲起來不問世事。
現在既然選擇了出來,當然不是因為東極帝君那些虛偽勸慰的話語,只是忍不住想要瞧瞧這方人間如今的模樣。
沒成想世間雖然深陷涂炭,卻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稍好一些。
這一路上聽聞了不少消息,有此局面,竟是因為三教首徒率先打破了規矩,意為爭奪香火,卻在無心中給了百姓們一條活路。
按照后土當初的猜測,人間生靈至少要隕去七成,局面才會稍稍得到緩解,因為到那時,神朝已經算是出局,剩下的便是兩教間的爭斗。
現在看來,竟然還能保有七成,兩教便慌忙決定結束這場大劫,也算是蒼生之幸了。
正因如此,后土才會多看沈儀一眼。
想要知道到底對方到底是有心還是無心。
就憑方才這年輕人暗指東極帝君有錯的大逆不道之言,看上去前者的概率要稍微大些。
后土本應感到喜悅,但在略經思忖以后,卻沒有挽留對方的意思。
按道理,這樣一位弟子登臨仙帝之位,應該比其他人對紅塵會稍稍仁慈一些。
但實際上,到了她們這個位置,其實早已心知肚明。
無論登位前那人是什么模樣心腸,在坐上那位置以后,其一言一行就再不受自身掌握,全看大教臉色,所以無論是極惡還是仁慈,都沒有任何區別。
“師尊覺得這位三仙教首徒能奪得論法大勝嗎?”
石母朝著青年離去的方向掃了一眼,有些好奇的問道。
“你怎么想?”后土娘娘隨意前行。
“弟子覺得……機會不大。”石母趕忙邁步跟上,認真思索道:“他風頭太盛了,如今的菩提教必然人人恨他,而且但凡是誰勝了他,必然能一躍成為菩提教首徒,再加上那群和尚慣有的護犢子,手腳肯定不干凈,在這種情況下,想贏太難了。”
石母說到這里,突然又反應過來,娘娘可是很少會主動尋一個小輩問話的,她連忙改口:“當然,這只是弟子愚見,不知師尊是如何看待的。”
后土緩步穿行在南平府城間,相較于清冷的帝君府,哪怕這里顯得污穢聒噪許多,卻能給她一種莫名的踏實感。
她淡淡道:“那種仙帝之位,誰坐都一樣。”
在躋身二品,不死不滅的金仙和大自在菩薩面前,這些三品修士乃是小輩。
可若是讓匯集了兩教之力,囊括天地大半強者的這近千位弟子,在神州大地上毫不收斂的斗法,恐怕還沒等選出仙帝,人間早已成了一片死域。
故而,這場斗法干脆設在了東須彌中。
七十二洞金仙原本還有些不太放心,可是看一眼那高聳如云的四座寶山上,分別盤膝而坐的身影,這才捏著鼻子認了下來。
有東極帝君和后土皇地祇坐鎮,就算那對面的歡喜佛和藥王佛有心施些手段,也絕沒有那個機會。
兩教一品巨擘共十七尊,如今有四位齊出,親手為這場大劫畫下一個句點。
原本還需弟子們游歷世間,借助大妖之手,讓黎民百姓認清人皇的無道,穩固仙家道途和傳佛于紅塵,最終順理成章的伐去暴君。
現在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但選用了這種粗暴簡單的方式,卻沒有激起雙方弟子的不滿,反而身處此地之人,眼中皆是有殺意彌漫。
同門之仇,香火之爭。
無論哪一樣,都足夠讓他們全力以赴。
就算奪不到仙帝之位,但凡多勝過幾個對方的弟子,不僅能出口心中怨氣,憑借這份戰功,亦能在事后換取更多的道場。
從前是與一教同門爭,現在是對另外一個大教出手,當然是大大的好事。
四座高山下方,濃郁的黃云被分作了數十份,猶如那棋盤一般,而雙方弟子各坐兩端,密密麻麻的身形則與棋子無異。
三仙教這邊,那玄裳華服的身影雖坐在人群當中,卻是吸引了絕大部分的目光。
沈儀靜靜抬眸,對上了山巔上,東極帝君投來的那道隱約蘊著笑意的目光。
按照正常情況來說,堂堂三仙教首徒,必然是承載了大教希望,在出戰以前,教中再怎么也要給補上一些底蘊。
自己入教太晚,根基確實薄弱。
但也不至于一個前來囑咐的人都沒有。
原因大概就出在這位東極帝君的身上,對方先前的一句留步,讓諸多金仙們以為帝君下場相助,有一品巨擘賜寶,他們手里的那點東西自然也就拿不出手了。
再退一步來說,就算是錦上添花,也擔心會不會惹怒東極帝君,畢竟瞧這位帝君的意思,對大劫如此熱絡,顯然是想提前布局,應該是看中了太虛真君,其余人再湊上前來,容易產生誤會。
“嗬嗬。”
靈虛子朝著東極帝君諂媚的笑了笑。
他原先對沈儀奪得仙帝之位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壽元無盡的金仙們最懂得做出頭鳥的下場。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有帝君撐腰,而自己也確實沒把握留住沈儀,不如大大方方讓出去,少說也能換來個十二金仙之位。
相較剛剛回半落崖的時候,靈虛子當初做夢都不敢往這方面想,現在自然是不肯得罪帝君半分。
“呵。”
東極帝君回以笑容,他用余光瞥過下方的和尚們,無論是即將參與論法的三品弟子,還是那些大自在菩薩們,神情皆是不善到了極點。
而這份不善,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匯聚在那位太虛真君一人身上。
這便是狂傲和無所顧忌的代價。
在如此大的壓力下,對方暫時能硬撐著直視自己,但只需要稍稍吃個小虧,若是聰明人的話,應該馬上就能反應過來了。
沈儀收回目光,就在這時,耳畔卻是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他側眸看去,只見赤云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走近過來,比先前略顯枯槁的臉上并未有太多的表情。
“不必太過憂慮,盡力而為即可。”
赤云子安靜坐下,目光投向前方,沒有去看沈儀。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寶袋,輕輕放在了身邊:“這里面是我最近溫潤過的一些靈寶,拿上就能用,不需要再多熟悉,護體殺敵都不缺,你且收著吧,或許能派上用場。”
“多謝前輩。”
沈儀抿了抿唇,撿起了那寶袋子,稍微上手便是能察覺到,其中竟然藏著一條六淬的長槍,也確實如對方所言,準備的可謂是面面俱到。
直白點說,這些東西分明就是赤云子為自身準備的靈寶,對方口中的所謂“溫潤”,就是抹去了上面屬于他自己的氣息。
如今的沈儀當然不缺這些東西,但一想到自己與赤云子間的牽連,他不由略微移開了目光。
立場是立場,但這位金仙能當著眾人的注視,大搖大擺的走過來,頂了多大的壓力自不必多言。
“說什么謝。”
赤云子無聲一笑:“當初我讓你師尊幫我帶句謝,瞧他這幅小家子氣模樣,大抵是沒帶的,不過倒也好……”
“我為楚夕謝你。”
赤云子拍了拍沈儀的肩膀,重新站起身來,隨后朝著山巔的東極帝君看去:“看什么看?”
他算是徹底展示了什么叫做,只要不看重前程和香火,二品便是天下無敵。
東極帝君面無表情的移開了眸光。
倒是靈虛子沒忍住暗罵了一聲,他早就看出來這老小子不對勁,赤云洞近乎死成了絕戶,便想要挖自己靈虛洞的墻角,所幸有帝君在此,否則就看沈儀那沒臉沒皮,見寶就收的模樣,還真讓其得逞了。
“呼。”
沈儀將那寶袋收入懷中。
他沒有那種騙取旁人感情的習慣,事情總會真相大白,但現在還不到時候。
就在這時,已經有數道身影掠向了中間的黃云。
這是雙方的默契,大部分弟子都沒有爭奪帝位的資格,但卻可以用來打探一下雙方的虛實。
對此弟子們也沒有怨言,畢竟拖到后面,下場可全都是那群臻至九九變化的天驕了,不如趁著前面多賺點功績。
“三仙教金光洞座下弟子,修為臻至三三之境,請賜教。”
距離沈儀最近的那片黃霧上,一個模樣周正的中年道士腳踏飛劍,朝著對面傲然拱了拱手。
近日在東洲將一群和尚打壓的沒有還手之力的經歷,已然讓三仙教弟子們信心大漲,許多弟子甚至連對方的菩薩法身有何神通都沒瞧見,便聯手一堆法器將其轟殺成渣。
“南須彌,懸天山。”
僧眾內,一個膚黑枯瘦,身著樸素黃袍的和尚緩緩站起了身子。
他沒有祭出佛寶,而是靠著那雙赤足,一步一步的走上了云端。
見此模樣,金光洞的修士咧了咧嘴,毫不客氣的掐了劍訣,他乃是第一批上場的弟子,罕有的獲得了被諸多長輩關注的機會,自然是要論出三仙教的風采。
出手便是殺招。
身下那柄法劍于轉瞬間化作了千千萬萬道流光,鋪天蓋地的朝著那黑瘦和尚轟了過去。
劍光如梭,掠過了和尚的肌膚,卻沒能留下絲毫的痕跡,清脆的碰撞聲更像是那柄法劍在哀鳴。
他就這么慢步穿過了劍河,走到了金光洞弟子的身前,在其呆滯的目光中,隨意一拳砸了出去。
金身降魔!
修士還在掐著護體法訣,卻發現身軀已被金河吞沒。
待到他回過神來,在那劇痛的刺激下,才悚然發覺自己竟是躺在了黃云之外,手腳盡碎。
“請賜教。”
和尚將斷劍隨手扔在了那弟子的身上,豎起單掌,靜靜看向了三仙教眾人。
而突兀掀起的嘩然聲中。
三仙教弟子們面面相覷,除去丟掉的顏面外,他們恍然發現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等人在突襲東洲的過程中,雖然收獲許多,卻也被這群和尚摸透了底細,反觀自己這邊,直到現在……甚至連這黑瘦和尚的法號都喊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