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時候,各方消息陸續傳來。
總體而言,天下其實不算特別太平。
邵勛心中將其稱為歷史線被修改后不甘心的反撲,當然,這只是他自娛自樂的說法,事實上造反之事可能有偶然因素、有誘因,但也存在必然的一面,即造反的土壤始終存在著。
干柴擺在那,就看什么時候有火星偶然濺上去。
盧水胡叛亂已經被鎮壓得差不多了。
陳有根指揮作戰的能力其實比較一般,但歸他指揮的都是能打的部隊,
將校經驗非常豐富,主觀能動性很強,甚至能部分彌補上級將領指揮不力的劣勢。
姚弋仲更是親自帶兵,自西向東攻打盧水胡。
黃石匈奴的路松多死了,秦王邵瑾令其子侄輩領軍攻打盧水胡,誰功勞最大就當黃石鎮將。
代國高車騎兵、安定休屠匈奴金氏、雜胡梁氏亦一同出兵。
諸胡騎兵四萬余,外加邵瑾的兩三萬兵馬,如泰山壓頂一般殺了過去。
彭天護其實打得不錯,接連擊敗金氏、梁氏,但來的兵馬太多了,各個擊破戰術都沒卵用,最終被殺得大敗,部眾四散。
彭天護無法,寫信乞降,在質子軍中為將的子侄輩也連連哭求,邵勛最后同意了,將參與叛亂的盧水胡盡數發往江夏。
彭天護自,臨死前令兒子把他頭顱送往洛陽,此事才算結束。
曾經烜赫一時、活躍關西二十余年的安定盧水胡,就此銷聲匿跡。
這可是秦國時代西戎后裔,吸收匈奴、氏羌、羯人發展而來,歷經秦、
前漢、后漢、魏、晉數朝,一直生活在關中,在諸胡中算是資歷較老的了,
結果被屠戮了一部分,被出兵各方瓜分了一部分,再被遷走一部分,徹底完蛋了。
代國也不算太平。
自冬以來,已經有兩起叛亂了。
其中一起就發生在平城附近,居然有部落越過陰山,行至平城以北二十里才被段文鴦部發現。
對,就是段文鴦報告的。他在乞伏袁池附近放牧,一開始還以為這些人是奉命而來,沒管,后來發現不對,派人前去交涉,直接被殺了,這才知道這是叛亂。
于是平城的侍衛親軍緊急動員,義從軍從馬邑往平城趕,落雁軍自高柳向西,幽州突騎督于城北列陣,大敗來犯之敵。
事情雖然平息了,但影響非常惡劣。
邵勛完全可以想象,自今年開始,拓跋鮮卑「激情叛亂」的人會越來越多,甚至勾結外敵也在所不惜。
王夫人也怕了。特意寫了一封信過來,沒提別的,就說孩兒在她肚子里動。
什么都沒說,又什么都說了。邵勛下令三部騎軍繼續留鎮代國一段時日,以防不測。
慕容鮮卑繼續大掠宇文氏。
宇文十二部好像人心散了,根本形不成合力,乞得龜一點號召力都沒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甚至有傳聞他死了,好在后來又露面了,但躲躲藏藏,教人看著就生厭。
他的生物學生命還沒終結,但政治生命大概率已經沒了。
虎頭寫信稟報,護鮮卑中郎將府嚴陣以待,計有兵千人—
邵勛知道他在說什么,但裝作不懂。
自漢以來,像護鮮卑中郎將府之類的機構本身是沒兵的,有也是少量屯田丁男,他們的真正兵力是各個胡人部落,即你要有本事驅使胡人酋師為你作戰。
幽州保持安定就行,部勛要求不高。
當然,他也想看看虎頭能不能讓護鮮卑中郎將府名副其實,這是考驗。
處理完這些事后,他才開始享用最后的大餐:平蜀捷報。
今日春光明媚,邵勛帶看皇后、嬪御至芒山踏青之后,夜宿金谷園,
王衍之妻郭氏已經臥床多日了。
沒別的原因,年紀到了,大限將至。
一貫有些沒心沒肺的王景風哭得跟個淚人一樣,王惠風亦默默垂淚,皇后庾文君在一旁安慰,到最后自己也哭了。
邵勛則和王衍坐在海棠園內,相顧無言。
男人嘛,陪伴了一輩子的老妻不行了,固然難過傷心,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尤其是王、邵這類政治人物。有真心,但不多。
「陛下,蜀中之事,還是不要大造殺伐了。」王衍說道:「大軍總要撤走的。走后還得蜀人治蜀,一旦蜀人皆反,一代人之內怕是難以安定。若抽調大軍征討,這花費實在太過巨大,臣批閱奏疏時,看到錢糧、器械數目時都心驚肉跳,再看看征發的車輛、船只、役畜、人丁更是震驚莫名,多打幾次,不但天下士民受不了,府兵也受不了。」
丞相以前可不會關心錢啊。」邵勛打趣道。
王衍長嘆一聲,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臣在晉時,乃尚書仆射,掌官吏選用、升調,此清貴之職,自然無需關心錢糧。可丞相總攬全局,軍、
民、財、吏、教無所不包,如何能不談阿堵一一錢。」
「朕是那種喪心病狂之人嗎?」邵勛又問道。
王衍看看邵勛,居然沒有說話。
邵勛:「...」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道:「朕還是要用蜀人的。」
王衍松了一口氣,道:「陛下英明。江東尚在,而今—而今還需收斂著點。」
邵勛想大笑,但又覺得場合不對,于是忍住了,道:「正如王卿所言,
江東尚在。」
「欲伐東晉,必用水師。蜀地新降水師不下萬人,多為豪族、豪商、酋帥部曲,若殺戮過盛,確實容易壞了大事。」
「不過,總有一些人要付出代價的。」
見到王衍欲言又止,邵勛擺了擺手,道:「不是現在。也罷,朕就給范賁一個機會,若他能將兒郎們的賞賜籌集齊備,朕就不動他了,只分家。」
王衍突然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
范賁真干了這事,在蜀中名聲就臭了。他父親利用天師道裝神弄鬼,又養望大半輩子混來的名聲,大抵也沒了。
臭的不是他一個,連帶著范長生都要受影響,成都范氏算是敗落了。
名聲啊名聲,此物看不見摸不著,但真的有用,王衍太清楚了,他本質上和范長生是一類人,只不過一個是天下名士,一個是蜀中名士。
「蜀地新平,陛下須得任命得力官將。」王衍又道。
「吾侄暫兼荊益二州都督,金正督雍秦梁三州,如此而已。」邵勛說道:「待到六月,朕讓庾元規去成都,都督益寧二州諸軍事,兼領益州刺史。」
王衍一聽就有些擔心,道:「陛下,元規性急,單領刺史即可,都督恐難勝任。」
邵勛想了想,道:「邊塞之地,事權不一,恐不美也。」
「陛下無需擔心。」王衍道:「寧州多為蠻獠,向來畫地自守,無力進取。諸葛道明也不像有雄心壯志的樣子,老夫可令諸葛峻文書信一封,說以利害,諸葛道明會懂的。」
邵勛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了王衍的說法。
「大軍撤走之后,益州諸郡須得重建郡兵、世兵。」王衍繼續說道:「陛下可從巴西、宕渠、巴三郡挑選可用之人充實部伍。」
「朕欲設府兵。」邵勛說道:「這幾年招募健兒至代國、河州、荊州、
關中,左右驍騎衛余丁解決掉了。左金吾衛也去掉了不少,然左右飛龍衛還有許多府兵子弟,為免其分家,最好遷走一部分。」
王衍無奈。
他就知道邵勛不會放棄設府兵的,但蜀中那個地方,你設了府兵,最多二三十年就變成蜀人了,就像李成南下的六郡子弟一樣,不過三十年而已,
已經和蜀人無異,最多口音、習俗上還有部分差異。
不過,或許天子也只想管用三十年就夠了?
三十年后,蜀中士民差不多也歸心了。
只要中原不亂,蜀中就不會亂。中原亂了,誰還操心蜀地啊!
也是時候讓蜀中士人嘗嘗府兵的滋味了!王衍地想道。
這個群體越來越龐大。之前已經有萬余勛官了,這次多半又新產生了幾千乃至上萬勛官。
有些手頭功轉多的府兵,居然拿來抵罪,或者送兒子入國子學,又或者給父母討個封號,為此不惜花錢重做墓碑,寫上「某某君」,說出去好聽。
要知道,很多土人的父母還沒封號呢,府兵卻非常熱衷做這種事,讓人匪夷所思。
總之,土人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因為府兵是真的和他們全方位競爭。
爭地、爭官位、爭榮譽、爭國子學名額,什么都爭。
邵梁王朝已經不是純粹地和士大夫共天下了,變了。
邵勛不關心王老登心里的怨氣,他又道:「丞相可以和三省臺臣們議一議度田了。」
「好。」王衍應下了。
這就是邵賊!
剛滅了成國,馬上就要開始新一輪度田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北地土人怕是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時機挑得非常好。
當然,邵勛心中的度由可不僅僅是度土人的由。
他方才提到府兵余丁,就在猜測現在到底有多少府兵析產了。
這種事情肯定是存在的,無非多寡而已。
忙完這攤子事,他也要大力清查天下府兵的由地,看看每家還有多少。
為府兵制度延壽,一直是他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江東那邊,夷甫多多聯絡,有事單獨呈報。」邵勛最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