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勁吹半夜之后,雪終于落了下來。
撲撲簌簌一整夜,雞鳴時分,已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早起的宮人打開了殿門。
外面黑漆漆的,冷風涌入廳內,翻動著案幾上一摞摞厚實的文冊——
“濟北郡:縣五,戶一萬五千七百,口七萬二千。”
“濟南郡:縣八,戶一萬六千六百,口八萬一千。”
黑字下面是幾行細小的紅字批注:“前漢濟南十四縣,戶十四萬余、口六十四萬余;后漢濟南十二縣,戶近八萬、口四十五萬余,今八縣,止八萬人?似應有十萬。再查!”
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紅字后面又加了一行:“晉武太康盛世,青州六郡不過五萬余戶,彼時天下戶口應有后漢盛時六成,青州六郡戶口竟只有前漢濟南一郡戶口之三一?滑天下之大稽!司馬炎,言過其實!”
男人好像拒絕了,只吩咐為她準備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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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梁芬坐了下來,道:“此事老夫自會處置,你聽命便是。”
更別說田舍夫、地方鎮兵、部落牧人、塢堡民之類了。
“未曾。”
家里空蕩蕩的。
到了這會,就剩這么一個女兒了,孫輩也就只有一人,入冬后還染了風寒。他這一支,徘徊在絕嗣的邊緣。
“閻臺臣后來去了涼州,前陣子和鴻臚寺的庾元度暗通款曲。”皇甫昌為梁芬倒了小半杯酒,說道:“今日接到其手書,便急著趕來了。”
梁蘭璧避開了父親的眼神探問,只道:“阿爺要去長安了?”
“父親要來?”梁蘭璧問道,但沒什么驚訝。
梁芬點了點頭,道:“陛下西巡點了你作為左民部隨駕官員,這些時日準備準備,別到時一問三不知,白白浪費良機。”
錦衾之下,邵勛睜開了眼睛。
“晉東萊國止六千五百戶,今逾萬,卿等盡心矣!朕這就遣人尋訪司馬蕤王府舊吏,查其檔籍,卿等安坐便是。”
梁蘭璧聞到了食物的香氣,但她最近沒什么食欲,不怎么想吃。
“可確切?”梁芬問道。
皇甫昌也不追問,回到屋中后,問道:“梁公可還記得閻鼎?”
昨天陛下在九華臺上溫酒,與涼州士人清談。彼時她在東側云龍門內的佛堂修行,都能聽到君臣歡笑的聲音。
宮人默然無語,她能怎么辦,只能說道:“先準備早膳吧,陛下今日不練武,豚、雞、魚三味少少準備些即可。”
“阿爺。”梁蘭璧行了一禮。
外間響起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似乎在詢問是否在九華臺用早膳。
好在時不時有梁氏、皇甫氏子弟登門探望,讓他不至于連話都沒人說。
沒過多久,外間又有動靜,似乎御輦駛了過來,還有侍衛甲士齊整的腳步聲。
她心中愧疚難以形容,但在被陛下欺負的時候,想到文君,又有一種發自靈魂的顫栗。
同時也有些憂愁,舒服是舒服了,萬一讓庾文君知道了,該怎么辦?文君對她是真的好,經常來看她,安慰她,并說她可以回家閑居,沒人會為難她。
“明公,這也不是什么壞事。”老仆說道:“長房——”
女人背對著他,兩人腹股相貼,就這么摟在一起睡了一夜。
“哦。”梁蘭璧輕輕點頭。
“我不管你了”這句話徘徊許久,始終吐不出去,最后只能長嘆一聲,道:“你好自為之。若想回家了,遣人知會一聲便是。為父為天子勞心勞力多年,這個面子還是有的。我老了,護不了你幾年了。”
文君現在不能服侍陛下,她幫文君,總比其他人好對不對?她是絕對不會傷害文君的……
老仆看了看皇甫昌,又湊到梁芬耳邊,低聲道:“太醫署不止一人診斷,應無差錯。”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外面有人輕聲詢問道:“陛下可曾起身?”
宮人站在廳內,看向東側偏殿。
長子二十多年前被亂兵所殺,次子九年前病死。
梁芬沉吟片刻,搖頭道:“臺臣還是這樣子,為功名利祿迷了心眼。不過,這回他倒誤打誤撞走對了。他也是有福氣的,有此事,便不至于沒好下場。”
紫葡萄也陡然漲立了起來。
左民侍郎皇甫昌今天就來了。他是梁芬妻子皇甫氏的族侄,前秦州刺史皇甫重的養子。
天依然黑沉沉的。以往她很討厭這種深沉的黑暗,現在卻巴不得黑夜更長一些,因為她可以安逸地縮在男人懷里,即便要被他折騰。
懷中柔軟的嬌軀動了動似乎也醒了。
“不孝女愿意回家了嗎?”梁芬問道。
梁芬冷哼一聲。
好在時候不早了,男人只是隨手把玩了一下,隨后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更衣了。
見梁蘭璧醒來后,宮人脆聲道:“太后,仆射今日會來佛堂。”
“現在是大梁朝了。”梁芬瞪了皇甫昌一眼,沒回答。
“天太冷了,梁公速來,酒剛溫好。”皇甫昌笑著迎出了門。
“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藝術夸張,但真實情況好不到哪去。
就在這時,有老仆入內,在梁芬身側附耳密語一番。
“你還愿意喚我阿爺。”梁芬苦笑了下,問道:“為何不愿回家?”
梁芬這時已慢慢冷靜了下來。
皇甫昌為其目光所懾,干笑一聲,道:“我去把門窗關好太冷了。”
“吱嘎!”門被輕輕關上。
他要離開啊!梁蘭璧側過身來,看向窗欞。
“東萊郡:縣六,戶一萬一千一百、口五萬八百。”
殿室之中,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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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份上不得臺面,關西士人再強,也幫不了她什么,她沒什么奢望。
甚至于,識字的人都未必盡知。
男人粗魯地揉了一陣,她氣息有些紊亂。
老仆察言觀色,低聲道:“明公,太醫署的醫者一輩子不知道見了多少人心鬼蜮之事,他們嘴很嚴實的,絕對不會亂說。當年惠帝為人毒殺,太醫署的人至今未向外吐露半個字,足堪信任。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皇甫昌嚇了一條,不知所措。
梁蘭璧低下頭,似乎打聽注意不說話。
妻子也在數年前病逝了。
回到家中時,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此乃古制。”梁芬說道:“新朝開國,巡視四方,讓天下人知曉今夕是何年。”
他這一脈人丁不旺啊。
小作文批注又來了:“曹魏此郡便是一萬戶,晉時一萬戶,梁又一萬戶!不論何人治下,不論疾疫、災害如何,不論是否久歷戰事,戶皆一萬,朕信矣!”
“回佛堂修行吧。”梁蘭璧坐起身,看著身側男人躺過的凹陷,有些悵然。
梁蘭璧的政治敏感性不低,一下子就分析出來了。
看著素服相迎的女兒,梁芬有些難過。
不過,好像和她沒關系了。
“嗯?”梁芬目光陡然一凝,看向皇甫昌。
家中就只剩十一歲的長孫(次子所生),入冬后就臥病在床。
男人盥洗結束之后,很快乘車離去。
“嘭!”梁芬拍了一下案幾。
每每想到此事,都不由得黯然神傷。
“是。”宮人答道:“仆射要去長安了,點評雍秦涼三州士人,臨行之前,可能有話要對你說。”
皇甫昌左看右看,尬笑道:“我再去溫一壺酒。”
“他?臺臣?”梁芬一頓,苦笑道:“臺臣啊!他心太大了,老夫鎮南陽時,他還想著割據自立。后來不是投匈奴去了么?”
這是關西士人最大也是最好的一次機會。過了這遭,以后可就要按部就班了,除非大梁定都長安,不然很難斗得過關東士人。
“是啊。”皇甫昌說道:“閻氏在天水、武威、金城都有族裔,也不是什么小族了。閻臺臣若能說動閻氏歸國,背棄張駿,便是一樁功勞,今后還能為明公所用。”
這不是玩笑,事實上這會天下知道改朝換代的人并不多,基本也就是有權有勢以及識字的那幫人。
“好你個邵全忠!”梁芬怒道。
來人腳步聲遠去。
“老夫年逾六十,還能在位幾年?”梁芬擺手道:“而今所為,不過為梁氏子弟鋪路罷了。平定西涼之后,便該退位讓賢了。”
“明公何言老耶?”皇甫昌笑道:“就連趙王都很敬重明公呢。”
說罷,轉身出了門。
梁蘭璧眨了眨眼睛,感受到臀瓣中夾著的物事后,臉紅了。
尤其是那份食物可能是為陛下準備的。他是習武之人,早上都要吃肉,但梁蘭璧現在只覺得有點惡心,不想吃。
左民曹在開國后變成了左民部,主官尚書一員,另置侍郎二員,為尚書副手,皇甫昌便是其一。
“你到底回不回家?”梁芬方才被女兒岔開了話題,這會繼續追問。
她只能用她是被迫來麻痹自己。
“為何巡視?”
最后附有一個大大的紅叉,上書二字:“無能!”
陛下要寵幸她,作為一介亡國婦人,她也沒有辦法拒絕不是?
宮人又走了進來。
梁芬魂不守舍地出了宮。
梁芬被女兒的態度氣著了,但想到就這么一個孩子了,又想起亡妻皇甫氏臨死前拉著他的手,讓他護著他們的孩兒,便怎么都說不出重話。
文冊正好停在最后一頁:“下邳不論,凡十九郡、一百十二縣,計軍民二十七萬八百余戶、一百二十五萬四千三百余口。”
“是,與姚弋仲等輩一起走。”梁芬說道:“二三月間,陛下也會西行,巡視雍秦。”
她們的動作非常輕柔,因為里面傳來著輕微的鼾聲。
來人似乎有點著急,嘆道:“今日有登高之會。再不起,皇后要起了。”
“是。”皇甫昌替梁芬撣掉肩頭落雪,然后扶著他往里走,問道:“如何?太后愿回家嗎?”
“這是要打仗了……”梁蘭璧低聲說道。
梁蘭璧一聽這話,眼淚頓時涌出。
天子白天日理萬機,晚上繼續理機,累得很今天都沒起來練武。
換了一桶水后,西邊膳廳內的桌案也清洗干凈了。
這是跟她許久之人了,以前是家中婢女,三年前被她召進了宮中,現在則隨她在佛堂中修行。
好像偷了她什么心愛事物的刺激感覺。
到處彌漫著冷清、孤寂的氣息。
宮人將書冊檔籍、筆墨紙硯仔細收好,又擦洗了一下桌面。
梁芬見了,也眼圈微紅,道:“罷了。為父對不起你,耽誤你一生。這世道——”
“太后愿歸家靜養。”老仆回道。
午后,梁芬果然來了。
“樂陵郡:縣五,戶一萬二百,口四萬九千五百。”
這才開國兩個多月,有些消息閉塞、喜歡關起門來過小日子的人真不一定知道。
但她不愿走,陛下也不放她走。
“是。”
梁芬臉色陰晴不定,最后終于長嘆一聲,道:“老夫這輩子欠邵全忠的么?”
被老梁念叨的邵某人剛剛結束正月十五登高之會,此時正在芒山腳下陪客人飲酒。
楚王邵珪、修容盧氏、秘書監盧諶、黃門侍郎許式、散騎常侍祖應五人亦在場,來客則是許柳及祖逖之子祖道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