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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暢談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晉末長劍

  肅殺秋風之中,一眾俘抵達了洛陽,

  其他人繼續送往汴梁,編為役戶,但石勒和他百余名親信則被留了下來,羈押于京西的邵園之中。

  十月初五,邵勛在親軍擁下抵達邵園,提審石勒,其余人等則被大理卿邵帶人提走,審判后梟首示眾。

  說是提審,事實上大胡的待遇還是很好的。

  被解了繚,吃了飽飯,洗了澡,換了身新衣服,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邵勛到來時,他只略略抬了下眼皮,便又繼續瞇著眼睛,享受著暖意融融的陽光。

  「二十年來首見君。」邵勛滿面笑容地坐在石勒對面,揮了揮手,讓親兵給兩人倒茶。

  石勒這時候才正眼打量了下邵勛。

  一個志得意滿的武夫!

  是的,就是武夫。

  武夫的味道是藏不住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即便他的打扮和士人別無二致,但那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語氣、臉上的神態、下意識的肢體動作以及性格脾氣,瞬間就讓他與那幫一輩子算計利益得失、策劃陰謀詭計的人區分開來了。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截然不同。

  石勒在邵勛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于是他抬起了頭,正視此人。

  「梁王不一般。」石勒說道。

  「大胡你亦不是尋常人啊。」邵勛說道:「二十余年矣,可曾后悔?」

  「事至此也,并無悔意。」石勒說道。

  「為何?」

  「昔年于武鄉種地,然官府貪暴,掠賣諸胡為奴。又逢連年天災,實在活不下去。彼時不反,

  早已是冢中枯骨。反了,縱最后落敗,亦能多活二十年,豈不美哉?」

  「君所言甚是。」邵勛笑道:「我若是武鄉一羯奴,也要揭竿而起,無他,實在活不下去。」

  石勒亦笑。

  兩人起家方式不同,但殊途同歸,其實都是反賊,不過一個在體制外造反,一個在體制內另起爐灶。

  結果證明,世家大族力量太大,體制外造反這條路走不通。

  什么齊萬年、張昌、石冰、劉伯根、汲桑,通通被剿滅,各路流民帥紛紛被收編,沒有一個能成功。

  石勒最后也只能投靠匈奴。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劉淵也是體制內另起爐灶,只不過邵勛需要現起爐灶,而劉元海可以直接繼承一套還算完備的爐灶。

  「與司馬、茍曦相持于大河之時,如何?」邵勛問道。

  石勒先不答,飲了口茶。

  邵勛見狀,吩咐親兵端來幾碟點心、果子。

  石勒也不客氣,拿起就吃,泰然自若,顯然什么都放下了。

  吃喝盡興之后,石勒直接拿衣袖抹了把嘴,道:「那會部眾戰力很差,亂哄哄的。汲桑只知縱兵燒殺搶掠,提振士氣,但與司馬、茍曦的豫州兵對上時,還是頗感吃力,每每依靠騎兵擊退晉兵,挽救危局。”

  「彼時上黨羯眾、烏桓,冀州烏桓都被汲桑誘來,打到一半,發現無利可圖,平原烏桓最先散去,然后是巨鹿、安平等地的烏桓散去,沒了這些兵,最終被茍曦擊敗。」

  「現在想想,恍然一夢。茍曦之兵強嗎?」石勒搖頭失笑:「一塌糊涂。只不過彼時我部亦初出茅廬,不甚堪戰,打來打去,雙方都錯漏百出。茍曦犯的錯少,最后贏了,如此而已。」

  邵勛唔了一聲,道:「此真知灼見也。野馬岡之時如何?”

  石勒看了邵勛一眼,良久后才道:「只恨各部騎軍多臨時召集,一見不對,便保存實力,紛紛走避。若肯力死戰,即便最終仍然失敗,卻未必有這么慘。”

  說到這里,他又嘆了口氣,道:「我頭一次在一處地方聚集如此多的大軍,自覺比起之前強盛許多,以前常犯的毛病改了不少,軍容大整,戰力大增,便想著碰上一碰。”

  「你比我會練兵、會帶兵,仿佛生而知之。更會鼓舞士氣、抓戰機,仿佛將門世家出身,我輸得不冤。」

  「大胡真是清醒人啊。」邵勛撫掌大笑,招呼他吃冬棗。

  野馬岡之戰時石勒部的戰斗力,比起汲桑那會肯定強了不少,流寇習氣逐漸清除,正規軍的氣息愈發濃厚,就在這蛻變的前夜,一戰被打斷脊梁骨。

  當時石勒在諸胡中的號召力也正處于上升階段,至少能召來兩三萬騎兵了,但未必愿意為他死戰,部大們的說走就走,自由度較高。

  但若讓他打贏野馬岡之戰,威望大增之下,對諸部的影響力就會增強,甚至能引誘一大批胡人在河北定居,實際控制。

  這樣一來,像野馬岡之戰時一旦局勢不利,就聞風而遁的情況會大大減少,乃至不可能出現。

  軍隊、政權建設是一個長期的系統化工程,非一朝一夕之功,中間還充滿了變數,石勒只能感概自己時運不佳了。

  「當年附你之諸胡,今多附我,汝有何話?」邵勛又問道。

  「你是晉人,我是羯人,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石勒說道。

  「為何?」

  「我以小族凌大國,河北父老盡皆疑懼,緩急之間,無法歸心。」石勒嘆道:「若不厚遇諸胡,則兩頭不討好。但如此一來,河北父老愈發離心。若能給我二十年時光,或能緩緩圖之,然大爭之世,哪來這般輕巧?」

  「君雖出身低微,終究是晉人,又有晉廷官職在身,大河兩岸之豪族天然親近汝,卻省了太多事了。”

  「我敗之后,諸胡喪膽,心氣低落,所求不過溫飽罷了。君亦是有氣魄、雅量之人,胡漢一視同仁,諸胡不附何待?等死么?」

  「大胡你這二十年,也不簡單啊,見識多了不少。」邵勛笑道:「今北地悉平,唯西涼未下,

  以你觀之,比起漢末曹孟德如何?」

  「昔年在鄴中聽人講史,知曹孟德之事。他開始可沒你這么會打仗,但家世比你好,名望比你大。」石勒說道:「回鄉之后,頃刻間募齊五千兵馬,又有諸曹、夏侯為臂助,汝家遠不及也。」

  「汝只能依附豪族,狐媚婦人,得養數千兵。曹孟德全軍覆沒之后,還能去丹陽募兵,一次不行兩次,你若全軍覆沒,再無起勢可能。說起來你確實比曹孟德厲害,但你家不如曹家。說不定,

  再過十來年你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屆時幽壤之下,你我相會,可要讓我看笑話了。」

  周圍親兵們聽了,怒目而視。

  邵勛聽了,卻笑得樂不可支。

  他以為石勒完全放下了,無悲無喜,聽到這里,發現他心中終究還是有著恨意。

  「我本東海士息。若在太平年間,則為奴為婢,斷無出頭之日,四十歲便蒼老不堪,百病纏身,五十歲時蒲席一卷,委于山崗,無人知我,無人懂我,無人念我。”

  「若烽火四起,要么被司馬、司馬越征發,輾轉于溝壑之間,一通亂箭、一盆沸水、一缸金汁,都能讓我凄慘哀嚎,死無葬身之地。”

  「今我虎踞河南,四方豪杰之士為我驅使,世代簪纓之族為我所用,遠邦異域之君長,紛紛來朝,天下絕色之美人,競相侍奉。如此,豈非大賺?」

  「人生數十春秋,不過一夢耳,大胡如何看不開?」

  「況我志向,非汝所知。大胡一一該上路了。」

  石勒聽得此言,手微微一頓,不過很快鎮定了下來,繼續抓起茶碗,旁若無人地飲了起來。

  茶水飲盡之后,親軍督黃正端來一個酒壺,為石勒倒了一杯酒。

  酒色澤微黃,仿如黃金,其中還有一些懸浮物,故稱「金屑酒」。

  所謂「金屑」,并非真的黃金,只是看起來像而已。

  其實這是道士煉丹的產物,邵勛懷疑其中的懸濁物是一種砷化金屬,故自曹魏以來就以此物賜死大臣、妃嬪。

  「汝子弘,居于洛陽,終日讀書,無人加害,汝勿慮也。」邵勛看著石勒,說道。

  石勒沉默許久,感慨道:「梁王雅量,無人可及。」”

  邵勛點了點頭,起身離去。

  石勒看著桌上的金屑酒,手微微有些顫抖。

  黃正按刀立于一旁,也不催促,只靜靜等待。

  石勒的手碰到酒杯時,奇跡般地穩了下來片刻之后,他閉上雙眼,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邵勛回到洛陽大將軍府時,便得到了石勒已死的消息。

  這個時候,西邊又有消息傳來,

  金正總督各路大軍攻打楊難敵兄弟,楊堅頭前番負傷遁回,據城而守,兩月之后,傷勢惡化而死,余眾奔竄武都,陰平克復。

  楊難敵利用地勢在武都頑抗,大軍難以攻克。因山勢艱險,糧饋不繼,加之天氣轉寒,諸部都不想再打了,金正最終下令撤軍。

  臨行之前,大肆擄掠,得三千戶氏羌民人,強遷而走。針對仇池氏羌的第二次戰爭結束。

  王師撤退之后,楊難敵無力追擊,只遣使至長安,請求歸附。

  邵勛看完之后,給金正下令:召楊難敵入朝,若愿來,則給官;若不愿,則開國后繼續征討,

  打到他們徹底敗亡為止。

  西邊如此,南邊的戰事也結束了。

  樂凱得朝廷大軍相助,野戰擊敗了陶侃部前鋒,然后圍攻裹陽,破其外圍衛城三座。

  但終究沒能拿下,最后無奈撤軍。

  陶侃派兵追擊,為質子軍擊退,斬首千余,大軍安然回返。

  汝南的氏羌也被義從軍、銀槍左營、中營以及自枋頭南下的氏兵擊破,邵勛順勢下令將部落貴人盡皆斬首,余眾編戶齊民。

  開國前夕,各地的烽煙陸陸續續停止了,仿佛都在等待什么似的。

  十月初八,大群官員出太極殿,至大將軍府,宣讀晉帝頒發的第四份禪位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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