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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官上任(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晉末長劍

  邵璋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暗。

  作為第一個成婚的兒子,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得了一座非常不錯的宅子。

  此為晉吳王宅。

  吳王司馬晏病逝了,全家去了江南,此宅就空了下來。

  邵勛居平陽之時,就授意將此宅收下,從里到外翻修了一下,然后送給長子金刀,作為他成婚的“青廬”。

  與此宅隔了一條御街不遠處,還有石崇舊宅。

  這個宅子荒廢的時間更久,且一直沒人接手。戰爭年代,也沒人關心,于是就這樣了。

  此宅正在改建,大概只有原本四分之一大小,卻不知給誰了。

  邵璋回來后,仆婢們立刻忙活了起來。

  新婦劉氏年不過十八,卻指揮得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邵璋換了一身居家便服,坐在案幾后。

  劉氏親自端來飯食,坐在他旁邊,一邊給他倒酒,一邊問道:“夫君白日陪大王,如何?”

  “父親期許甚大,這幾日先安頓一下,然后便要往陳留一行。”金刀飲了一口酒,舒服地嘆了口氣,道:“我會帶百十人走,你準備下錢帛、干糧、車馬。”

  “此乃大事,妾明日便操辦。”劉氏點了點頭,說完,又狐疑道:“夫君——”

  邵璋重重放下酒碗,有些不高興。

  這女人其他方面都好,就是善妒讓人頭疼。

  不過,比起兩漢時期,魏晉以來妒婦數量激增,連帶著婦人風氣都有所變化。這個世間,倒也不獨劉氏性妒,高門巨室女子出身的妒婦很多。

  究其原因,大概是門第婚姻的盛行,女人家世匹敵、嫁妝豐厚,從小又受到了很全面的教育,地位較高。

  這文化、見識一多,就不太容易壓抑自己的性情。

  尤其是河南太平了很多年,原本的風氣又漸漸回來了。而在之前的戰亂年代,女人的地位明顯下降了很多。

  想到這里,邵璋有些羨慕父親。

  如果他生在此時,大概也沒辦法吧——不過也難說,父親的手段豈是他能匹敵的。

  另外,士庶之際,實自天隔,這也是一個原因。

  邵家雖然眼見著要成為帝室了,但在很多人眼里,夠得上士族標準嗎?很顯然不夠。

  邵璋和劉氏吵架的時候,曾不小心得知一件事情。

  在確定婚事后,沛國劉氏還有姻親很是驚訝,當面詰問劉耽:“汝竟癡耶?安可畏邵而以女妻兵?”

  看看,天下第一號權臣,就因為起家的手段是“兵”,而被人歧視。

  邵璋沒打入過那個圈子,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一邊跪拜你,一邊歧視你,怎么做到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父親提升武人地位也是必然之事,就是得扭轉一下這股風氣。

  這邊邵璋在想,那邊劉氏卻有些不高興了,道:“陳留那邊——”

  “住口!我要做正事,你還疑這疑那!”邵璋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怒道:“壞了我事,你有何好處?我若作——”

  話說一半生生止住了。

  劉氏一聽事關丈夫前途,頓時不敢再鬧了,起身給他斟了半碗酒,道:“方才是妾不對。夫君只管忙正事,錢糧還有。五月間,彭城那邊會來幾艘船,把去年莊上的糧帛送來。”

  邵璋一聽,臉色稍緩。

  娶世家女也有好處,錢財湊手就是其中之一。

  劉氏有豐厚的嫁妝,多在徐州,用船運過來損耗也不大能讓他用度寬裕很多。

  有此好處,他也不愿過分惡了劉氏。

  前陣子,他聽了一個笑談。

  祖約在建鄴為官時,因畏懼妻子,偷偷在外養了妾室。

  一次在小妾那過夜時,為賊人所傷,無論是祖約還是他的同僚,都認為是其妻所為——即便沒有證據,但這種一致性懷疑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對這個年代的士人來說,有人姬妾上百,有人一個小妾都不敢納,完全看家世還有妻子性情。

  劉氏這個樣子,卻不是好相與的。

  用罷晚飯后,邵璋又讀了會書,最后干脆睡在書房里。

  從洛陽到汴梁,最便捷的方式還是坐船,順流而下之時,比騎馬都快。

  邵璋在二月初抵達了汴梁,第一站便是位于浚儀縣東南的吹臺龍驤府。

  與部曲督等官員們寒暄一番后,便謝絕了其陪伴,自帶隨從至各防巡視,清點武庫、田畝。

  南柳防是吹臺軍府最南邊的一個府兵駐地,一河之隔的南岸是大片的撂荒地。

  期間星星點點起了一些廬舍,有農人正在犁地春播。

  再遠處,則有一座傾頹了半邊的莊宅,顯然久已無人居住。

  “那是何地?”邵璋問道。

  南柳防別部司馬夏悟瞄了眼,回道:“本是一塢壁,塢主多年前率莊客南去廬江,地就荒在那里了。”

  “我說的是那些墾荒民人。”邵璋說道。

  “他們都是府兵子弟。”夏悟說道:“左金吾衛很多府兵將士早就成婚,有的人兒女十六七歲,便去河對岸墾荒。縣里也準了,他們都是民籍,與軍府無關。”

  “可有府兵私下分割田地?”邵璋問道。

  “本防尚無。”夏悟答道:“聽聞其他地方有,但很少,被發現后,杖二十,將田地重新收攏。”

  簡單來說,就是有的府兵年老了,又不愿把全部二百畝田地交給繼承其府兵位置的兒子,而是平均分割,人人皆有。

  軍府發現后,杖打二十,重新分配土地,將二百畝全部給了頂替其府兵位置的兒子。

  其實吧,即便分割了田地,一人幾十畝,府兵也不是不能打。

  至少,家中還有三五十畝田地,少年時又習練了武藝,有一定的軍事熏陶,比黃頭軍強。

  但這種苗頭不能有,不好好約束的話,這制度前一刻還運轉良好呢,突然就不行了,因為在土地豐裕時代成長起來的人戰死或老去了,剩下的人又無法頂替上來,于是就出現斷層了。

  也就是說,制度出現問題的時候,它不一定會及時反應出來,可能會滯后個一代人。

  反過來講,當前好好維護,發現問題就糾正,至少兩代人之內府兵還能維持戰斗力。

  “開國后,不光要度士人之田,各軍府田地也要進行一次大清丈。”邵璋說道:“私分田地之事,勿要再有。子息實在多的,便如眼前之事,授其荒地,轉為民戶即可。”

  “是。”夏悟聽到開國后要清丈府兵田畝,頓時一凜,立刻應下了。

  “除此之外,可有豪族侵占田地?”邵璋又問道。

  “沒有。”夏悟立刻答道:“陳留度田之后,豪族塢堡難以維持,大部散掉了。剩下的多有官身,可依官品占田。而今荒地這么多,他們沒必要惹軍府。”

  這是實話。

  梁國二十郡度田,沒官身的豪強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有官身的莊園規模也大為縮減,他們即便要侵占田地,也不是現在,更沒必要侵占軍府田地。

  欺負沒跟腳的普通百姓不行嗎?何必惹軍府?

  瓦解府兵制度的最大威脅,還是子息多了以后,老府兵私分田地的沖動——除非朝廷愿意給他其余子嗣授田,最好還是附近,能時常見面。

  如今是能分配的,但幾代人之后難說,至少近處沒有了,遠方可能有,但人家愿不愿意去就不一定了。

  邵璋將這些暗暗記下,準備回去后與門客們推敲一番,再找機會匯報給父親,或能得其贊譽。

  “……梁王勛,天縱神武,大功數十,運策摧兇,百戰功成。”

  “……劉聰憑山河之固,石勒藉鄴城之資,兵鋒所至,棄地覆巢。”

  “……郁律舉北狄之眾,劉粲負西戎之兵,大纛所指,身死國破。”

  “……嘉禾應瑞,足表豐年;神龜出水,顯見盛世。梁王功蓋天下,德孚宇宙,雄才偉略曠古爍今。朕上順天意,下應人心,師從古禮,敬禪大寶……”

  回到汴梁時,洛陽那邊的消息陸續傳來。

  二月初一朔日大朝會,天子司馬端發禪位詔書,數日后抄傳各處,汴梁這邊也有了。

  邵璋看完后就置之腦后了。

  這才是第一次,根本不會答應的,離真正開國稱制還早著呢。

  二月初六,他又來到了位于陳留、滎陽之間的八角龍驤府。

  此府最近新來了少許部曲,將原本的缺額補齊了。

  很顯然,這些部曲多為胡虜。

  這會正值春播,邵璋沒有打擾他們,在一旁默默看著偶爾才會問問身邊一位名叫樂玄的隨從——此人出身南陽樂氏,比邵璋還小兩三歲,是舅舅樂凱介紹來的。

  “這些人是氐羌吧?和上林苑的羌人有些相像。”邵璋看了一會后,說道。

  “匈奴辮發、鮮卑髡發、氐羌披發、河西雜胡剪發,應是沒錯了。”樂玄說道:“方才我去村中看了看,這些氐羌部曲家中有社日分下來的酒肉,雖不多,足見其過了春社節。”

  邵璋點了點頭,道:“這條記下來。”

  “好。”樂玄應下了。

  “吹臺龍驤府亦有少許鮮卑部曲,其人外表已與晉人無異,乃髻發,這些人來了幾年了?”邵璋又問道。

  “恐有數年了。”樂玄答道:“或許是大王第一次攻拓跋鮮卑時,從平城帶回來的。有些府兵管得較嚴,看不慣鮮卑部曲的發服,令其更改。有的管得寬松,沒強行令其更改。但時日長了,多半都會改。”

  邵璋沉默片刻,道:“這些牧子牧奴跟了府兵,也算是造化了。”

  在草原時,他們可能是奴隸。

  在中原時,則為部曲。

  部曲可自由娶妻,自由置產,能當官——如果此時有科舉,他們也能考學。

  莊客雖然時常被人稱為“農奴”,但理論上也是自由身份,實際上則比部曲低一級,婚配都沒法自由——如果有科舉,農奴也是可以考學做官的。

  僮仆算是最低級的,是法律意義上的奴婢,但僮仆的生活未必比前兩者差。有些僮仆組成的軍隊,戰斗力還很強勁——如果有科舉,僮仆不可以考學做官。

  “方才那條再詳細些。”邵璋思慮片刻,覺得父親可能會對胡人部曲的移風易俗感興趣,于是叮囑道:“你抽空回趟平陽上林苑,昔年我安置了不少渡河東逃的氐羌,你去看看他們移風易俗的狀況,再和府兵部曲比較一下。異日見了父親,我好有說辭。”

  樂玄連聲應是。

  王長子時常揣摩梁王關注的事情,這份心性讓人贊賞。

  就是不知道他的努力,能不能被梁王看到了。

  他最大的優勢,其實是他的年紀。

  他最大的劣勢,還是他的年紀。

  若梁王活過六十,王長子璋就徹底失去機會了,大寶之位不太可能傳給一個年過四十之人,因為他沒多少年好活了。

  或許,現在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除非梁王不壽,五十而薨。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一點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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