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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們害苦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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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舞罷,場中又有二騎馳出,將要對沖格戰。

  其中一人是靳準西征時發掘的猛將,曰“平先”,不知其族屬也,只與安定郡黃石固(今彭陽縣境內)的屠各胡住在一起。

  出身低下,以放牧為生,不識字,但弓馬嫻熟,更擅騎戰,乃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六七年前,靳準隨當時還是太子的劉粲西征路松多,將此人發掘——路松多,黃石屠各部首領之一,居于新平、安定之間,雖然都是匈奴,但與并州屠各劉氏不是一路人,故以匈奴之身,附于晉國宗王,與屠各劉氏廝殺。

  平先曾與陳安力戰。

  后者也是一員猛將,先為司馬保效力,后叛投匈奴,隨后又叛匈奴自立。

  陳安勇武過人,左手持刀,右手持矛,近則刀矛悉發,動輒殺傷五六人,遠則馳射左右開弓,尋常人難以近身。

  平先與其廝殺,交手三合,奪其矛。時降大雨,天色將黑,陳安棄馬逃遁,沒被平先生擒。

  此刻與平先對戰的乃安定休屠胡金氏子弟金愚,其家族最早可追溯到金日磾。

  屠各胡路氏遷往新平后,休屠胡金氏占據了黃石固,且牧且耕,此番出兵兩千人,還算乖順。

  平先橫槊立馬,招了招手,讓金愚身后坐著的休屠胡另一首領子弟梁阿廣一起上。

  阿廣怒,翻身上馬。

  此人雖姓梁,但非安定梁氏子弟,而是休屠胡,居于西川(漢西川縣,今慶陽市正寧縣)。

  其先梁元碧,于曹魏年間內附,郭淮上奏,置西川都尉,以元碧任之。

  傳到今天,西川縣早就罷廢了,西川都尉也有名無實,故梁氏家族也就是個酋豪罷了。

  歷史上阿廣有個后人叫梁國兒,這也是個抽象人。

  他老早就建好了自己的墳墓(壽冢),沒事就帶著妻妾一起入墳飲宴——可能也在墳里做別的事情——“酒酣,升靈床而歌。”

  時人多譏之,國兒不以為意。

  南征北戰,屢有大功,姚興以其為鎮北將軍、平輿男。

  就這么個時不時去墳墓里喝酒、唱歌、曹丕的人,活到八十多歲,墳頭草估計都老高了才死……

  可惜梁阿廣沒這么猛,也太過年輕,剛一出戰,就被馬槊橫掃于地。暈暈乎乎爬起來后,卻見金愚已被平先生擒——休屠胡“雙驕”竟是雙雙敗北。

  靳準看完三人格戰,暗暗點頭,平先武藝并未放下,當是他帳下頭號猛將。

  他很快又轉過頭去,看向主座。

  梁王亦為三人格戰所吸引,當場賞平先后妃一人,賜金銀器十件,但并未給他官職,這讓靳準心下稍慰:梁王終究還是講究人。

  不過——

  靳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梁王隨口對靳月華說了幾句什么,她掩嘴而笑,又不停勸酒。

  靳準沒人替他倒酒,于是自己倒了半碗,再次一飲而盡。

  恍惚之間,只見梁王站起了身,道:“我本東海士息,躬耕于水濱。春來種粟,至夏編席,入秋刈麥,隆冬操練。”

  席間靜了下來,包括靳準在內,都默默聽著他的話。

  邵勛慢慢踱了兩步,微微一笑,道:“粗飯糲餐,衣麻披褐,終日勞作,星霜被胄。”

  說到這里,他指了指兩側的女樂,道:“無管弦絲竹之聲。”

  然后轉過身,看向靳月華,道:“亦無絕色美眷。”

  席間響起了一陣低笑。

  靳準臉一黑,目光搜尋,看看到底是誰。

  “此固清貧耳,卻不失安樂之道。”邵勛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奸佞當國,朝政日紊,諸王混戰,盜賊橫行,天下并無一寸凈土。”

  “故東海王征我從軍,遂至洛陽。比時我亦看不清前路,只在營中教習少年,于洛京痛擊賊寇。先有開陽門斬將之事,繼有太極殿擒王之舉,東海王酬我孝廉,終于入仕,為八品中尉司馬。”

  “消息傳回鄉里,宗黨慶賀。我道誅除亂賊之后,天下或可太平。如此,我便于鄉里筑精舍、庇莊客、治產業、娶賢妻,如此逍遙一生,美哉!”

  不少人臉上露出笑容。

  也別說梁王裝,便是他天生反骨,也不敢肯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搏命換來了東海國中尉司馬的官職,此乃逆天改命,這個時候如果真的天下太平,梁王回東海居住,已經大賺特賺。

  正如他所說,八品官有資格占田、蔭蔽宗黨食客,且還典兵,在東海國內絕對是一號人物,便如他們這些酋豪在各郡的地位一樣,甚至更高。

  “然而——”邵勛話鋒陡然一轉,坐回了上首。

  靳月華一雙妙目看著他,稍稍醞釀了一番情緒,便帶著小兒女傾慕英雄的感覺,纖纖素手為他倒了一點酒。

  邵勛端起酒碗,沉吟片刻,道:“我志有所未孚,公理有所未達。惜哉!”

  “成都、河間、東海三王攻戰未休,汲桑、石勒又于河北為亂。”

  “劉淵聚眾離石,伯根起于青州。上黨羯室未寧,秦州羌胡再亂。”

  “洛京數度交兵,長安生靈涂炭。”

  “及至亢旱有年,飛蝗并起,百姓易子而食,黎元曝骨于野。”

  邵勛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道:“悠悠蒼天,何薄黎人?痛哉!”

  嘆了口氣后,他又站了起來,雙手倒背于后,仰望滿天繁星,道:“天下興亡,縱匹夫亦有責焉。”

  “孤遂起兵。洛陽城下,摧匈奴之大陣;遮馬堤上,破屠各之全軍。”

  “河內之伐,劉雅喪犬羊于亂轍,孤息一隅之燧。”

  “鄴城之攻,石勒失妻子于銅雀,孤復千里之疆。”

  “上黨之戰,劉曜焚殘軀于城樓,孤得鎖鑰之地。”

  “俄而數路并伐,掃蕩左國,飛騎河東,苦戰數月,終覆賊巢。”

  “比時孤立于寧朔宮樓閣之間,上視蒼天,下俯黎民,頓悟天命之攸歸。”

  此言一出,文化低的人茫然無知,靳準卻悄悄看向邵勛。

  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明確要改朝換代吧?

  此人愛好與曹孟德略同,但性情迥異,有些話直接就說了,不遮遮掩掩。

  當然,他的赫赫戰功擺在這里,別人也是服氣的。

  “然而——”邵勛突然又來了一個轉折。

  “暴水連年,災疫不斷,黎元喪亡,士庶哀嚎。”

  “時北有拓跋鮮卑侵攻,南有司馬僭人襲擾。百姓衣食無著,士民惶恐無措。孤履冰臨淵,戰戰兢兢。痛定思痛,益知迎難而上,向死而生。”

  “北伐平城,終獲大勝。南卻建鄴,破其膽略。”

  “繼而驅陰山之勁騎,統中夏之雄兵,郊原勇戰,突入關中。所至之處,酋豪贏糧而影從,父老簞食而壺漿,遂執兇渠之首,就不戰之功,以有今日。”

  “距孤來洛陽,二十又四年矣。”

  說罷,低頭沉思,似在緬懷。

  場中一時間寂靜了下來。

  有些人只知道梁王在關東崛起,卻不知他如何崛起的,此時一聽,頓感佩服。

  那時的場景,真是亂得可以。一不留神,至少北方大地會陷入無盡的攻伐之中。

  胡夏諸族,積怨甚深。

  宗王貴胄,爭權奪利。

  方伯將吏,形同仇讎。

  士庶流民,攻伐不休。

  梁王橫空出世,硬生生把這墜向深淵的天下給拉了回來,這是何等偉業?

  錦上添花,治世之臣可為也。

  力挽狂瀾,非亂世真英雄不能為之。

  “一時有感,直抒胸臆,讓諸君見笑了。”邵勛抬起頭,微微一笑,回到了座上。

  靳月華再度斟酒,眼睛水汪汪的。

  此半真半假。

  她是匈奴人,與漢家女兒不太一樣,更愛英雄。

  劉粲承父祖之基業,最后國破身死,非英雄也。

  梁王一介士息,艱難百戰,奄有天下,乃真英雄。

  “來,滿飲此杯。”邵勛端起酒碗,笑道。

  “滿飲此杯。”眾人紛紛迎合,一飲而盡。

  “大王威加四海,統御萬方。”邵勛剛放下酒碗,就見得姚弋仲起身,大聲道:“仆雖愚陋,亦知天命有歸,神器有適,今可登天子之位,以安眾心。”

  “是啊,大王。”蒲洪暗罵一聲,第二個起身,道:“王不晉位,天下之人難以安心。”

  “大王……”一個接一個人起身,滿臉激昂之色。

  “哎!過了,過了。”邵勛擺了擺手,道:“今召諸君前來,乃論功行賞,無余事。”

  “大王。”軍謀掾張賓進言道:“臣知大王之志在于掃平四方,還致太平。然晉主暗弱,有何能統御萬方?臣請大王勿要計較毀謗,舍棄私心,為蒼生計,進皇帝位。如此,則士民欣然,夷夏俱安。”

  “唉,你們真是——”邵勛搖頭失笑,道:“此事休要再提,喝酒。”

  宴會至深夜方才結束。

  散會之后,邵勛至建章殿休息,并遣人將靳月華送至后宮,全程以禮相待。

  靳準知道后,說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好像覺得梁王這個“天子”比劉粲強多了,于是,他決定找個機會,問問女兒。

  二十六日,邵勛又召集黑矟、銀槍、義從及府兵將領,大宴一番,賞賜嬪妃、宮人、女樂、錢財、器物無數,并擢升了一些人的官職。

  也是在這一天,單良、虛除伊余、姚蘭、金愚、梁阿廣、蒲侯(蒲洪之弟)、彭思安(彭天護幼弟)、茍典(略陽氐人茍頭氏,即前秦茍太后家族)等數十酋豪年輕子弟各率親隨部曲百人至數百不等,編成一軍,約五千人,至邵勛帳下聽令。

  邵勛早看出來了,關中胡人諸部的打法與后世明軍有些類似,全他媽靠“家丁”豬突。

  老子這就收走你們五千“家丁”,給貴族子弟當官,給家丁發餉,并其家人一體拉回關東,慢慢炮制。

  當然,這些酋豪子弟也是愿意的。

  都什么時候了?梁王就快當天子了。

  此時給你機會,不把握住,這輩子就這樣了,在山里瞎混到死。

  異日遇到從關東回返關西當官的少年玩伴,羞也不羞?好意思見人家么?

  有些事情,劉粲一個做法,邵勛一個做法。

  劉粲未必錯,邵勛也未必對。

  一切都看時間來檢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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