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華燈初上之時,司空府內笑語盈盈,絲竹之聲不斷。
參與宴飲的人不多,大概十幾個的樣子。
酒過三巡之后,氣氛逐漸熱烈,交頭接耳之聲不斷。
“聽聞克儉為很多志怪故事做了序,京中揚名啊。”王瑚朝坐在自己右手邊的中壘將軍裴廓笑了笑,說道。
裴廓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是閑來無事,支持幾個不甚出名的小作者,讓他們有口飯吃,倒讓處仲見笑了。”
“哪里,我也很喜歡看志怪故事,列異傳已經看了不下十遍。”王瑚大笑。
列異傳乃魏文帝曹丕所作,西晉宰相張華續寫,記載了正始、甘露年間的鬼怪故事。
內容豐富,有道術降妖,有捉鬼賣鬼,有陰曹地府,有死人復生,還有冥婚等等,包羅萬象,龐雜無比。
此書歷經魏晉兩朝,天子撰文,太監后宰相續寫,可窺此時文化風氣之一斑。
聽到王瑚的話,裴廓笑得樂不可支,兩人之間稍稍拉近了些關系。
這就像后世不太熟悉的人見面,問“吃了嗎”,或者談論天氣一樣,其實是同一種操作。
“數月前王司馬大破陸機,震驚鄴城。河北多了數萬孤魂野鬼,寧不怕耶?”裴廓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但也悄悄轉移了話題。
王瑚會意,故作無所謂道:“那又如何?難不成那些死鬼還敢來找我算賬?”
“王司馬確實豪邁。”裴廓肅然起敬:“死人確實不會,但活人呢?”
王瑚端起酒樽一飲而盡,道:“還望克儉不吝賜教。”
“其實很簡單。”裴廓也不兜圈子了,道:“只要同心協力,就沒人動得了咱們。”
“同心協力是不難,但總得有個主事的吧?”王瑚慢條斯理地說道。
“主事之人,并非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裴廓端起酒樽,道:“王司馬今日參加飲宴,想必已拿定主意了吧?”
王瑚自己給自己斟滿酒,沉吟了一會,想說些什么,又搖了搖頭。
裴廓臉色微變。
他沒想到,王瑚這種連殺十幾員河北大將的人,居然還在猶豫。
你到底知不知道河北人最恨誰?
建春門之戰是迄今為止河北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役,死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出身河北世家,難不成你還能投司馬穎?
就算司馬穎大度,不計較這些事情,你也會受到排擠啊,真的有前途嗎?
但王瑚只喝酒,卻不再搭話了。
裴廓無奈,喝了一口悶酒后,扭頭看向右邊,卻見邵勛在自斟自飲。
他已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這個邵勛似乎要成為“官人”了。
了不得,戰爭中崛起的新貴,敢打敢拼,不怕得罪人,運氣也不錯,最終一躍而起。
“外軍很快就要入城了,邵郎君有什么看法?”裴廓揚了揚手里的酒樽,問道。
“翼護司空,如此而已。”邵勛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裴廓先是一怔,似乎有些不太適應邵勛說話的語氣。隨即又釋然,官人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謹小慎微。
他很快調整好了心態,笑道:“可惜你已是東海軍將,不然定把你調入禁軍。不過——也是啊,你只要遮護好司空府便行了。君乃東海人,榮辱系于司空一身,司空確實更緊要。”
邵勛笑了笑,沒說什么。
當禁軍軍官?不是什么好選擇。
入了禁軍,要么釘死在洛陽,要么被司馬穎、司馬颙瓜分,遷去長安或鄴城。
這不是沒有可能。
他剛才偷聽到了裴廓與王瑚的對話,覺得很有意思。
王瑚參加了今天司空舉辦的晚宴,本身就是一種靠攏的態度。但他似乎又不想完全靠攏過來,關鍵時刻沒表態。
這是什么?這是待價而沽。
或許他在等司馬颙或司馬穎拉攏。畢竟禁軍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統戰價值。
但怎么說呢,邵勛并不覺得王瑚就一定會去鄴城或長安。
官場是有畛域之分的。
按照約定俗成的看法,黃河是一條明確的分界線。
黃河以北的士人可能會來河南,黃河以南的士人也可能會去河北,但兩者都不會是主流。尤其是在中央權威日漸破碎的今天,各郡士人多喜歡找離家近的政治中心,因為容易找到老鄉,發展更順利。
王瑚是陳郡人,去鄴城有什么意思?
沒看到陸機的下場嗎?陸機或許直接死于孟玖之手,但河北士人的集體排擠絕對脫不開關系,王瑚是有多想不開才去鄴城啊。
但不管王瑚去哪里,邵勛最終明白了一件事情:司馬越想團結禁軍,難度有點大。
最好的結果,就是拉攏一部分人,另外一部分人被成都、河間二王瓜分。
至于在京的其他宗王,對不起,他們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裴廓看樣子在想方設法團結禁軍諸將,未必就是為了司馬越,可能是想自保,又或者是增加議價權和統戰價值,但看起來不會很順利。
局勢,有點亂啊。
“人心亂了。”邵勛感慨了一聲。
裴廓聞言,一拍大腿,嘆道:“王室將卑,人心確實亂了。其實我就是想給洛陽中軍保留一點底子罷了。十年中軍生涯,實不忍看到這支精銳之師分崩離析。”
“已經分崩離析得差不多了。”邵勛搖了搖頭,道:“趙王倫時代,就沒了快一半人。”
裴廓苦笑,剛想說什么,卻見上首的司馬越連連舉杯,于是大家一起跟著喝酒。
邵勛放下酒樽后,目光在席間悄悄搜尋著,先看到了糜晃。
糜晃遙舉酒杯致意。
邵勛端起酒樽,再度一飲而盡。
老糜現在也是越府“名將”了,躺贏了兩場勝仗,矮子里拔將軍,地位水漲船高,勢頭很猛。
邵勛又看到了王秉。
他正低著頭喝悶酒,顯然心情不好。
邵勛有些唏噓。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王秉還是蠻客氣的。但在涉及到具體利益之爭的時候,有些表面功夫就維持不住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但有時候也會背后打一槍。
這一槍,是糜晃和邵勛一起放的,王秉暈頭轉向,心里的滋味就別提了。
邵勛還看到了茍晞。
此人是第一個投靠司馬越的禁軍大將,這會坐得很近,言笑晏晏,關系頗佳。
如果司馬越想提攜某個禁軍大將,茍晞肯定排在首位。
他能走到什么位置,就看司馬越、司馬穎、司馬颙三人之間復雜的利益交換了。
茍大將軍是人才啊。
年輕時得司隸校尉石鑒提攜,那會應該也是個有志青年。但石鑒死后,他多年沒有發展,直到投司馬越。接著第二次改換門庭,投司馬冏,再投司馬乂,復投司馬越……
幾姓家奴了這是?
“沒有門第,如果再舍不下臉皮,確實難混。”邵勛暗嘆一聲。
茍晞終究沒有裴廓這樣的家世,或許他也沒辦法吧。
歷史上他最后好像獲得了一州刺史的職位,就是不知道是“單車刺史”還是掛都督銜的了。
想到這里,邵勛又看了眼裴廓。
他兄弟在謀取徐州刺史,但如果拿不到“使持節”,無法掌握軍權,只是單純的單車刺史的話,其實也挺沒意思的。
我的地盤在哪里呢?
邵勛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想著心事。
他已經漸漸意識到,不能要求太多。理想狀態固然是在徐州發展,但如果做不到,必須要有備用方案。甚至于,有機會外放就要抓住,畢竟空出來的實缺不等人,他沒有挑挑揀揀的資格。
只能先立功了,慢慢獲得司馬越的賞識和信任。
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只能等晉廷的統治徹底崩潰,再也無力剿滅地方割據勢力的時候,直接拉桿子占地為王。
絲竹之聲愈發悅耳。
司馬越拍了拍手掌,一隊婀娜多姿的美姬入內,翩翩起舞。
夜宴,進入了高潮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