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一系列令人感到荒唐的事情不說,趙學寧此時正在籌備對北越鄭氏的作戰,并且意識到林爽文起義會給他提供一個絕佳的吸引清政府視線的機會。
此時此刻,就要抓緊時間完成對北越之地的攻占,消滅鄭氏。
所以,他只能下令天京方面行動起來,通過海路給臺島的蘭芳勢力送去一批槍械彈藥,鼓勵他們堅持下去,至少要堅持到他這邊行動結束。
他預計,在林爽文沒有爭取到多數支持的情況下,他的起義不可能成功,只能失敗,且最多堅持一年左右的時間,就一定會被清軍平定。
趁此良機,趙學寧決定迅速發起對北越鄭氏政權的破襲行動。
蘭芳七年五月下旬,蘭芳大軍三萬人正式展開行動,一路陸上突進,一路海上突擊,兩路夾擊,準備給鄭氏政權以雷霆重擊。
而鄭氏政權此時此刻對于蘭芳的行動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察覺。
與此同時,清政府方面也的確是被林爽文大起義行動給擾的不得安寧。
林爽文大起義最初進展十分迅猛。
林爽文與王芬、林泮等人起兵之后迅速率軍攻克大墩,殺死了知縣俞峻等人,很快又攻克彰化,殺知府孫景燧等人。
隨后,他們釋放獄囚,開倉取械,大獲成功,又南下攻擊諸羅縣,殺死諸羅縣知縣董啟埏與已卸任的前知縣唐鎰,除縣城為福建陸路提督署臺灣兵備道柴大紀力守之外,諸羅縣大部分地區都被起義軍攻占。
受到如此激勵,起義軍遂推舉林爽文為盟主大元帥,趁勢建元順天,大有與清政府分庭抗禮之勢,氣勢十足。
很快,臺南天地會首領莊大田起兵響應,攻克鳳山,同時,北路淡水地區的王作、李同也率眾響應,殺淡水同知程峻,又向北攻下竹塹城。
不過月余功夫,清軍在臺島全面潰敗,除卻府城、諸羅縣城和鹿仔港還有清軍堅守之外,其余地區都為起義軍所控制,可以說當時整個臺島幾乎就是起義軍的天下了。
臺島清軍的拉跨實在是讓人比較意外,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駐守在臺島的清軍雖然人數眾多,水陸大軍加在一起號稱有上萬人,但一來各級軍官吃空餉成風,清軍具體人數根本沒有名冊上那么多,二來軍官們還層層克扣軍餉,士兵日常衣食無法得到保障。
為了活命吃飽肚子,很多士兵甚至還從事一些小生意,因此軍隊缺乏操練,軍心渙散,根本不能算是一支正兒八經的軍隊。
而跟隨林爽文起兵造反的這群人不僅在平時受盡官府壓迫而滿腹怨恨,經常械斗也使得他們武德充沛,與做生意維持生計的當地清軍比起來,清軍自然就顯得廢拉不堪了。
起義軍所到之處,清軍不堪一擊,望風而逃,根本不能和起義軍正面抗衡,據城死守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若不是林爽文統領的義軍同時侵害了泉州人、客家人等等人群的利益,引得諸羅、淡水等地區興起大量泉州、客家“義民”隊伍武裝反抗林爽文義軍,清軍據守的府城、鹿仔港等地能否守住還真是一個問題。
義民的大規模起兵對抗林爽文不僅讓臺島清軍得以喘息,也讓疲憊的弘歷得到了寶貴的調整時間。
這些事件對于弘歷和清政府來說是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乾隆五十年全國范圍內的天災本就耗費了大量國帑,國庫正處在空虛的狀態,現在沒想到臺島還鬧出了民變,席卷全臺。
大量官員軍兵被殺,義軍甚至還打出了“順天”的旗號,要和朝廷分庭抗禮,要和皇帝本人爭奪當老天爺兒子的資格了,這使得弘歷非常惱火。
老天爺只能有我這一個兒子,你算個什么東西?
不過鑒于臺島只是一個府,人口不多,叛亂規模也不能算大,所以弘歷認為并不需要全國動員,只需要調遣福建地區的軍兵前往鎮壓就可以了。
于是新任閩浙總督常青成為這一戰當仁不讓的最高指揮官。
他令福建水師提督黃仕簡率三千兵,又令閩安協副將徐鼎士率兵一千,這兩路軍隊都要匯聚在鹿耳口,以立刻支援正在被圍攻的臺島府城。
又以陸路提督任承恩率兵由蚶江渡海至鹿仔港,以備收復彰化。
弘歷認為這布置就已經相當可以了,大軍一定可以輕松獲勝,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蘭芳七年、乾隆五十一年七月,福建援兵登陸臺島,兩支清軍分別自鹿仔港和鹿耳口奔赴戰場,并且分別取得了一些成果。
比如黃仕簡所部收復了彰化縣城,擊潰了一支義軍,但很快又被卷土重來的義軍打敗,只能龜縮在彰化城內無法外出。
同時,任承恩率領的軍隊也通過鹿耳口抵達了臺島府城,并且成功擊敗莊大田麾下的一支軍隊,收復了鳳山縣舊縣城。
但很快,這支清軍就被莊大田帶兵反撲成功,被擊潰,只能退入臺島府城內據城而守,也同樣失去了機動性,陷入了起義軍的重重圍困之中。
這支軍隊來臺,戰斗一個月,不僅沒有扭轉局勢,反而使得自身也陷入重圍,對于改變戰局毫無意義。
八月上旬,弘歷得知此事,大為不滿,下詔怒斥黃仕簡、任承恩膽怯不敢戰、不能互相配合攻擊起義軍,以至于戰局糜爛不可收拾,遂下令閩浙總督常青親自督師前往臺灣平亂。
常青無奈,只能領命。
因為福建軍隊已經基本調動,他就只能調動浙江軍兵前來作戰,又因為人數不夠,只能向兩廣總督舒常請借調一支人馬協助作戰,東拼西湊一萬人,于八月下旬渡海前往臺島作戰。
然而此時此刻,林爽文所部義軍人數已經擴大到了五萬還要多,跟隨他起義的人群增加到了五十萬左右,再加上莊大田所部的天地會義軍,實力大增,一萬清軍已然不能對林爽文所部造成什么威脅。
常青輕視林爽文,在兵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還是兩路進兵,分別從鹿耳門和鹿仔港支援臺灣府城和彰化縣,從而使得兵力分散,在兩地和林爽文義軍、莊大田義軍苦戰數月,未立寸功,無法取得任何優勢。
時間到了九月下旬,弘歷越發感到不滿,多次下令常青盡快解決戰斗,常青上書哭訴說兵力不足,弘歷很生氣,于是下令又從廣東、福建和浙江湊了七千兵馬調撥給常青支援他作戰。
至此,名義上在常青麾下聽令的清軍渡海人數已經達到兩萬兩千人左右,再加上臺島府城、彰化縣、諸羅縣和鹿仔港的清軍,人數大約有兩萬七八千的樣子,實在不能算少。
但是常青依然無法改變戰局,各地清軍各自為戰,想要搞一場聯合作戰,難度難于登天,大家都推諉責任,不想親赴險境,于是局勢愈發不可收拾。
而就在這個檔口,奉弘歷之命正在為臺島戰事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的兩廣總督舒常忽然得知了一個街頭巷尾傳起來的小道消息。
安南國被滅了,不復存在了。
舒常當時就大腦一片空白了。
怎么回事?
安南國沒了?
變成蘭芳了?
開什么國際玩笑?
舒常立刻讓人查證消息來源,從街頭巷尾查到了茶館兒,從茶館兒查到了十三行,終于從十三行那邊查到了消息的來源,是一個去安南國送茶葉的商人帶回來的消息。
舒常立刻找來那個十三行旗下商人,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結果那個商人告訴他,自己兩個月前就把這個消息告訴官府了,怎么總督大人現在才來問?
舒常一愣。
兩個月前就告訴官府了?
那我怎么現在才知道?
舒常咽了口唾沫,摁下心中的怒火,繼續詢問這名商人具體的情況。
商人說他知道的也不是很真切,只說他渡海去做生意取貨的時候,才知道安南國已經改旗易幟了。
據當地人說,這場戰爭發生在五月前后,他去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蘭芳國已經取代了安南國展開治理,當地甚至已經恢復的挺不錯了。
舒常大為震撼,差點沒當場發出尖銳爆鳴。
他立刻派人去廣西核實這個情況,還直接派人去鎮南關,要詢問鎮南關具體的情況。
他娘的一個好好的安南國沒了,你們鎮南關一點反應都沒有的嗎!?
來來往往那么多人,一點反應都沒有的嗎!?
人都死了嗎?!
接著他立刻派人詢問兩個月前這名商人匯報的事情,要搞清楚為什么那么大的消息他居然現在才知道!
一問之下,舒常差點沒氣死。
原來管事的官員認為這個商人是在說胡話,好端端一個安南國怎么會沒有了,于是吩咐自己的部下去查證。
結果這名部下也認為這是胡話,又讓他的部下去查證。
部下的部下也覺得這很荒謬,但是一想要去安南出差就覺得挺麻煩的,不太想去,于是就稱病請假,說病好之后再去。
然后就“一病不起”,到現在也沒去。
一來二去,這個事情就拖到了今天,甚至部下的部下的部下還沒有出發,大家都忘了這回事。
要不是舒常的一名幕僚從外邊喝茶回來聽到這個事情告訴舒常,舒常甚至還被蒙在鼓里,壓根兒不知道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舒常就陷入了非常強烈的精神內耗狀態中,覺得這個事情如果是假的還好,若要是真的……聯想到之前被自己淡化處理的鄭氏求援事件,那個事情要是被弘歷知道了,自己的小命兒還能保住嗎?
近在家門口的藩屬國被滅掉了,而自己居然一無所知,整個廣西廣東官府都沒有任何的報告和反應!
這……
這到底是什么情況?!
舒常現在迫切的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廣州這邊有軍務要他看著,他都恨不得自己直接跑到廣西去查看情況。
但他走不開。
并且他也不希望這個事情被鬧大,于是他主導一個封鎖消息的策略,立刻下令在官方層面不允許再傳聞此類“謠言”,杜絕這個消息被官方人員知道的太多,尤其不能讓孫士毅知道。
孫士毅被他死死壓制住,不得伸張權勢,身邊幾乎形成一個信息繭房,類似于安南國滅亡的消息,孫士毅是一點都不知道。
同時,舒常一再派人去廣西查問此事,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十月中旬,被他催得快要跑斷了氣的部下終于從鎮南關返回,帶來了最新消息。
鎮南關方面在三個月前就知道了此事,是一群從安南國王宮里費盡心思逃出來的宮人說的。
鎮南關守將已經把消息送到了首府南寧,以為首府那邊已經把消息傳到總督這邊了,甚至以為紫禁城那邊已經知道了,所以一直都在等消息。
而南寧方面也有相關官員表示知道這件事情,并且已經在兩個月前派人把消息送到廣州了。
但是舒常并沒有接到這個消息。
原因很讓人感到無語。
送消息的傳令者拿錯了公文,送到廣州的是一份無關痛癢的邊軍糧餉季度統計奏表,舒常看了一眼就扔到了一邊,而那份安南國發生兵變疑似亡國的公文不知道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南寧府方面正在查這個事情,一定要找到那份公文到底被塞到哪個犄角旮旯里了。
據說眼下連十五年前的一份漏忘掉的公文都找到了,但是那份關于安南國被滅亡的公文還是沒找到,仿佛人間蒸發。
而舒常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要殺幾個人。
但是在殺人之前,他終于確定了一個事實。
安南國,沒了。
滅掉安南國的,是那個之前滅掉了西山國的蘭芳國,那個打著日月紅旗高度疑似前明后裔政權的漢人國家。
舒常清清楚楚的記得,當時鄭氏派人來說這個事情的時候,蘭芳國的表態是為了報仇才滅掉的西山國,如果說這還能算是合理的話,那么現在,這到底是幾個意思呢?
你滅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安南國鄭氏政權,又是幾個意思?
舒常的心臟怦怦狂跳,他總覺得他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而這個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就應該直接捅到紫禁城讓皇上老爺知道。
他知道了,雖然對自己不會有什么好印象,但至少不會讓人查出點什么東西來,到最后落得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目前來說,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知道此前安南國來使的人都是自己人,沒有外人,他只要吩咐下去,自然不會擔心消息泄露。
然而安南國作為一個藩屬國被滅掉,自己這個兩廣總督再怎么說都要將此事的來龍去脈搞清楚,然后匯報給皇上。
他覺得現在這個事情已經不是他能兜得住的了,事情繼續演化下去,鬼知道這個蘭芳國到底有沒有進犯大清領土的意思?
以及他們到底是不是前明后裔?
可就算之前的事情完全沒人告訴弘歷,之前的事情完全沒發生過,把一切的罪責都推到那個倒霉的送信使者身上,自己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那之后又會發生什么?
很難說會不會發生什么戰事。
一旦發生戰事,就如同眼下的林爽文之亂,真要打起來,自己這個兩廣總督就是第一責任人,肯定是要帶兵上戰場的。
打贏了還好,但要是打輸了……
前途不說,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進入安南作戰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潮濕的氣候和要命的瘴氣,稍微一想,舒常就覺得頭皮發麻痛苦不堪。
當年的緬甸之戰他還是知道的,當年清軍多少名將都折在了緬甸,就是因為這鬼地方不開化,全是瘴氣,不是本地人根本扛不住,總是生病。
就算再怎么精銳,一生病,什么都完了,搞不好命都要交代在那炎熱潮濕的鬼地方。
北方人的舒常本就不喜歡南方這炎熱潮濕的氣候,越往南他越是不適應,完全不想牽扯到這些麻煩的事情里。
這段時間唯一值得他感到欣喜的消息就是他走通了京師新貴和珅的門路。
對方收了他一大筆錢,答應為他運作,爭取給他調任回京師或者北方的其他安穩地區做官,并且成功完成了運作。
只要任命文書送來了,他就不再是兩廣總督了。
這個緊要關頭,老天爺,你可千萬別給我掉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