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日頭沉江。
義海郡的鴛鴦樓,燈火通明。
根根如兒臂般粗的長燭,照的內外無比亮堂,宛若白晝一般。
長街空曠,行人漸稀,膽子再大喜歡湊熱鬧的好事者,也曉得今夜有大人物在此設宴,于是選擇避開。
只剩下那些未曾受到邀請的高門大戶,厚著臉皮尋個近些的地方,舉目眺望義海郡群雄云集的莫大盛況。
“氣候已成啊!”
“黃口小子擺宴席,神通巨擘撐場面,這威風,比道官老爺還強幾分!”
“寧海禪!真不知此獠走了什么運道,能從黑河縣找到如此傳人!”
“何家也跟著沾大光了,他娘的,我怎么就沒想到,跟姓白的攀攀交情……”
周遭的茶寮酒肆,停著一輛輛馬車,并未靠得很近,規規矩矩靠在兩旁。
平素頤指氣使的大老爺,而今個個端著粗瓷茶碗或者雙手插袖,三五成群聚成團,小聲談論這場“義海宴”。
“兩位道官老爺都來了,我記得白七郎沒把邀請的帖子,送到道觀吧?”
“慎言!人家自有門路,白七郎他阿弟,拜的是原陽觀,沖虛道長入席列座,理所應當。”
“那璇璣道長?”
“聽說他和傳習館的陳師傅關系親近。”
“各顯神通,只為赴宴,嘖嘖,不愧是被冊封仙籍的白七郎……”
鄭玄鋒耳聞雜七雜八的紛紛議論,眼中神色復雜。
想他還曾在何家,力阻此子成為第十四行,再添一把交椅。
沒成想,短短十余日,人家就被龍庭天子冊封仙籍,日后板上釘釘的上宗真傳。
“是我看走眼了,讓何禮昌這個老狐貍捷足先登!”
鄭玄鋒又念及樹倒猢猻散的魯家,心頭不禁浮現擔憂。
倘若這位白七郎記仇,自家恐怕難有安生日子。
“天水將軍府,能否護得住我鄭家?”
鄭玄鋒正思忖著,忽地茶寮又是一陣鼓噪,他順勢抬頭,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裴公子……他怎么會來?”
銀錘太保裴原擎,放在偌大的天水府,不說如雷貫耳,那也是家喻戶曉。
龍庭治下十四府,常常暗暗較勁,比較各自所出的人杰豪雄。
譬如,與裴原擎并列的一劍無痕洛覆水,便是云夢府排得上號的天驕種子。
云夢府又與天水府挨得近,兩邊的綠林沒少因為裴原擎與洛覆水,到底誰更勝一籌起爭執。
至于神京中樞的鸞臺排名,那更是為人津津樂道。
就像目前占據鰲頭的,就有五方帝宮的“原宵子”、觀星樓的“況子期”,皆出自神京中樞。
所以每每談及當代高手,以及哪里最鐘靈毓秀,神京府往往都自覺高人一等。
“竟是銀錘太保!”
“裴公子,他何時來的義海郡?”
“同為少年天驕,英雄惜英雄也不奇怪……”
鄭玄鋒面沉如水,他鄭家唯一能夠倚仗的,便是與天水將軍府那邊的關系。
可貴為大將軍的趙辟疆麾下愛將,裴原擎的分量,比一萬個鄭家都要重。
“父親……”
鄭家長房鄭衡彎著腰,附耳小聲:
“白七郎勢大,咱們低頭服軟,也不丟人,沒必要硬撐著斗氣。”
鄭玄鋒那張剛毅的面皮抖動,挺直的腰桿微微塌下,嘆道:
“他不是跟黎遠學藝么?罷了,我舍掉老臉,跟黎遠認個錯。衡兒,你將庫房那塊磨劍砥鋒的斬龍石取出來,當做賠禮,送予白七郎。”
鄭衡心下一松,他生怕父親拉不下面子,讓鄭家遭逢大禍。
自個兒作為長房,還沒來得及接班,坐上大老爺的位子,好生享受。
倘若就這樣家道中落,未免太過虧本。
“斬龍石,這份禮,夠重。兒子與何家小七算有點交情,讓他做個中間人,說和說和。
我觀白七郎不像是蠻橫的性子,應當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鄭玄鋒沒這么樂觀,他心想:
“寧海禪的徒弟,能是什么良善人?”
“辦得倒是隆重。”
由龍劍莫天勝坐在最上首,瞧著鴛鴦樓內的輝煌燈火,略顯滿意。
對他而言,陣仗弄得大,可謂正中下懷。
巴不得讓義海郡所有人都曉得,白七郎背后的靠山是子午劍宗。
“師兄。”
淳于修業已到場,他左右打量:
“掌教那邊怎么說啊?龍庭都冊封仙籍了,咱們劍宗總歸不能丟份兒吧。”
江載月仍舊是蒙在陰影當中,黑漆漆一團:
“以掌教的深謀遠慮,想必是想藏一藏白七郎。明里不賞,私底下給足甜頭。”
莫天勝橫了一眼兩個不省心的師弟,手指輕彈如撥琴弦,暗暗傳音:
“再等等,反正傳了白七郎子午令,又讓他掌馭南明離火,肉遲早爛在鍋里頭,誰還能跟咱們搶?”
淳于修、江載月目光交錯,想到昨夜怒云江上,風仇子被七八個四練宗師圍殺的慘相,不由深以為然。
“可師兄,除去劍宗,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高手也不少。”
淳于修又說道。
他和江載月偷摸著跑過去,結果只能作壁上觀,都沒蹭到出劍機會。
“龍庭霸道,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萬方靈機盡歸統攝,造就那些洞天福地的磅礴靈脈。
不受箓者,難以修行,多少傳承就此斷絕。
早個一百年,刺王殺駕,犯上作亂的旁門散修多如牛毛。
若非后面靠山王率軍掃蕩過一次,殺得流血漂櫓,哪有現在的清凈。”
莫天勝搖搖頭,屹立當世的道宗、上宗,跟龍庭并非鐵板一塊。
尤其未曾持有玄奇神兵,始終受限于靈機配額,等于仰他人鼻息過活。
“師兄……”
江載月欲言又止。
“我心中確有不滿。寇師兄之所以墮身濁潮,不就與那座墮仙元府脫不開干系?他是想讓劍宗基業千秋萬代,故而求那口仙劍。”
莫天勝瞇起眼睛,無意間的心緒浮動,就讓鴛鴦樓內莫名蕩起刺骨寒意,恰如冷風吹刮。
無論周天采氣的四練宗師,亦或者二三練的尋常武夫,皆有所感應。
恍若被劍鋒抵住眉心!
“師兄!”
淳于修額頭滲出冷汗。
他綽號無生劍,兇名赫赫,但真正論及殺伐,決計比不過掌馭太虛無妄的莫師兄。
尤其晉升神通那日,莫師兄拔劍斬殺劍宗門內意欲改天換日的大批長老。
血光與劍氣,齊沖斗牛,遮蓋云霄。
淳于修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心驚肉跳。
“是我失態了。”
莫天勝眼皮垂下,收攝住那一縷外泄神意。
轉瞬間,暖洋洋的陽和之氣,宛若春風拂面,消弭適才冒起的凜冽冷意。
眾人目光恍惚,好似墜進幻境,如夢初醒。
這便是神通巨擘的可怖之處。
以絕學武功駕馭沛然神意。
一念間掌握生死輪轉。
“下去吧,別攪了七郎的好宴。”
莫天勝獨坐上首,擺了擺手,讓兩位師弟自行飲酒。
淳于修、江載月兩人頃刻變得安分,大氣不敢喘。
他們心知,莫師兄始終對當年往事耿耿于懷。
以莫師兄的天分,本想掌馭“太虛無妄”與“千秋大恨”,參悟劍道十境,破盡萬法,再尋求神通晉升。
結果因為宗門內亂,人心惶惶,不得已坐鎮大局,踏出至關重要的那一步。
“神通……”
步入樓內的陳行感應到那股突然而來的刺骨寒意,他不無感慨:
“若能傷勢痊愈,重修根本,老夫也不弱旁人。”
他心思轉過,與排幫大龍頭洪桀、止心觀璇璣子一同登上頂樓。
頂樓開有三席。
子午劍宗的莫天勝為一桌,陳行為一桌,白明與白啟兄弟為一桌。
至于兩位道官,以及淳于修、江載月都在第三層。
再往下,便是徐子榮、裴原擎等小輩了。
大堂則是安排給湊熱鬧的閑雜人等。
“阿兄怎么還沒來?”
白明坐在頂樓,左邊是子午劍宗的神通巨擘,右邊為傳習館的陳師爺。
就屬他修為最低,年紀最小。
莫名像是小雞仔混跡在猛虎蛟龍窩里。
躲在他袖內的風仇子更是心驚膽戰。
竭力收縮著那縷殘魂。
“不應該啊!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本官怎么會如此倒霉!?”
風仇子如若形體尚在,恐怕已經汗如雨下了。
他萬萬沒料到,自個兒忍受莫大屈辱,潛伏于義海郡內,只等奪得廬舍,重修鬼仙。
沒成想兜兜轉轉,竟然又轉回到這幫劍宗逆賊手里。
真真晦氣!
莫天勝額外多瞧一眼白明,和顏悅色問道:
“你是七郎的弟弟?”
白明點點頭,他從觀主那里得知,面前這位滿臉紅光,精神矍鑠的白發老頭兒,乃威壓天水府的當代真傳,也是劍宗唯二的神通巨擘。
兩個名頭,任由哪樣,皆分量十足!
“不錯,不錯。眉宇間蘊著秀氣、靈氣,是個修道的好苗子。”
莫天勝目光閃爍,法眼如炬,看出白明的魂魄性靈頗為純粹。
“你們白家一門兩兄弟,莫不是占盡黑水河的所有氣運。”
白明只是乖巧笑著,閑聊之際,眾人翹首以盼的白七郎終于到場。
他一沒有騎馬,二沒有坐轎,徒步跨過長街。
那道挺拔的身姿,落到成百上千雙眼睛里,如同巨石砸進平湖,引發軒然大波。
“此子便是白七郎?”
“的確是器宇不凡,儀表堂堂,不知可曾婚配,我家中有一女。”
“你那女兒尚在襁褓,也想攀親?忒不要臉!”
“如此年輕,如此威風,羨煞我也!”
“生子當如白七郎啊!稍后回家,好生教訓我那頑劣孽子,閑著無事,順順心氣……”
交頭接耳間,白啟身著御賜的織錦袍服,大步邁進鴛鴦樓。
大堂眾人不約而同站起身來,齊齊恭賀。
他亦是雙手抱拳回禮,并未因為年少得志,倨傲輕慢。
接著又上二樓,何敬豐帶頭上前,諸般討彩頭的好話紛涌而來。
旋即再登到三樓,裴原擎瞅著那襲非上三籍不可著的蛟紋錦衣,腰系革帶,穿朝天靴,袖口繡有盤水蛟紋:
“就這身,你去神京中樞,揍個國公家的兒子,沒有哪家衙門敢追究問罪。”
白啟笑道:
“一襲錦衣,能免龍庭的王法?”
裴原擎戲謔:
“莫說這身錦衣了,你要是運氣好,投生到貴胄豪族,一個姓,就夠橫著走了。”
白啟端著二樓桌上拿來的酒碗,自顧自倒滿,目露好奇問道:
“比如?”
裴原擎抬手摸了摸鼻子,拎起腳下那壇烈酒:
“比如壽陽府的‘侯’,同斛府的‘宇文’,隴關府的‘李’,泰升府的‘元’……當然了,天底下最貴、最重的那個姓。
莫過于神京府的‘趙’了。試問赤縣神州,誰不想當趙家人。”
一家一姓,能否傳至千秋萬代?
白啟不置可否,付之一笑,飲完那碗烈酒,便舉步邁向四樓。
“見過二大爺、師爺。”
不同于連上三樓的從容以對,白啟收斂鋒芒,畢恭畢敬。
誰叫兩位都是爺字輩呢。
“出息了,阿七。”
陳行頗為欣慰。
他是親眼瞧著自家徒孫,如何名過義海郡,聲傳怒云江。
好比精心照料的一株好苗子,茁壯成長,獨秀于林。
讓人甚是滿足!
“都是師爺教得好。”
白啟先敬陳行一杯酒,隨后轉身對著莫天勝,雙手持著酒杯:
“也感激二大爺的青眼相加,賞識于我。”
這位由龍劍爽朗大笑:
“你入劍宗,是你之幸;劍宗得你,是劍宗之福。”
白啟再次拱手一禮。
鴛鴦樓外,通明燭火照耀那襲錦衣,無緣入內的眾人,只覺晃花眼似的。
此時恰到好處,東家掌柜所安排的彈曲兒倏然飄揚,悠悠蕩開——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
字字句句,婉轉入耳,好似訴盡人之恨事,聽得怔然。
可琵琶聲陡然高漲,鏗鏘而起——
“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
白啟舉杯而立,面朝黑河縣的方向,舉起換來的小巧酒杯,仰頭飲盡。
伏龍山下,天青衣袍的寧海禪氣喘吁吁,盤坐磨得锃亮的大青石上,似在休息。
他旁邊汩汩血水肆意蔓延,侵染靴子。
一具光頭禿驢的尸身撲倒,好似皸裂的琉璃,破碎不堪。
“擋我三百七十一拳,算你有點本事。
再弄死幾個不長眼的四練宗師,三大真功也該融會貫通,蛻變為絕學了。”
寧海禪緩緩起身,伸展筋骨,兩眼望天,感慨:
“若能來上一尊神通,將我打個半死,興許,我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