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過《無垢經》,見得皮魔王,白啟只覺眉心狂跳,神魂大震。
胚胎也似的顆顆念頭迅速膨脹,欲要破殼而出。
體內江河澎湃的雄渾氣血,一波波逆流而上,直沖腦門。
整個頭顱好像炸裂開,刺激得額角青筋突突暴動。
“底蘊太厚,本錢太足,也不全是好事。”
遭逢這等突變,白啟氣定神閑,雜念一閃而過。
道藝二境,精進到最后,乃是百日抱胎。
這段時間內,氣血滋養神魂,使其壯大,同樣也讓胎盤堅固,隱隱化為束縛。
“若沒有四逆教這一層外力,估摸著還得熬上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白啟深吸一口氣,催動運轉《蛟伏黃泉經》。
浩瀚心海大放光明,映照肉殼內外,捕捉提煉那一縷本我靈光。
隨著氣血勁力的猛烈沖刷,神魂胚胎充實到一個無以復加的極限程度,緊接著發出“喀嚓喀嚓”的碎裂聲音,好似廟宇里頭的泥雕木塑,漸漸煥發明亮光彩。
藏在遠處暗中窺探的陳行面露詫異之色:
“這就道藝三境了,比沖開水火仙衣更早一步?”
陳隱語氣卻變得凝重,一改之前的輕松:
“皮魔王賜下的《無垢經》,乃專門修持神魂的頂尖法門,舍皮囊而求清凈,化萬物而生真靈。
這時候突破,對你徒孫來說,恐怕有弊無利。”
陳行眉頭微皺,好像不解:
“此話怎講?”
陳隱沉聲答道:
“四逆教中,凡拜皮魔王者,無不棄絕肉身,視皮囊如衣物,常換常新,隨時拋卻。
而《無垢經》之所以被稱為,證就鬼仙的第一等法門,根本便在于這里。
凡夫修道,須先觀想入定,打坐存神,可這一步往往難過。
為何?人皆有七情六欲,心猿意馬,無法做到風平浪靜,一塵不染。
打個簡單的比方,你若頭暈發脹,發燒發熱,該如何觀想?若蚊蟲叮咬,又疼又癢,該如何打坐?
肉殼身軀的種種感受,往往最容易影響魂魄念頭。”
陳行聽到這里,好似想明白了,臉色不由一變。
“你想得沒錯,《無垢經》的精要乃一個‘棄’字。為了做到魂魄念頭清凈通透,干脆將這身‘臭皮囊’舍了。
而‘棄’的方法,便是‘化’。
氣血、皮肉、骨髓、軀殼……一切都被化干凈,傾注于心神。”
陳隱雙手負后,立足靈臺,眸光注視只顧突破的白啟:
“陳行,你的徒孫換血十次,穩穩摘得金肌玉絡圓滿成就,且必定拿下汞血銀髓。
他那具肉殼,甚至不輸給熬煉臟腑的皮關武夫。
你想想,萬一讓《無垢經》化去,武藝修持豈非前功盡棄?”
陳行面色微沉,略帶擔憂,思忖著是否應該強行出手,打斷白啟:
“老陳,你為何不早說?”
陳隱亦是無奈:
“我方才被伱打昏過去,哪里來得及!”
陳行冷哼一聲,心如明鏡,這廝定是打著讓阿七專意修道的小算盤,故意慢上一步。
嘩啦啦,衣角揚起,這位赤陽教主跨步而出,準備阻止徒孫。
“咦!慢著,你徒孫修的啥功法,居然壓住《無垢經》了,好生稀奇!”
陳隱頗為驚訝。
“我記得是一門有些禪宗意味的經字級功法。”
陳行身形猛然頓住,眼中浮現愕然之色。
“破破破破破——”
白啟目光堅定,爍爍生輝,浩瀚心海的靈山萬丈高,鎮壓翻江倒海的兇孽蛟龍。
他如用精神揮毫潑墨,接連不斷寫下五個“破”字,讓不斷變化的魂魄念頭,霎時被定住。
所見的那尊皮魔王虛影,似水中月,鏡中花,瞬間消散!
被踩在腳下的《無垢經》不敢置信,石質書封跳出亂七八糟的文字,好像語無倫次,說不出話。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小子親眼看到皮魔王的本尊本相,憑什么抵擋得住侵染?
那種神佛端坐蓮臺上,凈土佛國,婆娑寧謐的無上意韻。
莫說區區二練武夫,便是熬煉臟腑的三練高手,也可能著道,從而虔心誠意,敬服膜拜!
“除非……”
《無垢經》冥思苦索,忽然顫了一下,好像激動,又似狂喜。
“這小子天生的六根清凈,六塵不染?不曾被皮魔王降伏?”
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道心鎮不住魔念,便容易受濁潮牽引,拜倒在神臺之下。
但反過來,魔念壓不過道心,就會成為修行養料。
“皮魔王最喜愛的根苗!”
若非還被白啟踩著,《無垢經》恨不得手舞足蹈,歡蹦亂跳。
想當年,四尊護法神靈正是憑借種種手段,合力“度化”子午劍宗的寇道子。
那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獲,讓筋菩薩、骨修羅、皮魔王、肉金剛,齊齊晉升神通頂點。
“越是六根清凈,六塵不染,一旦投身濁潮,拜伏神靈,好比老饕眼中的珍饈美味,被打破頭爭搶。”
《無垢經》琢磨著,難怪今日莫名聆聽道音,原來是機緣上門了。
這樣的根苗,咋會無端出現在禾山道的內景地?
莫非天上掉餡餅,落到自己嘴邊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黃泉道種加持下,連四逆魔教的神靈都無法迷惑我!”
白啟目光清湛,隨著皮魔王虛影被擊破,一切叢生幻象皆如鏡面皸裂,漸漸消失不見。
他耳邊再無雜音,眼前再無迷障,終于能夠完成突破。
那條破殼而出的神魂散發強烈波動,籠罩周遭數丈之地,陰慘慘的氣流被震散,變幻出不同的各異形象。
既有張牙舞爪的蛟龍,也有滔滔不絕的黃泉,更有龍虎、風云、日月、星斗……迅速地流轉,好像走馬燈。
從虛幻到真實,如同畫卷描繪的仙佛神魔,從里面走下來,栩栩如生,無比飽滿。
“一丈七尺,居然比佛祖的丈六金身,還高一些。”
白啟念頭中充斥著喜悅,相傳西方有佛,傳法沙門,眾僧鑄其金身,約一丈六尺。
故而“丈六”放在修行之內,乃“道行”高低的說法。
神魂若不變化,百日抱胎破殼而出,通常也就四五尺左右。
經過日夜修持,方才可以“長”成常人,六七尺高。
突破九尺,高過一丈,可謂罕見至極!
“還沒有結束么?”
神魂完全脫離肉殼,與其站在一起,雖然五官面孔長得相同,卻給人迥異之感。
前者白衣飄逸,逍遙物外,卓然超拔;后者更為凌厲,勁裝玄袍,器宇軒昂。
但很快,白衣形象再次變化,如同一團云霧被風吹散,復又凝聚。
面目開始模糊,背后密密麻麻,探出上千只手臂,或捏印、掐訣、持物,好似總攝世間萬般,茫茫虛空,更是迸發毫光,好似豎眼睜開,洞察九天九地。
“千手千眼!”
白啟把自個兒都震驚到了,他通讀過好幾本佛經著作,深知佛門當中,“千”乃無量及圓滿之義。
千手,是法力廣大;千眼,是智慧無礙。
因此才會有“手眼通天”這句話。
“相傳,千手千眼菩薩,可遍護眾生,遍觀世間。每一只手,都具備不同的威能,持拂塵,則去煩惱;握金剛杵,則摧伏一切怨敵;拿寶劍,則降伏一切魍魎鬼神……”
白啟仔細感受著顯出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發現還不夠完美,許多手臂都很淡薄,好似沒有足夠的“法”與“理”支撐,形成無量廣大的“道”。
“凝聚神魂只是第一步。”
他收起自滿,暗暗警醒。
“千手千眼!一丈七高!果然,這小子跟佛門有些攀扯,神魂胚胎甫一孕育成功,便表現出這樣的不凡!”
《無垢經》越看越驚喜,四逆教中,當以護法神靈為尊。
無論筋菩薩、骨修羅也好,皮魔王、肉金剛也罷,祂們存在信眾心神,供奉在廟宇神龕內,以香火為憑,分化億萬,平時顯跡,也不是親身降臨。
據說祂們隱于濁潮之內,參悟長生秘境的成仙之道,便是圣子圣女一級的人物,也難以覲見得到,唯獨教主,才有機會通過大醮祭祀,與其溝通。
四尊神靈的上一次出現,還要追溯到子午劍宗寇道子,甘愿投身濁潮的那時候。
“妙極,妙極。這小子沒被皮魔王虛影降伏,反而借其更進一步,壯大神魂,修成千手千眼的本相。是塊好料子!”
《無垢經》歡呼雀躍,倘若將其獻給教主大人,搞不好又是第二個寇道子,能夠驚動四尊神靈,親自降下賜福。
到時候,自己也可以跟著沾沾光,承蒙恩賞,再次蛻變,躍升為大道之器。
“必須想盡辦法,搞定這小子!”
《無垢經》打定主意,態度更加親近,一個個活物也似的文字跳動,浮現在白啟的眼前:
“小兄弟,本大……我沒有騙你吧。入我教內,得天獨厚,想要參悟大道,再輕易不過了。
換成當世的五座道宗,各種不同的經字級、典字級功法,以及這種親眼觀看蘊含天理道痕,增進真諦感悟的機緣,真傳都未必享受得到。”
千手千眼神魂本相回歸肉殼,像是炎炎酷暑當頭澆下一瓢冰水,透心涼的舒爽。
氣血陽和的體魄,與凝實不虛的念頭結合,周身十萬八千毛孔好似都變得輕盈了。
“難怪道喪前的古籍,將成仙的狀態用‘飄然’二字描述。”
白啟心下恍然,他突破道藝三境,神魂又能反哺肉殼,陽和剛強的雄渾氣血,宛若淬煉鋒芒的神劍回鞘。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這是入道了。”
他沒有立刻搭理《無垢經》,默默梳理著自身的修行體會,神魂一成,可在日頭下恣意遨游,再臨摹觀想法中的仙魔、神佛等萬象之靈,攫取己用,駕馭水火,噴吐風雷。
這放在凡俗之內,便算半個“仙”了。
“武夫總歸有肉殼束縛,無法做到入海、遁地、飛天,而道修的神魂,卻能上九天攬月,下汪洋捉鱉,采集那些奇珍。
這也是道修為何口口聲聲,將‘逍遙’二字掛在嘴邊的原因。
而且神魂不似念頭,神魂極難被打散,更難被徹底滅殺。”
白啟內視己身,眉心一團明光放出,把整個肉殼映照通亮,每一寸皮肉、每一絲氣血都無比清晰,諸般功法運轉的路線,宛若錯綜復雜的縱橫大網。
“沒想到神魂的本我靈光,竟還有這樣的好處。”
他滿意地點點頭,這種對于自身掌上觀紋的細微把握,乃無數武夫夢寐以求。
畢竟練功出岔子,積累暗傷,以至于走火入魔的例子,比比皆是。
“經書大爺,教中有沒有更快的修煉法子?我這人,資質愚鈍,生性憊懶,打坐嫌枯燥,入定犯瞌睡,可有那種躺著也能增進功力的路數?”
故意冷落《無垢經》片刻,白啟將腳挪開,滿臉誠懇問道。
這部破經書的態度大變,明顯是咬鉤吃餌了,無需再擔心突然跑路。
“啊,這……純屬異想天開!”
《無垢經》憋了半天,才把污言穢語吞下去。
你咋不想著學道喪之前的希夷仙人,夢中得道,一睡百年,白日飛升!
“你們魔教未免也太落后了,經書大爺。我拜神之前,也要修煉勤勉,堅持不懈,拜神之后,依舊如此。
那,這個神,我豈不是白拜了?”
白啟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這小子說得鬼話……聽上去還挺有道理。”
《無垢經》想了想,好像真是這么一回事。
四逆教中門徒,倘若比道宗上宗的真傳內門還要刻苦,干嘛投身濁潮?
喜歡不勞而獲?
好好好,看本大爺怎么拿捏這小子,誘他上鉤!
《無垢經》滴溜溜旋轉幾圈,懸在半空,忽然一亮,浮現兩字:
“等我。”
迷魂窟內,冒益昶仍在觀想入定,他得到皮魔王的垂青,《無垢經》的賜福,數載間未有片刻懈怠,生怕錯過此生僅有的機遇。
反而練功更加刻苦,修行更加用功!
“誰?是誰偷走我苦修的功力?!”
突兀間,冒益昶神魂一空,宛若精芒閃爍的顆顆念頭,倏然像被抽走了,憑空沒了上百之數!
那種自個兒辛勤勞作之后卻被摘走果實的怒意充盈,宛若實質的火光,騰騰涌現。
嗚嗚嗚!
神魂劇烈震蕩,幾如陰風呼號,刮落大片石粉。
容他睜開雙眼,卻見到《無垢經》去而復返。
石質書封上跳出幾行字:
“借你修為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