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鋪子,梁三水埋頭算完上午的進出賬目,扶著腰叫苦道:
“這一天天的,累得要死。
主事一年到頭,也就三十兩銀。
沒盼頭啊,爹。”
坐在搖椅里閉目養神的小老頭,似是懶得搭理不成器的兒子,淡淡道:
“不喜歡清閑?那敢情好,我送你到黑水河上當打漁人。
三天打魚兩日曬網,餓不死你。”
梁三水訕訕笑著:
“兒子身體虛,風里來雨里去,恐怕遭不住。
再說了,沒有兒子在你跟前時刻孝敬。
您老怕是吃不香,睡不好。”
他很了解自己爹的脾性,向來說一不二。
自己要不趕緊找臺階下,明日就得穿身蓑衣打漁去了。
“說笑了,你爹五六十的身子骨還算結實。
給你尋一小娘,再生幾個爭氣的胖大小子,不成問題。
到時候,舒舒服服享受天倫之樂,未必輪得到你來孝敬。”
小老頭睜開眼,笑瞇瞇道。
梁三水嚇得臉色一變,他熬到二十多歲,方才借著老爹的那點關系,混成魚欄東市的主事。
這要多出便宜后媽,外加兩三個小兔崽子,豈不白白被摘走果實。
“都道虎父犬子,真就沒錯。”
瞧著梁三水擔驚受怕的慫樣子,小老頭不禁嘆息。
楊泉那頭惡狼起碼能充充樣子,嚇唬人。
自家的兒子,儼然軟腳蝦一個。
“阿七有兩天沒來了。”
梁三水趕忙岔開話題。
他練功沒天賦。
因此常被老爹拿出來念叨。
可拳腳又不是一蹴而就的東西。
每天站樁、打招式、拎石鎖玩石球,打熬氣力。
千篇一律,每天如此。
進步之緩慢,好像水滴穿石。
這份煎熬,實在忍不了!
所以,自知根骨平庸的梁三水。
寧愿去學堂念書,做些算賬計數的散碎活。
“那小子打漁水平突飛猛進,日子眼見越過越好了。”
小老頭整天待在東市鋪子,對于白啟倒不陌生,砸吧嘴道:
“可惜,他沒啥護身的手段。
想要在黑河縣站穩腳跟,光有本事還不夠。
人弱無膽,守不住財。”
梁三水卻不贊同老爹的說法,反駁道:
“黑河縣多少打漁人、砍柴人、采藥人,辛苦攢出十幾兩銀子,跑到武館拜師學藝,最后有啥結果?
拳腳功夫就不是幾個月可成的。
沒有足夠的財力,按照秘傳的方子食補、藥浴,豈能進步神速?
窮苦人想當武者,根本沒那么容易!
與其花錢打水漂,還不如買些薄田,本分務農。
過幾年娶個婆娘,就安頓下來了。”
小老頭滿臉無奈,他這兒子差就差在“畏難”二字。
凡事不求上進,只在意穩當與否。
可人世無常,誰也不曉得,哪天就起大風大浪。
若扛不住,一家老小都要傾覆遇害。
可惜,這種道理須得自個兒領會。
旁人講再多,也是無益的廢話。
小老頭意興闌珊,閉上眼繼續打瞌睡。
沒等他起困意,便有人踏進東市鋪子:
“水哥,我又來了!”
白啟邁過門檻,手里頭提著漁網魚簍。
他把東西擱在地上,摸出一吊大錢交夠租賃的費用。
欠魚欄的賬,就跟賒賭坊的債沒兩樣。
時間越長,心里越不安。
要知道,九出十三歸。
放在黑河縣,居然算是行情價!
可見離譜!
“生分了,阿七,我難道還會滾伱的利?”
梁三水笑呵呵接過那吊錢,感慨著白啟的小心謹慎。
普通的打漁人,怎么可能注意這些細節。
“水哥仗義的名聲,碼頭上誰不曉得,只是無規矩不成方圓。
該給的錢,絕不能少,否則壞了規矩,讓水哥你難做,那就是我的過錯了。”
白啟誠懇說著,語氣很是親近,叫人生不出半點惱怒。
也正因為這份機靈勁,梁三水樂意跟他閑聊攀談。
“好好好,還是阿七你曉事。
今個打到什么好貨了?
東來樓的伙計昨天還問,有沒有新鮮的河鰻、白鰱、黑鳙。
咱們鋪子的打漁人,就屬你最能弄上這些漁獲。”
梁三水提筆把賬填了,抬頭問道。
“水哥,我守了好幾天,終于搞到一條寶魚。”
白啟清了清嗓子,拔高音量道。
“寶魚……嗯,什么?寶魚!”
梁三水習慣應了一聲,然后才意識到不對,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
“不得了啊!阿七,你這是撞大運了!
老天爺終于睜眼,讓潑天的富貴落你頭上!”
一條寶魚可換幾十兩銀子,對勞苦奔波的打漁人來說,堪稱改命的機會!
“快快拿出來!是不是活的?死了可就跌價……居然是銀沙鯉!至少四斤重!”
梁三水還算平和的心態,在白啟打開抄網的那一刻,瞬間激動起來。
他認出那條活蹦亂跳的肥碩大魚,正是銀沙鯉!
“這么鮮活,這么好的重量,足以換得四十兩銀子……爹!阿七打上一條銀沙鯉,我給你買了!”
梁三水面色漲得通紅,顯然氣血上涌。
轉身急匆匆招呼伙計過稱,定價。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樣子。
我的腿腳,也不是吃一條銀沙鯉就能解決。”
小老頭雙手撐著搖椅,一點點站起身,繞過柜臺走出來。
他的膝蓋像是生銹了,彎曲打直的時候,帶著明顯的僵硬。
褲腿露出的皮肉,更有些潰爛的痕跡。
藏在袖子里的雙手,好似雞爪,已經扭曲變形。
“風濕關節炎么?有點像。”
白啟眼睛一縮,梁三水的老爹,這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心頭閃過銀沙鯉的介紹,食用能驅濕寒,養筋骨。
“五斤二兩重,確實難得。
按照行情價,大概能賣個四十六兩。
自己去武館找門路,可能再高點,五十兩出頭吧。”
小老頭目光銳利,所說的斤兩與過稱之后分毫不差。
“阿七,你把這條賣給我,五十兩成不成?”
梁三水急忙道。
還沒等白啟點頭,小老頭就擺手:
“你花這錢干甚?五十兩夠你攢個兩三年了,你爹這腿,治不好。
一條銀沙鯉,聊勝于無,好受半月又沒用了。”
梁三水卻不答應,梗著脖子難得硬氣一回:
“我樂意!今個就相中這條銀沙鯉了!又沒要你拿錢!
阿七,怎么樣?五十兩現銀結算。
不過我手頭沒那么多,你得跟我回家拿……”
白啟目光來回挪動,瞅著這對父子,忽然搖頭道:
“水哥,銀沙鯉……我不賣。”
梁三水當場愣住,臉色極為難看:
“阿七,你……”
他以為白啟對五十兩的價錢不滿意,想要坐地起價。
“水哥你誤會了,我知道這銀沙鯉能驅濕寒,促氣血……平日承蒙你的照顧,怎能收你的錢。
就當我送給老伯了,盡一份心意。”
白啟輕聲道。
這番話。
像是生鐵砸在石板上。
震得梁三水手足無措,呆在那里。
五十兩銀子啊!
他這個東市鋪子的主事,辛苦一年也賺不到這么多!
阿七就算想要討好自個兒,根本沒必要下如此血本吧?
梁三水猶豫不決,他腦子并不笨,明白世上絕無白吃的米飯。
阿七相送銀沙鯉,肯定是有所求。
可……
五十兩說丟就丟?
梁三水自問沒這么闊氣。
所以,哪怕清楚白啟藏著其他的意圖,他仍然有種被捧起來的舒爽。
人家愿意花這錢,就說明自己的交情,值這個數!
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肯定!
“小子,你想從老夫這里求什么?
丑話說在前頭,楊泉他爹比老夫厲害。
你若打算用一條銀沙鯉,讓老夫幫忙,趁早熄了心思。
五十兩銀子,老夫不差這錢,沒必要費力氣。”
不愧是人老成精,梁三水還沒弄明白,他爹就已經看清楚了。
免費給的,往往才最貴。
里面摻雜著人情,很難還。
“請老伯放心,我就求個指點。”
白啟不卑不亢,腰桿挺得很直。
“啥指點?五十兩銀子,夠你進內城,拜師武館孝敬茶水,練兩個月的拳腳功夫。”
小老頭似是來了興致,好奇問道。
“我想知道,拿捏氣血之后,該怎么養勁?”
白啟抬頭回答。
“什么?你,無師自通?養出氣血,還拿捏住了?”
小老頭飽經風霜的臉龐一驚,雞爪似的手掌,猛然抓住白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