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紅章確實挺有本事的,他這段時間又打又拉,還真拉攏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叫白上峰的,被推選為D辦副主任。
這個人若論資歷,并不是最佳人選,論能力,陸知章也說不清楚,但既然牛紅章說對方能力強,那就算能力強吧!起碼不是個空降,所以馬兆先也沒有激烈反對。
既然上面沒有讓馬兆先像以前的大廠長那樣大權獨攬,那么馬兆先就要試探著跟牛紅章達成一種平衡,
如果整天打來打去,那必然影響單位的正常生產,現在的總廠已經元氣大傷,經不起折騰了。
但如果是上面再次空降一個牛紅章原單位的嫡系,那么就是牛紅章有想法了,馬兆先必然發瘋把一切打爛,你不讓我好過,那就誰也別想好過。
選舉過后,就是傳達、學習精神的環節,剛剛結束的十三、三全會給了大家明確的學習方向,只要是混了十幾年單位的人,都能憋出一篇激情澎湃的稿子。
就算自己憋不出來,小張、小李、小王還不會給你寫嗎?
什么?你手下沒有小張、小李、小王?那你有什么發言的機會?
這就是上位者的管理手段了,先前牛紅章嚴肅的下了通知,讓所有的管理干部都根據大會精神總結出經驗教訓,但到了這個時候,讓誰發言還是人家說了算,你就算是胸有錦繡,不讓你開口有個毛用?
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給我閉嘴!
白上峰作為新當選的紅人,總結的經驗很多,洋洋灑灑的說了十分鐘都沒說完。
“我認真學習了指示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在工作中發現了三點改進經驗,
第一,杜絕無謂的浪費,我們的食堂里每天都有大量剩菜,每次中午下班鈴響了之后,周圍的狗都來等著吃剩飯剩菜.”
“第二,我們要以身作則,積極發揮火車頭的作用,提高各個生產部門的生產效率,杜絕遲到早退、磨洋工、泡病號等等惡劣現象”
“第三,企業以質量為生命,我們必須嚴把質量關,決不允許不合格車輛出廠,一輛不合格車輛出廠,就會影響我們的信譽”
“第四,我們必須注重成本節約的問題,三車間的王大喜同志改進了兩道工序,每輛車就節省四十五元錢,四十五元錢啊同志們我相信只要我們積極進去,就會有第二個四十五,第三個四十五”
李野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幾天跟文樂渝的親密互動有些頻繁,多少有些犯困。
不過他目光往周圍掃了掃,竟然發現好幾個人在做筆記,又忍不住的笑了。
降本增效的暈招而已,還當成秘籍了?
上輩子李野就經歷過一個企業的興盛衰敗,對于這種日暮西山的折騰手法實在沒什么好感。
一個公司的興衰,只要看公司里哪個部門最牛X就行了。
如果銷售部門最牛氣,那這個公司就是蒸蒸日上的,比如一分廠,現在丁久昌負責市場銷售,每天上門求他買車的人絡繹不絕,推都推不出去。
而如果財務部門嗓門最大,那這個公司也就走下坡路了,你節約的是成本嗎?
你節約的是工人們的干勁兒。
要是整天耍嘴皮子的腰桿兒最直.大家還是準備找下一家吧!公司的發展已經開始靠吹了。
就比如白上峰說的這些一二三四條,有哪一條是戳到總廠核心問題的?
你說食堂的剩飯剩菜多?
你咋不說食堂的飯又不衛生又難吃呢?
你說磨洋工、泡病號的情況嚴重,那你咋不去看看那些埋頭苦干汗流浹背的老實人,月底發工資能不能比別人多拿一塊錢呢?
你說質量是企業的生命?
這話非常對,但質量是生產出來的還是檢測出來的?
生產是設計出來的,你們總廠能不能提高技術人員的地位待遇?技術人員整天被罵的跟孫子似的,他還管你的質量?他管你去死欸。
再看看質檢人員的工資,是不是處于一個單位的最底層,你指望拿六十塊錢工資的小媳婦去管一百二工資的大爺.管得了嗎?
至于王大喜那節約四十五的例子倒是真的,但王大喜現在還是個普通工人吧?你們怎么不提拔人家呢?給個班組長當當也行啊!
所以當白上峰做完報告,大家在牛紅章的帶頭下鼓掌的時候,李野都懶得拍手。
說了一通廢話,難道還要給你點贊?
但是牛紅章卻盯著李野笑道:“我看李野同志沒有鼓掌,看來有不同意見啊!要不你上來講兩句?”
所有人都看向了李野,尤其是白上峰,臉上的微笑非常冷,眼神更冷。
抱上了大腿的猴子,總喜歡張牙舞爪,要不然大腿抖一抖,你就得掉下來。
李野慢慢的走了上去,輕輕的舉起右手道:“我昨天干了點活兒,右手手腕扭著了,所以剛才沒有鼓掌,因為一動就鉆心的疼,我媳婦兒昨天說我退化了,比個娘們還娘們。”
“哈哈哈哈”
眾人輕笑,都覺得李野這個解釋挺好笑,但也合理。
“但我媳婦兒冤枉我了,昨天我干的活兒,不管誰干都會手疼,”
李野平靜的說道:“一分廠的1041裝配了兩款發動機,其中柴油機那一款車在出廠的時候,檢測人員發現如果需要大修發動機,有一個螺絲非常難拆,
要么用切割槍破壞性拆除,要么就要彎曲著手腕,一點一點像受刑一般拆一個小時,我想問一下在場的各位,如果你們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
場內一百多人沒人回答李野。
雖然他們心里覺得,修理工受刑關他們什么事?又不是拆不下來?
但是看到李野的樣子,肯定不能這么回答,因為會被啐。
果然,李野冷冷的道:“我給技術部門三天時間,三天時間必須給出解決方案,七天之內落實到生產線上,尚未出廠的車輛返工重裝,
這就是白副主任說的.質量是企業的生命,所以我打心眼里支持白副主任的觀點,他說的太好了”
場內眾人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笑。
參會的有很多生產部門的人,他們都明白的很,白上峰說的那些話,他自己都未必會信,因為在總廠根本就沒人能做到。
你讓技術部門因為這點屁事兒改動已經定型的生產圖紙?還要調整整條生產線?
先給你個破壞生產的處分再說。
“另外我也有一些心得想跟大家分享,”
李野接著說道:“我在一分廠負責生產和經營方面的工作,我發現無論是在生產還是經營過程中,模棱兩可模模糊糊的態度真是要不得,”
“就比如我讓技術部門解決問題,他們如果跟我說‘很快就好’,我一定會問他們這個‘很快’是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
同樣的,人家問我加班費多少,我也不會說‘保證少不了你的’,必須給出明確的數字,”
“久而久之,在一分廠就形成了一種習慣,任何工作目標,都會有一個期限,解決任何問題必須標定時間,
工人的住房問題多久能夠解決?一年還是兩年?一分廠的利潤每年增長多少?百分之十還是二十?
作為一個管理者,一個唾沫一個釘,必須要說話算數,你做不到就是無能,能者上、庸者下生產效率自然就提高了”
李野沒帶發言稿子,但是洋洋灑灑也說了十分鐘不帶住嘴的,直到把一群人說的臉都黑了還不罷休。
因為這些人說話大概率是不算數的,他們喊出來的大目標,也基本上不帶期限時間的,喊出去就散了,明年還能拿起來再喊一遍。
所以李野這番話,不是打臉嗎?
按照李野的這個說法,特么的大家都要下去好吧?
“好了,李野同志說了很多生產細節方面的問題,雖然跟今天的會議精神有所不符,但也很有參考意義.”
最終,還是牛紅章把現場的節奏拉了回來,重新開始按照他的路子走。
牛紅章嚴肅的道:“企業的利潤很重要,但是團結更重要,我們的眼里不能只有錢,還要有更高的追求,”
“就比如前些天的市場改革,現在回想起來簡直荒唐.所以我們不能一切都向錢看,更要端正思想不能走歪,作為一個優秀的D員,要有堅定的信仰,沒有信仰的人,不配談什么能力.”
會場鴉雀無聲,就連白上峰都沒有第一時間鼓掌。
李野剛才的發言就很激進了,牛紅章這番話更是針鋒相對。
你們一分廠是很賺錢,但我們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就是響應上面的精神,這一點說破天去你也不敢反駁。
“啪啪啪啪啪”
李野帶頭鼓掌。
他的掌聲很輕,好似因為手腕疼而有些無力。
但是聽在眾人的耳朵里,卻如擂鼓一般轟鳴。
李野是認慫了嗎?
屁,讓你有他現在的本事,你會認慫嗎?
那就是要有好戲看嘍 李野開完會,跟陸知章一路無話的回到一分廠,因為賴佳儀在后面跟著,說什么話都不方便。
但是等回了一分廠,李野卻喊住了陸知章:“老陸,你拿上墨水和毛筆,來辦公室給我寫幾個字。”
陸知章寫的一手好毛筆字,廠里春節的對聯和宣傳語都是他寫的。
陸知章怔了怔,道:“現在嗎?紅紙白紙?”
李野點頭:“就現在,不用紙。”
“不用紙?”
陸知章不知道李野為什么這么鄭重,但還是拿了毛筆和墨水過來。
然后他就看到李野正看著自己辦公室的一面墻。
陸知章驚訝的道:“李野,你不會是要我往這面墻上寫嗎?”
李野點點頭。
陸知章無奈的蘸上墨水:“好吧!寫什么?”
李野幽幽的道:“用二十年的時間,把我們的祖國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強國。”
陸知章愣了好幾秒鐘,然后沒有多問,起筆就在墻上揮毫書寫。
這句話他知道,因為這是十多年前,周公在大會上作報告時候說過的原話。
李野剛才為什么帶頭鼓掌,因為牛紅章說的那句話是對的,做人,要有信仰,
只不過這個信仰,可不能只像某些人那樣只停留在嘴上。
他李野,早就開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