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西城百貨大樓的促銷日，短促小組長姜小燕同學忙忙碌碌，處理著一樁樁的麻煩糾紛。
“小燕，那邊有個顧客來退貨，前天買的一件呢子外套，上面有道口子，
我跟她說了，不是我們短促組賣的，讓她明天再來換，但她說大老遠來一趟太麻煩”
“口子是新劃開的嗎？”
“就是拿不準才來找你，要是新劃開的我早把她趕走了。”
“我去看看。”
姜小燕趕到11號柜臺，看到了那個要求退貨的婦女。
她穿著一件灰布棉襖，圍著一條半舊的綠色毛線圍巾，黑色棉鞋上帶著一些新鮮的泥點子，
姜小燕感覺她應該是走了不近的路過來的，再看她忐忑焦慮的表情，這件衣服應該對她還挺重要。
“這位小姑娘你是管事兒的嗎？”
灰棉襖的婦女看了看姜小燕，感覺她太年輕，不像說了算的。
姜小燕微笑著道：“大娘，你把那衣服給我看看好吧！對了，伱是什么時候發現有口子的呀？”
“你看看你看看，我男人昨天來買的，可拿回家才發現有道口子，
家里親戚明天要辦喜事，他等著穿，但大老爺們又不好意思回來換，說離柜不退貨，那我說當時你咋沒看清呢.”
“是嗎？那我幫您看看，大娘您貴姓啊？”
“姓周，小姑娘你仔細看看，我家那口子一道上都放在包里沒拿出來，真不是我們弄破的”
婦女把呢子外套給了姜小燕，嘴里不停的說著自家男人的不是。
姜小燕拿過衣服，伸手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放大鏡，對著劃開口子的地方仔細看了起來。
這還是李野給她出的主意。
后世近攝鏡頭的原理，就是在鏡頭前面加放大鏡，實現拍攝微距的目的。
雖然近攝鏡比普通放大鏡的做工要考究，真用放大鏡拍照片的話會有畸變、像差、色散，但觀察布料端口的纖維形狀，放大鏡完全可以滿足需求。
只要是賣服裝的，就沒有不碰到貨物破損的，但到底是在運輸過程中劃開的，還是顧客買走之后劃開的，就非常難以區別，難以處理。
國營單位就一條，離柜不退貨，退貨找關系。
但曾經對某些電商死活不退貨深惡痛絕的李野，卻要求鵬城七廠注重“人性化”，不能一刀切只讓顧客承擔損失。
這就對姜小燕這種小組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為如果確定不是顧客的問題，她是需要簽字確認的，后續可能還要對相關的售貨員進行批評。
有瑕疵的衣服，為什么上了銷售柜臺？
總之，這活兒挺得罪人，但也鍛煉人。
為了增加經驗，姜小燕曾經拿不同的廢棄布料，用各種手法撕裂、劃開，觀察過其中的細微區別，以積累經驗心得。
姜小燕仔細的看著放大鏡中的衣服斷茬，最后基本確定不是新劃開的口子。
“周大娘，你這件衣服我們可以退給你，不過你確定是要退，而不是換嗎？”
周大娘猶豫了一下，道：“姑娘你是個好心的，我也不瞞你，我本來是想換一件的，可我們前天買的55，今天卻打八折賣44，那我心里肯定不舒坦，那你說退了合適還是換了合適？”
姜小燕微笑著道：“大娘你是理解錯了，我們今天搞促銷是五件八折，你單買一件那還是原價，
你要湊夠了五件貨才能享受44的價格.那你看看是退，還是換？”
“姑娘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這不就零賣跟包圓兒的區別嗎？那我還是換一件。”
“那我就給您換一件。”
“那就太謝謝姑娘你了，我聽人說你們這里服務態度不一樣，沒想到還真是呢！”
周大娘拿著換新的妮子外套歡歡喜喜的走了，姜小燕拿出貨物退換憑證，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給了柜臺的銷售。
銷售低聲對姜小燕道：“小燕，那件衣服不是我們短促部門賣出去的，你這么就給換了，回頭人家日常部的問過來，可是要找你的不是的。”
姜小燕把筆帽一蓋，插在胸前的兜里，正色道：“沒事，讓她們來找我就行，對事不對人，錯了就得認，認了就得罰。”
銷售員一翹大拇指：“行，小燕你夠霸氣，服！”
做了幾個月的短促小組長，姜小燕倒是把敢于擔當的性子給磨礪出來了，只要有道理，她不怕得罪人。
老好人倒是能賺個心地善良的好名聲，但是想獨當一面，卻是很難。
姜小燕這邊發生的一切，都被蹲在三樓樓梯拐角的田洪山看見了。
自從鵬城七廠進駐西城百貨大樓之后，田洪山就有了這么個習慣。
不管是促銷日還是平時的工作日，他只要閑的有空就會到這個位置，來觀察鵬城七廠的經營流程，跟西城百貨大樓進行對比。
當然，他現在很有閑、很有空。
結果田洪山越對比，越沮喪，越對比，越覺得當初自己腦門一熱大干快上，直接在西城百貨大樓模仿鵬城七廠是多么的魯莽、冒進。
這根本就不是商業差距，這是制度差距。
一幫還在上學的學生，還有“打零工”的大媽，竟然跟正式職工就事論事“平起平坐”，這你能做到？
單位上的臨時工在正式工面前，敢大聲說話不？
更離譜的是，這些短促工的“頭兒”，竟然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娃子。
這在自己的單位想都不敢想的事，論資排輩不是開玩笑的，那女娃兒跟你啥關系？她有啥能耐？活兒好嗎？
要真有關系倒是好了，就怕是真有本事但沒關系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知道不？
再說這個有獎有罰，在單位里根本沒法實行，因為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拿獎金的永遠是那么幾個人，挨罰金的也總是那幾個“倒霉鬼”。
“唉，我就是那個倒霉鬼哦！”
田洪山掏出一支煙，吐出大團大團的煙霧，好似要覆蓋住臉上的苦澀一般。
去年冬天，田洪山在西城百貨大樓的促銷現場，果斷的關門落鎖，又給現場沖動的顧客退換了衣服，把眼看著就要發生的哄搶現象扼殺在了萌芽之中。
但是后續引發的集體退貨，還有一系列后遺癥，卻讓他擔上了責任。
“誰給你的權利，五件捆綁銷售的商品退貨四件？這其中的利潤損失，你要負責任。”
“丟失了那么多的衣服、商品，如此巨大的損失，你這個負責人責無旁貸。”
“田科長，當初跟我們說好的加班費為什么不發了？再不發我們就要到你家吃飯去。”
“呵”
明明在那次混亂的促銷之后，田洪山就不是田科長了，但所有的因果，卻還是扣在他的頭上撇都撇不掉。
百貨大樓又不是擺地攤，都是從貨架上由售貨員交給顧客的衣服，怎么會少了呢？
少到哪里去了？賴我？
就一天的加班費，不發難不成就吃不起飯了？
墻倒眾人推唄！
再說了，最近單位可不是沒錢發獎金，財務科不缺錢。
田洪山革新失敗之后，鵬城七廠很快就跟西城百貨大樓談好了進駐條件，后者每個月都能拿到很大一筆利潤，可以說是躺著不動就能美滋滋的收錢，發點獎金都是小小的事情。
這時候說怪話的人就多了，他田洪山是拿著自己人不當人，現成的好買賣不做，非要自己折騰，栽了活該。
但是田洪山不這么想，他仔細觀察了姜小燕等人一個月之后，就仿佛看到了一頭幼虎，蠢萌蠢萌之間，已經隱隱露出王者霸氣。
等到它順利的長大成年，虎嘯山林的時候，臃腫的西城百貨，比兔子野雞又能強壯多少？
“老田，老田！”
一個同事急匆匆的走了過來：“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快走，科長正找你呢！”
“哦，等我抽完這支煙。”
“你還抽煙.算了，隨你吧！”
同事嘆息一聲徑直離去，田洪山小口小口的把手里的煙吸完，才站起身慢慢的往供銷科走去。
以前他是供銷科長，促銷革新失敗后就暫時把工作移交給了別人，然后沉下心來“學習總結經驗”。
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我學習個毛線，愛咋咋地。
這一兩個月來，田洪山在單位基本擺爛，新科長還沒他資歷老呢！相看兩厭，干脆誰也別搭理誰就完了。
但今天卻突然喊他，估摸著前幾天聽到的風聲，是要應驗了。
田洪山進了供銷科，幾位同事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紛紛低下了頭，沒有一個人跟他打招呼。
這讓田洪山心里蠻不是滋味的，想想一個月前，自己還是這間辦公室的BOSS，結果現在卻落了個狗不理的結果。
“老田來了，坐吧！”
田洪山的繼任者倒是很熱情，招呼著他坐下，然后也沒廢什么話，直奔主題。
“老田你知道北邊燕慶咱們單位那個土特產收購點吧？”
“知道，”田洪山面無表情的道：“那個收購點還是我去聯絡建立的。”
“沒錯，單位也是考慮你比較熟悉當地情況，決定派你去那邊接替任大平的工作，你盡快去人事科和勞資科辦理一下手續，燕慶那邊可是有補助的，每月多拿六塊五呢！”
“六塊五，還真不少哩。”
田洪山勾起了嘴角，嘲諷的笑了起來。
燕慶距離京城一百多里，而且還隔著一座山，跟四九城比起來，屬于地地道道的鄉下。
而且那個任大平，也是擔了責任被發配到那里去的，而當時狠狠踩了任大平一腳的人，就是田洪山。
是不是很諷刺？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家要揚眉吐氣了。
但田洪山沒有計較，而是突然問道：“趙科長，你家侄子什么時候結婚啊！”
“什么？”
“你侄子不是要娶任大平的閨女嗎？”
“呵呵”
田洪山呵笑了兩聲，轉身出了辦公室。
他今年已經四十有三，如果去燕慶那邊再熬上幾年，這輩子倒也能平平淡淡的過去，每月六塊五的補助攢下來，說不定還能買臺彩色電視劇。
但是甘心嗎？
田洪山捫心自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人事科門口，但就在抬手敲門的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卻滑過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一秒鐘之后，田洪山轉身離開，越走越快。
他擠進了鵬城七廠的促銷現場，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姜小燕。
經過這么多天的觀察，他知道這個航空學院的學生跟那個靳經理是老鄉，可以搭得上話。
“姜組長，我麻煩你件事兒，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你們靳經理，我有事跟他商量。”
“你稍等一下。”
姜小燕先處理完了手頭的事情，然后掏出自己的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直接就撕了下來。
“你打電話也行，直接去這個地址也行。”
田洪山愣了一下接過了那張紙，看著上面的電話和地址，忍不住的問道：“你提前就給我寫好了？”
姜小燕笑道：“我們頭兒說了，如果你是個不甘于平凡的人，那么就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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