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即將要離開的事,林子第一個知道了。
冬日里時大掌柜就和他提過了,可真到了這一天,他還是有點猝不及防。
熬走了三個掌柜的,誰想到他自己當上掌柜了?
上上個掌柜走時,他就在當伙計,上個掌柜走時,他還在當伙計,如今兩個掌柜的準備離開了,他搖身一變接手了客棧。
不過他心里知道,自己只是暫管,如果哪一天掌柜的回來,他還是那個伙計——也許會升一下,成為管事的之類的,繼續代為打理客棧。
如今即使要當掌柜了,他心里也沒有多少高興,更多的還是不舍。
“掌柜的,你們要是哪天膩了退出江湖,一定要回來呀。”
“回也不回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除非被人追殺無路可去,再回來。”顧長生笑道。
“那還是別回來了……呸,怎么會被人追殺,總之掌柜的你只要回來,我還給你當伙計。”
“舍得?”
“舍得!”
林子挺直了身板,語氣鏗鏘。
“好了林掌柜,快點盤點一下庫存,熟悉一下日常那些事去。”
顧長生擺了擺手,這幾天天氣不太好,兩人也沒有立刻出發。
下午時去了燕南天的小院,和他辭行,順便交代林子,這兩位的酒管夠。
燕南天看了看這兩個身形挺拔,英姿颯爽的女掌柜,道:“兩位掌柜的準備去哪?”
顧長生隨口道:“四處看看,總悶在這里也不是個事,我那妹子想吃點什么滿鎮找,還不一定能買到。”
燕南天怔了一下,道:“這倒是。”
他以為兩人此行是要走走江湖、闖蕩一下,歷練歷練,去見識見識江湖上的高手,沒想到卻是因為吃的。
看著這兩個掌柜,燕南天哈哈笑道:“山高水長,江湖路遠,我覺得我們還會碰見的。”
“那是一定的。”
顧長生和江玉燕抱拳一禮,婉拒了萬春流遞來的金創藥,只推說自己還有。
這小老頭兒天天喝酒有點不好意思,總想著給二人塞點自己制作出來的藥。
在海宴一年多的時間,經營這個客棧,每日里在后院練劍習武,要么在前廳坐著聽喝酒的江湖人吹噓,旁聽各種見聞,已很習慣這種生活,此時回到后院收拾行裝,江玉燕翻來翻去,竟發現二人沒有多少東西需要帶。
如同來時的布包長劍,走時依舊是一人一個藍布包裹。
江玉燕將包裹打結,有些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顧長生問。
江玉燕搖了搖頭沒說話。
是每個江湖人都這樣,還是只有她們如此呢?
她曾見過別人搬家,大包小包背在身上,一家人連扛帶提,甚至還要推個木車。
是了,家,她們潛意識里就從沒把哪個地方當過家,所以來時什么樣,走時還是什么樣,就如同臨時留宿一般,莫說一年多,就是三年、五年,也依舊是臨時留宿。
“姐姐,我從沒問過你。”江玉燕忽然道:“你家在哪?”
顧長生怔了一下,道:“我沒有家了。”
“這樣啊……”
江玉燕低下頭,她早就猜到了,如此一問只是證實了而已。
過片刻站起來朝屋里四處瞧瞧,她走到梳妝臺前,將銅鏡收起來塞進了包里。
顧長生隨口道:“帶這個做什么?”
江玉燕笑道:“怎么說我們也是兩個女子,連個鏡子都沒有豈不是被人笑話。”
顧長生道:“誰敢笑話,你就從他背后走過去,然后一劍捅死。”
江玉燕樂了,笑意愈來愈甚,露齒道:“如今我們可以正大光明告訴他,我要弄死你,再從前面一劍戳死他。”
顧長生搖了搖頭,“我覺得還是從背后一劍戳死好,省力氣。”
“……也有道理。”
江玉燕將布包裹放到一旁,仰在床上懶懶地望著屋頂。
“咱們去了江南,買個宅子吧?”
“……”
“你笑什么?”江玉燕歪了歪頭,不明白為什么顧長生笑得那么莫名。
顧長生收斂笑容,很嚴肅地點頭贊同:“嗯,買個大宅子。”
“不用大,就這樣的……”
江玉燕伸出手指在屋里掃了一圈,也沒再說話,只是仰躺在床上,兩只腿垂下搭在床沿,一雙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下午時天放晴了,陽光比前幾個月多了一絲溫度,寒風還是凜冽的。
收拾好了行囊,隔日天蒙蒙亮,二人換上行路的裝束,去驛站牽了馬,負著長劍,悄無聲息離開了海宴這個停留了一年多的小鎮。
林子早晨過來客棧上工,只有一個值夜的伙計,沒有看見捧一杯熱茶靜靜坐在柜臺后的大掌柜,也沒看見冷艷逼人,臉色淡漠的二掌柜。
柜臺后面空無一人。
林子怔了片刻,去后院敲了敲門,等一會兒沒有回應,才確認,兩位掌柜大概是真的走了。
不帶有一絲留戀,甚至沒有人送行,如一年多前來時那樣突然,走時也靜悄悄的,只有她們姐妹二人。
以后大概是見不到大掌柜的坐在那里算賬,二掌柜取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干果往她嘴里塞了。
林子回了客棧,站在客棧門前望著海宴去往塞內的方向很久,而后抹了抹臉,回柜臺后面擦了一遍柜臺,站在那里整理他這幾日已接手的賬目。
天光漸亮。
兩人兩騎一路東行,向著日出的方向疾馳而去。
太陽從地平線冒出頭來。
江玉燕騎馬很是熟練,她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沒少去草原上溜逛,此時趕路有時還要遷就一下顧長生的速度。
路過一個小鎮歇息后,江玉燕考慮一會兒,道:“下一個城鎮離這里很遠,我們恐怕要露宿野外。”
如今這偏遠地區還是天寒地凍,雖然兩人都已不是普通人,在這種環境下露宿,也難免對兩人狀況和明天行程有所拖累,還有馬兒的狀態,這樣一算,少說耽誤兩三天。
顧長生道:“是這樣,有什么好辦法嗎?”
江玉燕提議道:“我們兩個都是女子,幾乎沒有負重,你和我同乘一騎,相當于一個人,自然會快不少,應該能在日落前趕到。”
顧長生卻沒說話,眼含笑意地看著她,江玉燕被她看得忍不住要轉過目光,剛要說也可以在這里歇息一晚,等明天早點起床趕路,就見顧長生點了點頭,道:
“好,確實會快一點,不用白在這里住一天,也不用露宿野外。”
江玉燕緊抿著嘴,轉過頭若無其事地道:“一定是快很多的,你的騎術太爛,我常常都要遷就你才拖慢了行程。”
顧長生笑了一會兒,道:“一定是我的馬不好才跑不快。”
等顧長生將那匹馬交給驛站處理好,江玉燕伸出手拉住她,輕輕用力便將顧長生帶起來落在身后。
“坐穩了!”
出了鎮子她提醒一句,抬手揚鞭,馬兒如箭般躥了出去。顧長生猝不及防緊攬著她的腰肢,被慣性帶得和她緊貼在一起,二人秀發被風吹得向后飄動。
顧長生適應了速度,嘴角微翹,空出一只手幫她順了順頭發,盡量向前貼緊重心一致以不影響她。
詭計多端的小姑娘。
知道身后顧長生看不見,江玉燕再穩不住冷漠淡然的臉色,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意氣風發地策馬奔馳。
若是從高空朝下俯瞰,荒僻的青海地界上,兩人如同一個小小的螞蟻,一點點地向著前路移動。
這年三月早春。
兩個青衫女子縱馬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