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禮部選定的吉時便到了。
隨著正安之樂,進入一個新的節奏,隆隆鼓聲,伴隨著清脆的擊罄之聲。
恢弘莊嚴,肅穆堂堂。
瓊林宴開始了。
新科進士們,在禮部尚書王存的引領下,從瓊林苑的回廊,魚貫而行,來到御座所在的殿堂前。
“臣等恭祝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在王存的引領下,數百名進士,集體跪拜著,端坐在御座上的官家。
數百人的聲音,在瓊林苑內外回蕩,很有精神。
趙煦端坐在御座上,居高臨下看著這些新科進士。
已釋褐換上了嶄新的公服的官員。
大宋朝的新血!
和上個月,在崇政殿的傳臚典禮上,所見的情況已是截然不同。
當時的進士們,整體是青澀的,懵懂的、緊張的。
他們彼此之間也不熟悉,大部分人對于禮儀、制度也很陌生。
殿堂上,還需要禮官一一親自引導。
但在現在,經過了在期集局一個月的磨合與學習。
他們都已飛速成長成為了一位合格的封建主義官僚戰士。
成為大宋王朝統治集團的一員!
他們對于體制,對于禮法,對于姿態,都已經熟悉。
數百人,在御前竟似標兵一般,嚴絲合縫的完成了覲見的禮儀。
為首的狀元(班首)石公弼,甚至還在趙煦面前,跳起了祝賀的舞蹈。
儀態和表情,幾可和王存比肩!
只能說,大宋不愧是巔峰的士大夫文官王朝。
論起對官僚的馴化和調教,領先世界一千年——新科進士集體進入期集局,由國家公款安排吃喝玩樂,并彼此熟悉,互相了解,這樣的制度,在西方還要過一千年。
直到帶英殖民印度,為了方便統治散亂的印度次大陸,帶英在印度創立各級公務員考試,其中最頂級的公務員,叫做國家公務員,其考試叫國家公務員考試(upsc)。
這一制度,直接被后來獨立的印度所繼承。
趙煦在現代,就認識一個印度國家公務員。
那是真正的天龍人!
只要考上,就注定飛黃騰達!
據其所言——整個印度,一共才七千個國家公務員的位置。
是現代印度真正的婆羅門!人上人!
而每一年,通過UPSC考試的國家公務員,在考試通過后,都會集中前往印度政府為他們專門準備的印度國家行政學院進行學習。
而在那個國家行政學院內所謂的學習,其實就是在印度國家聘請的各種專家、老師的指導下,學習各種上流社會的禮儀、儀態。
同時,讓這些新的統治階級,在一個封閉固定的地方,互相熟悉,培養戰友情誼。
等到畢業的那一天,基本上,這些新的統治階級,就都已經成為了異父異母的兄弟手足。
彼此之間,遇到事情,都會互幫互助。
趙煦聽完對方的介紹后就樂了——所謂的UPSC,不就是相當于一個要求更嚴格、更科學的大宋科舉嗎?
而考試通過后,前往國家行政學院學習的制度,不就和大宋朝在科舉后,安排新科進士在期集局學習、生活一樣嗎?
想著這些,趙煦忽然愣住了。
他看向,在殿堂之前,那密密麻麻的伏跪于地的七百多名新科進士們。
神情恍惚中,趙煦仿佛又看到了他的那個印度朋友。
對方神情淡雅,面帶微笑,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他在和趙煦的交往和交流中,總是不疾不徐,恰如謙謙君子。
沒有任何刻板印象中的印度人的那些陋習。
相反,其學識淵博,談吐不俗,對于國際形勢、經濟、外交,都有著深刻的理解。
他甚至會寫中國的草書,還寫的不錯!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趙煦受其邀請前往印度旅行的時候。
親眼看到了他是如何冷酷的處置,在其轄區內‘鬧事’的刁民后。
趙煦對其的君子濾鏡碎了一地。
但他本人,對此卻毫無所感。
一切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此時此刻,那個現代的印度朋友,那已經模糊的形象,與在殿堂前的那些匍匐于地的新科進士們的身影重迭在一起。
這讓趙煦吁出了一口氣。
旋即,他就自嘲的笑了起來:“這些人,如何與那位朋友比?”
人家,可是從錄取率十萬分之一都不到的UPSC考試中上岸的頂級精英!
歷史、地理、文學、藝術、科學、政治、邏輯,都是頂級的人杰!
雖然會貪贓枉法,盡管會草菅人命。
但人家是真的懂治理,也真的懂政治的。
手底下的人,都被其調教的服服帖帖,對其唯命是從。
而現在在趙煦面前的這七百多名新科進士,能有一半在未來成為一個合格的官僚,都算是僥天之幸了!
這樣想著,趙煦就有些垂頭喪氣,隨意的擺手,吩咐身邊的童貫:“童貫,宣敕吧!”
“諾!”
童貫領命之后,走上前去,來到殿堂門前,清了清嗓子后,鄭重的取出一份早就寫好的敕書,抑揚頓挫的念起來:“有敕:朕獲皇考之遺命,繼祖宗之宗廟,御宇寰中,夙夜兢兢,唯以興邦育才為念……茲敕:賜聞喜之宴于元祐三年六月乙酉于瓊林苑中,并賜諸新科進士官人,御園簪花!“
“望卿等宴后,勿墮初心,不忘圣人之教,先王之道,行道于職司……”
隨著童貫的宣講,數百名早已做好準備的禮部官吏,便帶著一朵朵一早在瓊林苑中選好、摘下來并妥善的放置一個個玉盆上的鮮花。
送到那一個個新科進士面前。
然后,由這些新科進士們,將這些鮮花,別到自己頭上的帽子上。
這些花,基本都是牡丹。
一時,瓊林苑中,盡是簪花之人,放眼望去,都是得意之士。
只有御座上的少年天子,神色淡漠,眼神迷離,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瓊林宴之后,新科進士們,拿著御賜的詩、書、袍、靴、笏、冰等物,戴著頭上的簪花,一一陛辭而去。
這一場瓊林宴,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足以回味一生的榮耀——因為好多人,將來都沒有機會,再次回京面圣了。
百分之八十的進士,都會沉淪選海。
就算將來回京述職、選官,也是去吏部。
就算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的幸運兒,也可能只有寥寥數人至多十幾人,能成為兩制甚至宰執。
獲得輔佐天子,治理天下的資格。
而趙煦在瓊林宴過后,卻并沒有離開,而是領著宰執元老和與會兩制、六部大臣,來到了瓊林苑深處,過去趙官家們來瓊林苑游玩時最喜歡去的寶津樓。
此樓算是汴京城周邊建筑中最宏偉的一座——僅僅是樓上的宮觀,便足有百丈之廣。
是趙佶大興土木前,趙官家們所創造的最大奇觀了。
率著群臣,登上寶津樓,來到二樓的一處大殿。
這里,已經擺好了京東路的沙盤。
群臣入堂一看,便都已明白,接下來就要議京東運河了。
趙煦也沒有讓他們多等,在賜座之后,便走到那沙盤前,拿起一根指揮棒,將昨日楊汲入宮稟報的事情,與群臣介紹了一遍。
然后就道:“京東之地,京畿之重也!”
“尤其如今北虜,已具水師之雄,其討高麗、征日本,皆賴水師之力!”
盡管,現在的遼國水師,充其量是一支運輸船隊。
其在海上的戰果,全是靠女直義從特別是東海女直義從跳幫取得的。
而且,以趙煦所知,戰果也就十幾艘大小不一的日本船。
這些船基本是近海的小船。
上面能有幾十個人就了不起了。
這種小規模、狹窄范圍內的白刃戰,對從小在自然環境極端惡劣的東海地區成長起來的女直而言,簡直就是天選戰場。
而他們的對手,大部分是一些連軍事訓練都沒有接受過的日本水手。
自然一沖就潰。
但這一點也不妨礙,趙煦拿著這個極力渲染遼國水師的威脅。
不把遼人吹起來,怎么說服宰執大臣,重注水師和海防建設呢?
沒有海量資源投入,怎么打造一支在十年后可以橫掃南洋,將大宋力量投送到馬六甲、爪哇,甚至是澳洲的艦隊?
要知道,趙煦可是想要在有生之年,在汴京城舉辦一場有袋鼠參加的相撲比賽的。
所以,他素來都是把遼人水師的威脅,往大里鼓吹。
恨不得將遼人水師描述成天下無敵的存在。
而,大宋士大夫們根深蒂固的恐遼癥,讓他的鼓吹,從未被人懷疑——畢竟,大宋的這些士大夫們,可是曾在恐遼癥下,做過兩次回河的蠢事——要不是趙煦阻止,此刻怕已開始了第三次回河。
對這些人來說,遼人,比黃河泛濫可怕多了。
畢竟,黃河就算決堤,淹死的也不會是他們。
但,遼人若打過來,被抓去上京城里當吉祥物,被遼主評頭論足的人里肯定有他們!
所以,怎么選?
自不用說!
這一次也是一樣,趙煦把遼人的威脅擺到明面上后,被恐遼癥支配的大臣們,就紛紛的開始附和趙煦的決策。
當然了——宰執和元老們,其實大都是在配合著演戲。
這些人精早看出來了——趙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所謂的遼國水師威脅,只是他拿來恐嚇朝野,讓朝野配合的戲碼。
但無人敢戳穿。
就像趙高當年在秦宮中指鹿為馬,沒有人敢戳穿。
于是,趙煦見到群臣都贊同了自己想要修建運河,把御河、京東路的濟水、汶水以及徐州的大運河連接起來后。
當即下令,組建會通河項目組——建立會通河修造使司官署。
以馮京為提舉會通河修造使,總責內外諸事,以宋用臣為修造副使,楊汲為同提舉。
要求這些人,用三個月時間,拿出一個詳細的方案和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