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拉。
昔年大唐屬國之一，昭武九姓畢國之都。
早在那時，此城就已是絲路上的璀璨明珠。
東西商賈，皆從此過。
人口輻輳，八方匯聚，堪稱是天下有數的大城，便是在西方諸國也是享譽無數。
到得如今，這座城市，更是在整個大食世界，盛譽無算。
蓋因其城中，有著無數大食寺廟，并培養、保護著數百名在整個大食世界都享有盛名的學者。
故此有高貴的布哈拉之稱，并同時有著為所有大食教徒帶來榮譽與歡愉的美名。
自數十年前，黑汗王朝的兩脈正式分治，阿里系的易卜拉欣汗，定都布哈拉、撒爾馬罕以來，此城已數十年未經戰火。
自分治以來，東西黑汗之主，便都繼承了祖先的自稱‘桃花石汗’，意為‘中國之主’。
阿里系傳至如今，已歷四代。
當代的西黑汗桃花石汗名曰阿赫馬德，此刻，這位桃花石汗，站在布哈拉的城頭，望向撒爾馬罕的方向。
“馬立克沙這個異端，想叫我卑躬屈膝，臣服于他，絕無可能！”他手中捏著，那封剛剛從撒爾馬罕方向送來的信件，臉上的神色，極為猙獰。
塞爾柱人的騎兵，如今已是突破了河中的防御，兵臨西黑汗的夏都撒爾馬罕，逼得他這個桃花石汗撤到了這布哈拉。
可恨，先祖留下的古拉姆近衛軍已不堪用。
去年在河中一戰，三千古拉姆近衛軍，為塞爾柱一戰盡沒。
坦羅斯自此易手！
于是，塞爾柱從多個方向，蜂擁而來。
馬立克沙更是在今年親身前來，誓要降服桃花石，以全他征服萬國，戰無不勝的赫赫威名！
想到這里，阿赫馬德的眸子里的殺氣就越發濃烈。
蓋因，作為虔誠的大食教徒。
那馬立克沙的所作所為，無不是踩在他的底線上，瘋狂挑釁！
入主巴格達，視哈里發于無物，以其為傀儡也就罷了！
關鍵此獠還堂而皇之的挾持哈里發，強令哈里發下令，將他的名字列入主麻日的祈禱中，與哈里發同在！
這是褻瀆！
不止是在褻瀆哈里發，也是在褻瀆每一個大食教徒的信仰！
若僅是這，阿赫馬德最多也就罵幾句。
畢竟，大食教的核心，與桃花石相距何止萬里？
這馬立克沙，若只在巴格達耀武揚威，在麥地那作威作福，阿赫馬德即使不喜，也管不到他。
但，偏偏此獠自從即位塞爾柱蘇丹以來，便處處針對西黑汗。
先是將西黑汗王朝三代人辛辛苦苦，才滲透進呼羅珊的勢力，盡數逐出，斬盡殺絕。
如今更是興兵來犯，一戰盡滅西黑汗賴以為系的古拉姆近衛軍，近千古拉姆重騎兵盡數被屠。
便連夏都撒爾馬罕，現在也為其所圍。
撒爾馬罕一下，布哈拉安能保全？
說不得，撒爾馬罕陷落之日，便是他阿赫馬德出降之日——即便他不肯，這布哈拉城中的貴族、學者、軍頭們也會綁了他，送到那位萬王之王、世界征服者面前，搖尾乞憐。
幸好……幸好……
阿赫馬德的眼睛看向城東的營壘。
數不清的旗幟，從一個個營帳中蔓延開來。
阻卜援軍！
從東方的大遼天子處而來的阻卜騎兵！
雖然，這些阻卜人裝備簡陋——幾乎全是輕騎兵，一個如古拉姆近衛一般的重騎兵也無。
但，他們騎射精湛，人人皆悍勇無比！
遠非被錦衣玉食溫養，連弓馬都生疏的古拉姆們可比！
盡管他們，幾乎沒受過什么正規訓練，連營帳都是松松散散，漏洞無數。
可是，號令之下，卻能如群鳥翔集，紀律嚴明！
非是等閑可比！
且，如今聚在此處的，還只是先鋒！
大遼天子的欽使，已是名言——天子已大點兵，阻卜三十六部，奮勇出兵。
若能到八月，布哈拉起碼能聚兩萬阻卜騎兵！
另還將有數千大遼西北道的精兵強將來援！
有此大援，馬立克沙，縱是再怎么天縱奇才，也要在布哈拉受挫了！
只是想著，馬立克沙，自即位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話就要在自己手中終結，阿赫馬德就渾身舒暢！
甚至于……
說不得，將來還能借兵大遼，西征呼羅珊，進軍巴格達！
扶大廈之將頃，救哈里發于萬一！
于是，號為蘇丹，名許主麻，如今日之馬立克沙！
想到這里，阿赫馬德便叫來自己的親信，與之吩咐道：“且去請諸位阻卜大首領，入城來與我相見！”
“遵命！”
待那人走后，阿赫馬德，又喚來另一位親信，與其囑咐，命其去打開國庫，取出西黑汗王朝，數十年珍藏的瑰寶。
他要將這些重寶，送與來援的阻卜諸部大首領。
既是因為如今的西黑汗生死存亡，全系于阻卜各部的援手。
也是因為，他還存著將來繼續雇傭阻卜騎兵，為他西征的算盤——雇傭他族之兵，以重賞厚賜籠絡之。
這是黑汗人的立國之本。
所謂古拉姆近衛軍便不是以回鶻人組建的——而是以突厥人為主，突厥人不堪用了，又轉向欽察、康里、阿兒渾等部。
此外，黑汗當年能一統西域，進軍中亞。
也是靠的雇傭軍。
尤其是掃滅于闐一戰，大半功勞，要歸功于黑汗人從中亞、西亞招募、鼓動的志愿軍。
以圣戰之名，借著整個大食世界的援助，才撲滅了那西域佛國，將數百佛寺推到，把無數佛像焚滅。
所以，黑汗人對于雇傭他族為自己沖鋒陷陣。
不止毫不抗拒，反而非常熟練。
無非，給錢嘛！
而作為這絲路上最重要的商業王朝，黑汗人的富裕，超乎想象！
撒馬爾罕。
此名城較之布哈拉，更為古老。
早在千余年前，此城便已享譽世界！
便是在中土，此城也是聲名赫赫。
魏書稱為悉萬斤、隋唐稱其為康國——乃是昭武九姓的核心，亦是大唐從中亞向西亞進軍的前哨基地。
然而時過境遷，數百年后的今天，這座昔日的唐庭重鎮，已再無漢家風采，就連曾經的昭武九姓，也早被風吹雨打去，不知淪落到了何地。
此地的主人，早已換成了黑汗回鶻！
且自黑汗先王薩圖克，仿波斯之制，以大食信仰，創立古拉姆近衛軍，進而奪權，然后率黑汗回鶻數十萬人改宗大食以來。
這撒馬爾罕曾經的佛寺、祆廟、景廟，自然難逃焚滅的下場。
大食寺廟，與大食學者，則紛至沓來。
到得如今，撒馬爾罕城內，已有著無數大食寺廟。
城內百姓，皆盡信奉大食教。
同時，此城的寺廟與宮廷內，也和布哈拉一般，有著數不清的大食學者，在日夜鉆研學問。
這些學者，便是在整個大食世界，亦有著赫赫威名。
故此，當塞爾柱大軍，擊破西黑汗的古拉姆近衛軍的消息傳到巴格達后。
當代的塞爾柱蘇丹，號稱萬王之王，從巴格達到君士坦丁堡，自阿塞拜疆至波斯，無數大食方國、諸侯都聞其名而兩股戰戰，就連當代的哈里發，在其面前也是畢恭畢敬的塞爾柱雄主馬立克沙，立刻離開巴格達，率軍東進。
他誓要征服桃花石，令桃花石汗匍匐于他腳下。
為子孫后代，奪取這‘桃花石汗’的宣稱。
從而使塞爾柱蘇丹，得到下秦之地，并擁有與馬秦（遼）、桃花石（宋）并逐的資格。
是的——在如今的大食世界，普羅大眾眼中。
因黑汗人的宣傳，他們認為，現在的賽里斯（中國），已是如羅馬帝國一般自然崩解成了三塊。
黑汗是下秦，如拜占庭；遼是馬秦，如日耳曼等國；而宋是桃花石，既未崩潰前的西羅馬。
所以，這桃花石汗的頭銜，等若拜占庭皇帝的羅馬人的皇帝。
擁有它就擁有了對賽里斯的合法宣稱。
盡管，馬立克沙本人知道，這其實可能不是事實。
但，絕大多數大食世界的方國、諸侯們都相信。
這就夠了！
對馬立克沙來說，他需要的，也只是如此。
馬立克沙，和他的父祖都不同。
他不僅僅是一個征服者，也是一位文武雙全，思想開明的君王。
即位以來，內修政治，外討諸國。
所過之處，既殺不臣，也撫百姓。
同時，重視學者，大興教育，大食世界赫赫有名的尼采爾亞大學，便是在他的維齊爾（宰相）穆勒克的建議下建立起來的。
此大學有學者數百，除教法學外，還設有哲學、數學、醫學等科。
乃是大食世界頂尖的學府！
此時此刻，這位大食世界的攝政王、哈里發所冊封的萬王之王，望向那高聳的撒馬爾罕城。
一雙碧綠色的眸子，閃爍著不明的光澤，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也仿佛在權衡著什么。、
概因，就在剛剛，從撒馬爾罕城中來了一位使者。
這位使者，乃是一位學者。
而且，還是一位哪怕是他，也必須以禮相待的學者。
因其名聲，在整個大食世界，都是顯赫的。
哈里發曾為其降階，哪怕是他的父汗，上一任的塞爾柱蘇丹阿爾斯蘭，也曾為其屈節。
此學者名曰：喀什葛里。
其所著的《突厥語大詞典》不僅僅是現在的塞爾柱蘇丹國皇室必讀書籍。
也是當代哈里發穆克臺迪教育子女的典籍。
不止因為，此書記述了包括突厥語、回鶻語、大食語在內的十幾種語言。
是大食各方國、諸侯們，教育子女語言學習的重要書目。
更因為此書，還記述了喀什葛里一生行走四方，所見所聞所知的地理、風土、習俗與人物。
在喀什葛里前，大食世界對于東方的了解，僅限于傳說和故事。
喀什葛里之后，大食世界才算真正的睜眼看東方。
故此，喀什葛里的著作，還是如今的大食世界了解和認識東方賽里斯的第一手資料。
旁的不說，大食世界將賽里斯三分為下秦、馬秦、桃花石，就是此書第一個描述的。
故此，當喀什葛里走出撒馬爾罕城的時候，馬立克沙立刻以禮相迎，絲毫不敢怠慢這位曾在巴格達進修了十余年，在大食世界享譽數十年的著名學者。
而喀什葛里此來，給馬立克沙帶來的是一個叫他錯愕的消息——東方馬秦之主，傳說中擁有萬國，有百萬之師的契丹皇帝，在聽說了桃花石汗為他所欺后，已是興兵數萬，點將來援。
至于為什么？
蓋桃花石汗阿赫馬德，乃是那馬秦契丹皇帝的外甥！
不止如此，喀什噶里還告訴他，桃花石汗阿赫馬德不僅僅是馬秦契丹皇帝的外甥。
同時也是桃花石皇帝的外甥！
如今，桃花石汗阿赫馬德已遣使前往桃花石，請求那桃花石皇帝，所謂的漢家阿舅大官家發兵相援。
如今已是得了允許，不日就要有桃花石的兵馬西來。
而那桃花石，正是當年曾與阿巴斯王朝爭鋒于坦羅斯的王朝之后。
就像是倭馬亞王朝和阿巴斯王朝一般。
如今，那桃花石國早已平定了內亂，重新興復起來。
其皇帝擁兵以百萬計，國家遼闊，人口不可計算。
可謂是兵強馬壯，舉世無雙！
若其來援，兵馬將以十萬計。
所以，喀什葛里此來，就是代表那桃花石汗阿赫馬德來請馬立克沙退兵的。
據其所言下秦、馬秦、桃花石皆賽里斯帝國之后。
他們三家本就是一家！
且世代通婚聯姻，有甥舅之親。
馬秦與桃花石是絕對不會坐視自己的外甥下秦被外人欺負的！
那喀什葛里甚至告訴馬立克沙——若桃花石皇帝發怒，就可能斷絕絲路，禁止一切絲綢、茶葉、瓷器出口。
甚至連海路貿易也會斷絕！
喀什葛里的話，讓馬立克沙半信半疑，遲疑不決。
兵馬什么的，說老實話，馬立克沙是不怕的。
他這一生，南征北戰，所向無敵！
拜占庭聞他的名而發抖，麥地那的貴族看到他的旗號就戰栗，呼羅珊的波斯人，匍匐在他腳下，巴格達、大馬士革、科尼亞、摩蘇爾的學者為他頂禮膜拜，在主麻日中頌他的功績，如同歌頌哈里發。
他統帥的大軍，所過之處，無論是拜占庭的軍隊，那異端王朝法蒂瑪的兵馬，皆只有逃遁。
他是哈里發親封的東方與西方之王，萬軍之主、萬王之王！
何曾怕過什么人？
即使那東方的馬秦契丹和桃花石真的很強。
他也得打過才知道！
可，他真的有些畏懼，喀什葛里恫嚇的桃花石皇帝斷絕絲綢、瓷器、茶葉出口，徹底的將絲路封死、堵死！
這將重挫塞爾柱人的經濟！
沒了絲路貿易的利潤，無論是塞爾柱的軍隊，還是他在巴格達、大馬士革的學院、學者都難以供養。
同時，還可能惹怒那些依賴貿易維生的方國與諸侯。
沒辦法，無論是倭馬亞王朝，還是阿巴斯王朝，或者是現在的塞爾柱蘇丹國。
絲路貿易的利潤，都是他們崛起的重要支撐。
東西方貿易，一旦斷絕，即使以現在的他的威望，也難以承受國內非議。
“唉……”
“可惜我的維齊爾不在！”
“若維齊爾在，定能為我出謀劃策！”
維齊爾穆勒克，是他的老師，更是他的輔政大臣。
當他還是王子的時候，穆勒克就已在塞爾柱先王阿爾斯蘭的命令下，被任命為他的老師兼塞爾柱的維齊爾。
這二十幾年來，每當馬立克沙有疑問的時候，穆勒克都會為他解開疑難。
奈何，今番出征，維齊爾需要坐鎮巴格達，以監視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
特別是那些對塞爾柱人不滿的大食教派學者。
其中關鍵，就是以哈桑.薩巴赫為首的阿薩辛反塞爾柱分子。
馬立克沙正猶豫時，一位隨他出征的學者，忽地上前行禮：“偉大的蘇丹，您是因為桃花石汗的威脅而煩惱嗎？”
馬立克沙看向那人，問道：“尊敬的安薩里學士，您有什么建議？”
叫安薩里的學者恭敬的撫胸道：“偉大的蘇丹啊，您何必因為桃花石汗的恫嚇而煩惱呢？”
“偉大的先知曾經說過：即使真理遠在東方，亦當前去追尋！”
“您既然困惑，為何不依照先知的教誨，派出您的使者，前往東方的桃花石，與桃花石皇帝相見呢？”
“我相信，桃花石的皇帝，若是聰明的話，必定不會和您為難！”
“畢竟，桃花石的絲綢、茶葉、瓷器，也需要您，偉大的蘇丹的同意，才能進入大馬士革、巴格達甚至是君士坦丁堡！”
馬立克沙聽著，眼睛立刻亮起來，熱情的對安薩里說道：“學士，您說的對！”
“我當立刻遣使，前往東方的桃花石……”
“但是……”
“我們該如何通過桃花石汗控制的土地呢？”
“偉大的蘇丹，您可以挑選一些曾前往過桃花石的商賈，命他們持您的書信，分批前往……”
“桃花石汗，不可能把每一個商賈都攔下來！”
“只要有一個人抵達東方的桃花石，見到了桃花石的皇帝，向他們表達您的問候與敬意，您的問題自然就被解決了！”
馬立克沙聽著，點頭道：“尊敬的安薩里，您果然是我身邊的賢者！”
“若此事成功，我將任命您擔任尼采米亞大學的校長！”
名曰安薩里的學者，聽完馬立克沙的許諾，當即誠惶誠恐的匍匐下來，親吻他腳邊的土地。
對于一個學者來說，沒有什么比執掌尼采米亞大學更具榮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