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的葬儀,按照最高規格,有條不紊的辦理著。
韓府之中,前來吊唁者,絡繹不絕。
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給與了這位宰相極高的評價。
而韓絳的行狀、墓志銘,更是由新舊兩黨雙方的領袖分別撰寫:由文彥博負責撰寫形狀,王安石負責撰寫墓志銘。
這兩個事情,都是韓絳生前就已經安排好的。
文彥博和王安石也都爽快的答應了。
至于銘文書寫這個事情,趙煦委任給了米芾——這位未來的大書法家,此時剛好守孝完畢,回京待闕。
剛好,蘇軾南下海南。
米芾聽說后,第一個就跳起來,上書給趙煦表示‘愿隨蘇學士,建功海南,以謝君恩’。
趙煦一看就樂了。
立刻就抓了他的壯丁,讓他去給韓絳書寫墓志銘的銘文。
也算是拉了一把這位‘表叔’。
是的,米芾和趙煦是親戚——米芾的母親閻氏是趙煦父皇的乳母。
所以,米芾和趙煦的父皇,就是康熙和曹寅一樣的奶兄弟。
兩人小時候在濮王邸的時候,可能還一起玩過泥巴,掏過鳥窩什么的。
有著這層關系在,米芾就是大宋朝真正的天龍人。
可以隨便浪!
怎么浪都不會有事的那種!
哪怕現在也是一樣!
自詡古往今來第一大孝子的趙煦,當然會盡可能的給自己的‘表叔’塞好處,以便妝點自己的形象。
當然了,這也和他知道米芾這個大書法家必定會青史留名,享譽后世是有關系的。
隨著韓絳喪儀的辦理。
大宋朝的考試季,也進入了尾聲。
科舉方面,殿試結果在四月丁酉(21)公布。
賜正奏名進士石公弼以下三十六人進士及第,三百七十四人進士出身,三百零二人同進士出身,總計七百一十二人。
創造有科舉以來,單次錄取進士人數之冠!
大大的彰顯了,趙煦的恩典!
讓天下士大夫大贊不已——士人寒窗苦讀,別妻子、遠離桑梓,披荊斬棘,過關斬將,辛辛苦苦的進京趕考為的是什么?
還不是為了當官!為了當人上人!
前有南漢劉鋹倒行逆施,搞出來了想當官,必須自宮的國策。
結果,士大夫為了做官,主動揮刀者絡繹不絕。
后有蒙元、滿清,開科取士,不失圣主明君之譽。
而其一旦,不搞科舉,不給士大夫們當官的途徑,頃刻就土崩瓦解。
而趙煦在今年科舉大放水,將錄取人數第一次拔高到七百人以上!
對天下士大夫們來說,這就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圣主明君!
幾乎所有人都說:官家天恩,永遠都還不完!
至于趙煦在科舉過程中,搞的那些小動作,做的那些改革,在士林中引起的非議和腹誹。
在科舉錄取名單出來的那一瞬間,頃刻煙消云散。
事實證明——士大夫們不怕皇帝亂來,只怕皇帝不給當官的機會和途徑!
誰能讓他們當官,他們就管誰叫君父!
至于君父是誰?考試的內容是什么?
他們才懶得管!
一時間,坊間輿論,盡是稱頌——尤其是年輕一輩的士人,哪怕這次沒有考中,也都對趙煦的圣明與英武,歌頌不已。
對年輕人來說,其實今年的科舉改革,是非常有利的。
他們還年輕,還能學習、改變。
但老登們嘛……嘿嘿嘿……
如此一來,等于說朝廷擴大了科舉錄取人數,同時也幫他們淘汰了一大堆的老登。
這一來一去,等于大大增加了他們未來考中的概率!
這不是圣君是什么?
一時間,汴京內外,都是士人的贊美與阿諛之聲。
新科進士們,更是立刻就開始寫了應制頌恩詩賦。
因為之前,趙煦已經讓人在汴京義報上打過樣了。
所以,新科進士們心領神會,于是,他們在寫給趙煦的詩賦之中,除了歌功頌德外,紛紛表示——官家的恩情,我們永遠也還不完!子子孫孫都將永遠銘記!
有覺悟的,更是在詩賦之中,表達了諸如:我們將緊密的拱衛在官家周圍,就像群星拱衛北辰,我們將堅定不移的跟隨官家的意志而行動!
我將無我,不負官家,不負朝廷……這一類的文字。
趙煦看著,欣慰無比!
都是忠臣!
沒有奸佞!
眾正盈朝啊!
正奏名進士都有這么多人了,特奏名自然也要放水!
四月戊戌(22),賜王鄰臣以下八百二十四人特奏名進士出身,詔吏部酌情選用,按名次授假承務郎、三京府學助教、諸州文學助教。
于是,這特奏名進士的頭銜,基本等同于報考就送。
趙煦對此,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他把特奏名進士,等同于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了。
所以,在公布了特奏名進士錄取名單的同時,他還命禮部和吏部聯合下了一道榜文——招募愿意前往熙河路、廣南西路、安南都護府、梓州路、夔州路、海南路等大宋知名的偏遠軍州地區,任教的特奏名進士。
不拘名次,不問出身。
只要愿意報名,且能在當地待滿三年,考勤無缺,無作奸犯科者。
便可賜同進士出身,且將命吏部依照新科進士進行授官。
頓時,老登們也開心了。
尤其是那些五六十歲,屢試不第的老登們。
還真有不少人,到吏部和禮部去自愿報名,愿意前往偏遠軍州‘教化百姓’了。
不就是去偏遠軍州,蠻荒之地,任教三年嘛!
為了一個同進士出身,這點苦,他們還是能吃的!
畢竟,他們中的好多人,奔波一生,不就是為了進士頭銜這么個虛名嗎?
四月已亥(23),更試今年武舉人于集英殿后,錄得武學進士三十余人。
這沒什么好說的。
因為今年的科舉,趙煦折騰的有些過。
所以在武舉方面,他沒有進行什么調整和改革。
依然沿用的是熙寧年間制定的武舉試法的考試方法。
考的并非兵法、謀略,而是騎射、武器使用以及身體素質。
在這方面,誰能拼得過在京禁軍呢?
所以,錄得的武舉進士,有八成都是在京禁軍的衙內。
這些人都是表演藝術家。
一個個在趙煦面前,表演著各種高難度的藝術或者雜耍動作。
就是沒一個適合戰場廝殺的。
所以,現在的武舉啊,其實就是個勛貴們搓圓仔湯的地方。
于是,所謂的武舉,其實還不如金明池爭標——至少金明池爭標,是要講謀略和戰陣配合的。
趙煦看完,也是忍不住嘆息幾聲。
好在,武學在郭逵主持下,已經大幅的改革了武學教學。
并在趙煦的支持下,從前線以及御龍第一將的現役將官里,抽調了許多人到武學授課、任教。
武學生們,也會在武學教授的帶領下,定期來到御龍第一將中學習。
所以,未來可期!
故此,趙煦也只是嘆息幾聲,就下詔命樞密院將錄取的武進士們,授給右班殿直、三班借職等小使臣官階。
然后統統給他們安排進了皇城司的清貴衙門當親事官。
這就是擺明了,要把這些祖宗供起來,免得他們去沿邊禍害。
這倒是正合衙內們的意!
留在汴京,而且是在皇城當差!
又有面子,又有里子,還有前途!
于是,一個個三呼萬歲,紛紛表示官家的恩情,我們永遠也還不完!
連衙內們也學會了士大夫那一套!
除了科舉和武舉,同步結束的,還有趙煦別出心裁搞出來的算學、律學考試。
今年因為是第一次搞獨立的算學、律學進士考試。
報名人數并不多,主要是以宗室子弟和算學、律學學生為主。
自然錄取名額也不多。
算學有五十個,律學三十個。
自然的,其質量并不算太高,多數人能會四則運算/熟練使用刑統,能寫判詞,就算不錯了。
好在,趙煦也沒指望,能選拔出什么超人。
能開個頭,向天下人表明他重視算學、律學的態度,同時愿意重用算學、律學人才就可以了。
倒是,這算學和律學考試中,錄取出來的宗室子弟,讓趙煦很開心。
因為,在審視過名單后,趙煦發現,他們基本都是宗室旁支。
屬于是家里都快揭不開鍋,全靠著宗正寺救濟和賣妹妹、賣姐姐,才勉強能在汴京城里混著的窮宗室。
好多人,和趙煦的血脈關系,也已經出了五服。
不是燕懿王(趙德昭)的后人,就是楚康惠王(趙德芳)甚至涪陵悼王(趙廷美)的后人。
而且,哪怕在這三位的后人里,這些人也都屬于旁系!
對這樣的宗室親戚,可能別的趙官家還會忌憚、提防。
但趙煦得之,卻是大喜過望!
這是什么?
最好的工具人啊!
是彰顯朕友愛宗室,愛護宗親的招牌啊!
何況,這些人在參加考試前,都到了宗正寺簽了‘自愿退出宗室玉牒,從此甘心為百姓’的文書。
等于說,除非未來天下大亂,不然他們連學劉備的資格也沒有了。
是只要稍微施恩,就會忠心耿耿的群體。
于是,趙煦下詔賜他們算學及第/算學進士、律學及第/律學進士等出身。
然后,將他們安排到劉惟簡的諸司專勾司,過渡學習、培訓。
等學習、培訓完成后,就可以安排去各路有司或者重要的經濟、貿易樞紐,擔任相關的經濟官員。
甚至是未來南洋貿易節點上的負責人!
于是,這一場考試季下來。
大宋官場,等于一下子涌入了一千六百多名新官員。
哪怕刨除掉特奏名進士、武舉人、算學、律學進士等所謂的‘雜流出身’。
正牌進士也有七百一十二人!
本來,大宋朝就冗官嚴重。
好多官員,在汴京待闕一等就是數年甚至十數年,才能輪到一個滿意的美闕。
現在,涌入這么多的新官員。
對于本就人滿為患的官場,壓力可想而知!
偏,新科進士循例是必須要授官的,而且必須授給實缺!
不然的話,進士就沒有含金量了!
而且,很容易引發全國性的動蕩!
所以,沒幾天,吏部侍郎王子韶就哭唧唧的跑來找趙煦訴苦了。
“官家……”
“吏部之闕,今不過數百……”
“而新科進士及待闕官員,卻已達兩千之眾……”
“臣惶恐萬死,乞官家降下德音指揮!”
看著匍匐在東閤靜室之中的王子韶,趙煦連忙叫童貫將他扶起來:“藻鏡(禮部侍郎雅稱)不必驚慌……快快起來,坐下在說……”
對于王子韶的驚慌和不安,趙煦倒是能理解。
把新科進士理解成應屆生,將待闕官員理解成應屆失業大學生就可以了。
在現代,多少第三世界國家,都因為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知識分子失業而鬧出了巨大的政治動蕩!
而大宋朝的這些新科進士和待闕官員的政治地位,可不是現代中東、非洲、南美的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可比的!
他們是統治集團的一員!
甚至可以說,他們本身就是統治集團!
真要出了事,在大宋的體制中,就是滔天巨浪!
別說王子韶了,便是宰執,也能被一個浪拍死在原地!
所以,王子韶的不安與驚慌,可以理解!
畢竟,萬一出了事。
趙煦要不念舊情,完全可以學漢景帝斬晁錯,將他當成替罪羊推出去,以謝天下!
所以,王子韶即使被童貫扶著坐下來后,也依舊局促不安,神色驚慌。
當然了,這里面肯定是有演的成分的。
趙煦見著,也是安撫道:“藻鏡莫慌,朕早有成算……”
“愿聽德音教誨!”王子韶連忙低頭說道。
“藻鏡回去后,且在吏部張榜與待闕官員——朕登基時,便誓修元祐大典,將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
“前時,朕已詔拜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為元祐大典編修使,拜彰德軍節度使臣方平、保寧軍節度使臣京為同提舉元祐大典編修使,更拜執政、中書侍郎臣頌為編修副使!”
“已命諸公,招攬天下文學之士,共聚一堂!”
“而朕念及元祐大典,乃國朝盛世,千古文業不朽之功!”
“故詔許吏部待闕官員,可與元祐大典編修事!”
“凡愿之官員,文臣京朝官以下,可充元祐大典書局校書郎,宣德郎以下可充元祐大典書局修撰官,宣德郎以上,朝散郎以下,可充元祐大典書局校定官,朝散郎以上,可充元祐大典書局某科編修使、副使!”
“所有書局官員,所授差遣,吏部皆按正常除授磨勘記功,所有官員俸祿、待遇,皆如故!”
這是趙煦早就想好的辦法。
算是一個拖延戰術。
反正趙煦記得,后世的明太宗朱棣修永樂大典,最多的時候,有兩千多名官員學者參與,前后耗時數年,才終于修成。
而如今,中國文化未經兩宋金蒙的戰火摧殘。
無數失傳的古籍、珍本、孤品,都還存世。
同時,現在大宋朝的財政情況,也比朱棣時期要好。
自然的,趙煦不搞則已,要搞就沖著中古百科全書的規模去。
要囊括古今,收錄春秋秦漢以來,歷朝歷代的諸子百家、各門各學的書籍、文字。
包括志怪傳說、民俗野史乃至于民間技術、工藝,統統都要收錄。
順便再在里面塞些私貨,埋些伏筆。
等將來需要的時候,就可以在這里面翻證據——此事在元祐大典之中亦有記載!
如此盛世大典,為精益求精,不留遺憾,花個十年甚至更久來修不過分吧?
為了讓后人更好的理解并知曉古人的思想、文化真諦,并能追根溯源,知其出處。
由朝廷組織幾千名文官士大夫,共襄盛舉,來修撰、編訂、注釋合情合理吧?
這樣一來,大宋朝的冗官問題,就暫時的緩解了。
人人有官當,個個能進步!
士大夫們都有事情能做了!
他們都能忙起來了!
大宋江山,將穩如鐵桶!
當然了,這么做,現在是爽了,等元祐大典修成,就要有幾千個沒官當的官員,找趙煦要官當了。
所以呢!
為了避免麻煩,趙煦要求王子韶,盡量的將五十五以上的官員,往元祐大典書局里塞。
待闕的官員不夠了,就去天下州郡找符合要求的官員。
然后讓這些人讓出位置,給年輕人。
趙煦相信,大部分老官員,都會愿意的。
畢竟,沒有士大夫能抵擋進入元祐大典書局,參與元祐大典編修的榮譽!
這樣一來,等元祐大典修成,書局官員里最年輕的起碼也六十五歲了。
到時候,趙煦下詔優撫,將他們安排到一些聽著很牛逼,實際上沒什么權力地位和實際事務的官職上就行了——實在不行就發明一堆差遣。
無非不過是花點錢嘛!
當然,趙煦也知道,他這樣做是治標不治本。
說到底,要真正解決科舉擴招與冗官帶來的問題。
其實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擴張!
用大宋的劍和刀,去給大宋朝的士大夫們,找到更多的官職,更多的闕。
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日益膨脹的官僚集團的胃口。
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大宋朝在他活著的時候踏入馬爾薩斯陷阱,從而內爆毀滅。
至于他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