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坊,親賢宅揚王邸內。
宣旨的內臣,剛剛離去。
揚王趙顥的臉色,無比的僵硬、丑陋。
而在趙顥身后,他的長子趙孝騫,則是一副亢奮的神色。
“大人!”趙孝騫低著頭,恭敬的說道著:“兒奉旨,審查王府上下奸邪!”
“定不會使大人清名有損!”
趙顥聽著,臉上的陰霾,更加深重,五官郁積著,仿佛要吃人。
正當他要發作、呵斥這個不孝子的時候。
他看到了,門口那幾個矗立著的老剩軍的身影。
于是,回憶起了當初,荊王趙覠帶著這些老剩軍,將他捆起來,壓在地上。
讓他親眼看著,陳衍等人,被一個個的杖死、自縊于王府中的情形。
所以他知道的。
假若他敢對趙孝騫動怒。
那么,宮中的太后,下次就會派荊王覠來‘主持審查’了。
而荊王趙覠……
是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
因為只有他死了,趙覠自己才能安心入睡。
兩害相權……
趙顥只能咬著牙齒,深深的吸了一口后,回頭對趙孝騫道:“王府一切就都交給吾兒了!”
“相信吾兒,定不會負朝廷所托!”
至少,趙孝騫是他的兒子。
以子查父,體面是會給他留下的。
趙孝騫長身而拜:“唯!兒謹遵大人教誨!”
然后,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外,高舉著宮中降下的旨意:“奉圣旨!”
“渭州防御使臣孝騫,肅清王府內外奸佞!”
“來呀!”
“將那些平日里蠱惑父王的小人,都給吾抓起來!”
“諾!”老剩軍們,轟然應諾!
在過去的這個冬天,雨雪交加,天寒地凍。
以他們的年紀,本來是不可能熬過去的——一個冬天下來,府界之中凍綏的老弱孤寡,就多達數百。
但他們這些無依無靠,無兒無女的剩軍卻都活了下來。
原因?
非常簡單!
官家恩賞,給錢給米給炭給冬衣。
又賜酒賜肉還賜藥!
讓他們在過去的那個冬天,有炭爐取暖,有米肉飽腹,也能有藥可服。
不止如此,官家還從他們中,挑選出了幾個‘忠勤可用’的剩軍,給他們在汴京義報的報童中,選了孩童,作為養子。
這些養子,都是機靈聰慧可靠的。
百年之后,他們也能有人披麻戴孝,也能有血食祭祀!
官家恩情還不完啊!
如此,這些老剩軍對于宮中旨意,已是能做到百分百盲從。
趙孝騫領著這些剩軍,迅速的包圍了王府內那幾處院子。
然后,從中押出了十幾個王府門客、官吏。
都是揚王顥,在最近一年,辛辛苦苦養起來的。
既有他的智囊,也有陪他說笑取樂的倡優。
更多的是,揚王顥的嬪妾們的兄弟。
趙孝騫獰笑著,看著這些人,義正言辭的說道:“爾輩食朝廷俸祿,卻不思報效朝廷,反蠱惑我父王,是懷奸邪之心,欲離間我天家骨肉親情乎?”
“來呀!”
“都給我押下去,仔細審訊!”
“諾!”老剩軍們齊聲應諾。
一個個眼露兇光,看著那些已被捆縛起來的王府門客、幕僚、官吏,桀桀桀的怪笑起來。
他們人雖然老了,一些人身上甚至有著殘疾。
可是,他們吃了趙官家一輩子的祿米。
給趙官家干了數不清的臟活、累活。
對于各種刑具,種種大記憶恢復術,已是了然于胸。
頃刻間,他們心中就冒出了數十種酷刑的用法。
刑罰之下,沒有撬不開的嘴巴!
趙孝騫看著那些被老剩軍們拖拽著,押去王府刑房中的人。
然后,他回頭看到了自己的生物爹趙顥那張死人般的臭臉。
他微微扭頭,心中呸了一聲:“老賊,為何不死?!”
對于生物爹的野心,趙孝騫比誰都清楚。
元豐八年,趙顥在宮中上跳下躥,意圖效仿太宗故事的時候。
那時候在宮中,除了四叔趙覠外,就數他趙孝騫給坤寧宮的皇嬸示警的次數最多。
趙覠示警,是怕趙顥真的變成太宗第二,然后自己變成涪悼王。
而他趙孝騫示警,也是相同的道理。
他怕自己變成魏恭憲王趙元佐和昭成太子趙元僖!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趙孝騫的歷史可沒有白讀。
他太清楚了!
生物爹趙顥要是真的實現了他的野心。
那他這個出自其厭惡的正妻所生的嫡長子的下場,怕是比趙元佐和趙元僖還要慘!
為了不讓自己和自己的母親下場凄慘,趙孝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揚王邸一墻之隔的荊王邸中。
荊王趙郡,正臨摹著一張宮中所賜的顏真卿真跡字帖。
他的新婚妻子潭國夫人王氏,則在身旁,為他磨墨。
趙覠將字帖臨摹一遍,然后吹了吹墨跡,自得的笑道:“吾之書法,又近先賢一步矣!”
趙家人在別的方面,可能真的欠缺了些天賦。
可這藝術素養和審美,卻是沒得說的。
荊王趙覠自也不例外。
如今,更是因為宮中官家,屢次賜給他王羲之、顏真卿的真跡、拓本。
于是,更進一步,哪怕是臨摹,也儼然有大家之風。
王氏看著丈夫的容貌,也是笑道:“夫君之字,以妾身觀之,已不遜當代名家矣!”
夫妻兩正說著話,隔壁的揚王邸中,忽地傳來了哭喪、求饒和喊冤的聲音。
趙覠聽著,走到王氏身旁,伸手捂住嬌妻的雙耳:“此等腌臜之聲,不可污夫人之耳!”
他家家中的那些腌臜事,趙覠實在不想讓妻子摻和進去。
這是沒有好處的!
王氏雖不明白丈夫的意思,但她冰雪聰明,只稍稍一想隔壁的揚王家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便已大概明了,于是淺笑嫣然著說道:“妾身自幼患有耳疾,許多事情,稍微離得遠些,便聽不大清了,還望夫君明察!”
趙覠大笑:“夫人有耳疾?!”
“甚好!甚好!”
“吾亦有此疾!”
天家宗親,確實該有疾!
君有疾,則無害!
無害,則可平安一世!
譬如先帝第九子,大寧郡王趙佖,便因從小有眼疾,看不清東西,而為當今天子憐愛,時常帶在身邊,耳提面授,恩賞皆超出禮制的規定之外,其兄友弟恭,使朝野稱頌。
所以啊……
趙覠感覺,過些時日,自己可以稱病。
就說自己可能患有耳疾,間歇性的聽不到聲音。
趙孝騫的效率很高,不過三天,他就上了一道密劄,將審訊出來的情況,原原本本的上奏到了趙煦案頭。
趙煦拿到密劄一看,就瞇起了眼睛:“果然!”
“朕的皇叔身邊有高人呢!”
卻是揚王府的記室參軍韓路等人,在去年的時候,就開始不斷勸諫揚王,應當自污以保全自身。
揚王一直不聽。
直到太皇太后,因張敦禮一案而被迫撤簾。
揚王顥這才慌張起來,想起了韓路等人的勸告。
但,韓路等人卻也不是真的想幫揚王。
而是因為窮!
想趁機撈一把!
事情很簡單!
可是,揚王顥直到太皇太后被迫撤簾,才終于認可自污,然后觀望了大半年才決心自污的這個事情,讓趙煦很不爽!
因為,這證明了趙顥,直到太皇太后撤簾之前,都一直心存幻想。
“太宗皇帝啊……”趙煦將趙孝騫的密劄丟入火盆中,看著其燃燒殆盡:“您可真是給子孫后代們留下了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呢!”
正如唐太宗,靠著玄武門即位。
從此唐代的皇子、親王甚至公主皇后們,紛紛效仿。
一時,玄武門繼承法,蔚然如風。
唐代帝王們,不得不時刻盯著自己的兒子、皇后、寵妃、女兒……
唐玄宗更是上演了一日殺三子的神奇表演。
大宋這邊,也是不妨多讓。
太祖本身,就得國不正,在千秋史書上,留下了污點。
這污點其實不算什么。
只要能收復燕云,一統天下,恢復漢唐盛世。
那千百年后的后人,只會稱贊——千古一帝,曠世奇功!
奈何,太祖大業未成,而中道崩阻。
太宗即位,本就有斧聲燭影之嫌,為了正名,不得不倉促發動北伐。
結果是……
先挫于高粱河,再敗于君子館。
將五代丘八們殺出來的中國軍威盡喪!
這其實,還是趙煦為尊者諱的結果。
不然,若換了他現代的那些師兄弟們來評價……
趙煦閉上眼睛,他的那些師兄弟們的毒醉,在他耳畔回蕩。
什么高粱河車神,都算是比較溫和、公允的。
趙囧……乃至于耶律囧這樣的諧音梗,經常被人掛在嘴邊。
而趙煦面對師兄弟們的這些調侃,只能無言以對。
沒辦法!
太宗做的那些事情,讓他無法挽尊,甚至連辯解的余地也沒有。
只能訕訕的說道:“宋太宗,也不是一無是處!”
“至少,人家文治方面,還是很不錯的!”
“開啟了中國歷史第一個文官官僚體系為主的王朝!”
“北宋因此成為歷朝歷代平民百姓生活水平下限最高的王朝!”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師兄弟們只會呵呵笑著:“對對對!你說的對!”
然后就開始陰陽怪氣著什么‘治國在乎修德爾,四夷當置之度外’、‘將從中御,國家之本,來人,賜陣圖,不對,聽我微操!’、‘朕志在撫寧蠻荒’。
趙煦對此,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羞愧的低頭。
沒辦法!
人家說的全是事實。
好在,趙煦在現代留學的十年中,他的心態早已千錘百煉了。
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沒辦法!
若是心態不好的話,一旦看到趙佶父子和完顏構的那些騷操作,他恐怕會心臟病發,直接一命嗚呼!
看著火盆中,燃燒殆盡的趙孝騫密劄。
趙煦對著身邊的童貫招招手。
童貫立刻近前,伏低了身子。
“叫梁從政等人,多進些市井娛戲給太皇太后!”
“勿使太皇太后,憂心于外廷之事!”
如今的慶壽宮上下,除了那幾個一路跟著太皇太后,從濮王邸至今的女官外。
可以說幾乎全部投了趙煦母子。
甚至,就連那幾個女官,暗地里也和安仁保佑夫人暗示過,愿意投誠的意思。
所以,如今的慶壽宮,可謂是一個巨大的信息繭房。
便是高家命婦,在入宮的時候,也只揀著趙煦和向太后喜歡的話和太皇太后說。
于是,太皇太后在短短半年中,就只能聽到和知道,那些趙煦和向太后愿意讓她知道的事情。
包括這一次的豐稷彈劾揚王。
慶壽宮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有奸臣蠱惑揚王,做了壞事。
好在,天子英明,洞見了奸臣的詭計,使揚王清名得到了保全!
我趙家叔侄和睦,千古罕見呢!
“諾!”童貫領命而去。
童貫走后沒有多久,通見司那邊,便遞來了瓦橋關發回來的遼主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