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和李常謝恩之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等他們坐下來,趙煦才道:“這幾日,朕在翰林院與蘇相公,忙于元祐渾儀之事,卻是無暇顧及朝中事……”
恩,他確實是清清白白的。
在朝中黨爭開始之前,他就已在翰林院了。
黨爭開始之后,干脆一天跑三趟翰林院。
于是,清清白白的趙官家,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昨日朕方從母后處得知,兩位相公上劄求去的事情……”
“朕聞之,甚為驚訝!”
說到這里,趙煦就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向兩位宰執:“可是朕做錯了什么?”
“兩位相公,竟要棄朕而去?”
“還請兩位相公,明言朕之錯繆……”
“朕必改之!”
“只望兩位相公,務必留在朝中,繼續輔佐朕……”
說著,趙煦就起身,對著呂公著、李常微微拱手,標準的教科書式的君王禮遇大臣,求賢任能的姿態。
這是趙煦在現代,看各種影視劇、短視頻的時候,從其中學到的。
雖然,這些現代的娛樂產品,多數有些浮夸。
但,既然它們廣受歡迎,就說明這些東西肯定有著巨大的受眾。
而廣泛的受眾,就意味著這些東西,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
加上,趙煦在現代又是專門搞歷史研究的。
所以,他很清楚,士大夫們的心態。
傲嬌且自卑,理性而感性。
而這樣的特性,就意味著,士大夫們會被他吃的死死的!
就和老實人一定會被茶妹妹拿捏一樣!
事實證明,確如趙煦所料一般。
自他從慶寧宮醒來之后,他就開始在臣子們,特意的表現自己的‘謙卑’、‘仁厚’、‘愛民’、‘知錯能改’以及‘能聽勸諫’等專門給士大夫們量身定做的魅魔攻略。
于是一拿一個準!
沒辦法,中古的士大夫,哪里見過現代人迭代出來的打法?
完全就是降維打擊!
根本頂不住!
就算頂得住的人,也得裝作頂不住!
而趙煦發現,自己的這套打法非常好用后,自然也就一直用了下來。
用到現在,雖不敢說‘不滯于物,言行舉止皆合于圣人之教,三王之道’。
起碼也接近‘大巧不工、渾然天成’的境界。
用人話說就是——演技合格,可以無實物代入漢文帝、昭烈帝等歷代魅魔,嬉笑哀怒,發乎自然,騙一騙中古的大臣,完全夠了。
呂公著和李常,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趙煦開大,但他們還是面紅耳赤,呼吸急促,眼眶發紅,內心更是生出慚愧來——如此明君,我居然想當逃兵?太可恥了!
于是,紛紛拜道:“臣等何其微淼?竟蒙陛下如此幸愛?!”
“實三生有幸,當百死以報君恩!”
好在他們都是官場老狐貍。
而且,親眼見過,趙煦是怎么修理那些得罪他的人——李定放英州而死,張之諫斬首、張耆家族被斬盡殺絕,連根拔起。
駙馬都尉張敦禮下獄暴斃。
最讓人不寒而栗的,莫過于這位陛下對吳家的手段。
那是鈍刀子割肉,割的吳家人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偏生,吳家還得叩謝天恩。
感恩這位陛下,多少還念了些吳充的情義,并沒有趕盡殺絕,給吳家留了體面。
而呂公著和吳家是姻親——他的第三子呂希績的發妻,就是吳充的小女兒。
當初,吳家落難,曾求到過他面前。
呂公著在仔細聽完吳家人的哭訴后,當時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因為,這位陛下用的手段,都是在合理合法的程序范圍內。
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關鍵,他還把王子韶給推到前面,自己美美的隱身在幕后,是一點血也不肯濺到自己身上,一點關系都不想沾。
于是,呂公著只能勸吳家人,無條件投降。
甚至,為了求得原諒和寬恕,得把吳侔也送去江寧。
果然,吳侔剛剛跟著王氏抵達江寧。
吏部對吳家的禁錮,就消失的干干凈凈。
而在外人眼中,吳家人遭遇的一切,都是王子韶這個奸臣,為了阿附王安石而做的。
只有少數靠近權力中心的人才明白,沒有天子授意、指使和縱容,再借他王子韶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前宰相的子侄掐脖子。
盡管如此,呂公著和李常的聲音中,卻還是難免哽咽起來。
當然了,這里面起碼有一半是順勢而為的表演。
但也有一半是真心。
沒辦法!
自古以來,能如眼前這位陛下般,肯在表面上,表演尊重大臣,尊重制度和法度,能聽諫言,愿意和大家一起商量著、妥協著,處理國政的皇帝有幾個?
于是,哪怕明知道這位少主可能是在演他們。
卻還是得配合著表演。
圣人不也說了嗎?
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旁的不說,最起碼,這位陛下心里面是真的裝著天下與萬民。
也愿意給天下、萬民花錢、讓利。
所以,雖然這位陛下喜歡搞些新花樣,愛好一些奇技淫巧。
但,呂公著還很開心的,任其驅策。
因他知道,沒有更好的了!
至少他這輩子不可能碰到更好的了。
于是,呂公著哽咽著,從懷中取出自己寫好的自辯劄,呈在手上,說道:“啟稟陛下,臣之所以求去,乃是因為臣慚愧……”
“愧對陛下信任,也愧對先帝托付!”
“臣家鄉族人,假臣之名,在鄉中放貸,以至逼死鄉黨!”
“臣荷陛下愛幸,卻生出這等事情!”
“實無顏再立于朝中!”
說完呂公著就深深一拜。
卻是一點都沒有提,御史言官們彈劾他結黨營私、濫用名爵、在位無能的事情。
也沒有對這些事情做出任何辯解。
既是不屑,也是他的政治經驗非常豐富,很清楚這些事情,他是不可以辯解,尤其不能在御前,由他本人來辯解。
因為一旦那樣做了,就等于落入別人的算計中。
到時候就是黃泥巴掉褲襠里,說都說不清楚!
因為坊間輿論,最喜歡議論的,就是宮里面和宰執的八卦。
在口口相傳中,很容易就會讓假的變成真的。
因為,普羅大眾的心理,非常簡單——不是你做的,你為什么要解釋?
解釋就是掩飾!
所以,最恰當的做法就是本人不提,讓別人來說。
趙煦聽著,神色動容,道:“竟有此事?”
便命童貫上前,接過呂公著的劄子。
童貫將呂公著的劄子,獻到趙煦面前,趙煦接過來一看,嘴角溢出些笑容來。
“那在鄉中放貸者,不過是相公三代之外的遠親……”
“其以相公之名,在外招搖撞騙,犯下罪責來,與相公何干?”
“其令有司收監,并命官府依法處置便是!”
當然了,趙煦其實是根本不信,呂公著和那個在鄉中放貸,逼出人命的族人,沒有任何關系的。
盡管壽州呂氏,枝繁葉茂,富貴百年。
這樣一個大家族必然良莠不齊,難免出些不孝子孫。
何況大宋之律,父母死,諸子析其產!
所以,在民間絕大多數普通家庭的關系,都是三代之內,屬于親戚。
三代之外,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了。
甚至,一些中小地主家庭,連三代都要不了,就會直接變成陌生人乃至于仇人!
這是財帛動人心。
也是商品經濟發展下的必然。
兄弟、叔侄?
有孔方兄親嗎?
所以,當下的社會主流,就是三代之外,不算親戚。
但,那是普通人。
像呂家這樣的頂級家族,就不是這樣的。
雖然,呂家依舊會遵循父死諸子析產的操作來確保主家富貴。
但,隨著呂家不斷膨脹、擴大。
家族的旁系,那些三代之外的族人,也就成為了可用之材。
所以什么‘假臣之名’?
呵呵!
這和現代的臨時工,是相同的操作。
沒出事——他是我血脈相連的族侄啊!
出了事——彼假我之名,于鄉間胡作非為,實在可恨!當依法治罪,絕不寬宥!
最妙的是,整個過程,都是自然而然的。
再怎么查,也查不出呂公著和他的家人們,在這里面所扮演的角色。
因為他們確實沒有參與其中。
只是從中得利而已。
你要問——別人為什么賺了錢,還要上貢本家?
他孝啊!行不行?
類似這樣的操作,在大宋的權貴家庭,非常普遍,而且很流行。
不過,這種操作,很快就會被時代拋棄。
因為,在現在就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效仿范仲淹的義莊、義田、義學模式。
通過自己死后將財產,捐贈成族產,綁定宗族,實現一種另類的魏晉門閥制度,并最終在明清迭代成控制縣鄉,用宗法取代國法,用族規代替王法的宗族社會。
皇權從此不下鄉!
地方官想收稅,就必須和這些宗族族長合作。
所以,趙煦對現在的權貴家族的這些操作,有著極高的容忍。
最起碼這些家族比宗族進步!
于是,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難得糊涂了。
呂公著聽著,卻是流著眼淚,哽咽著道:“可……終究那鄉中無辜,是因臣族人,以臣之名,迫害而死……”
“正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臣實慚愧!”
說著,眼淚就從眼眶中掉落。
這是鱷魚的眼淚!
趙煦見著,感慨道:“何謂‘天下臣’,朕今日知矣!”
“朕有相公輔佐,必可致太平之世!”
然后,他就看向李常:“李相公,又是因何求去?”
李常伏拜于地,也從懷中取出一封劄子,呈在手上:“奏知陛下,臣之所以求去……”
“乃是臣資材冗阘,自蒙陛下愛幸以來,于國事無所建功,只一心為己,常患有得失之念,更不曾為國進賢,為陛下舉能……民事之利弊,臣更不識,陛下命臣掌天下詞狀,臣卻有負圣恩,未能厘清天下冤獄,以至天災屢來,寒暑交替,于是民間有言:今日侍郎當筆,莫望伸冤!”
“國家厚養大臣所為萬民也!”
“今臣負天下望,慚愧至極,無顏以對陛下!”
“唯請陛下罷臣,以謝天下!”
趙煦聽著,感覺非常熟悉。
總覺得,李常的這些話,自己似乎在那里看到過?
想了想,他想起來了。
是劉安世、梁燾還有韓川等人,攻擊李常的文字!
于是,趙煦看向李常。
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李相公,你為什么要穿品如的衣服?
于是,趙煦命童貫下階,將李常的自辯劄也收了上來。
然后他打開看了看,其上內容,與李常發言如出一轍。
茶意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