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十一月辛酉(十三)。
汴京城在早上,經受了一場嚴酷的霜凍。
就連汴河,都開始凍結。
寒冬已至!
呂公著站在內東門下,盡管他穿著御賜的裘衣,衣服里面還有著羊毛紡成的內襯,腳上的靴子更是用著貂皮縫制,里面還有著一層保暖的羊絨,但他依舊能感受到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
“左揆……”身后傳來了他的學生李常的聲音。
“公擇來了?”呂公著沒有回頭。
“是!下官剛到!”李常來到他身邊。
他們這對師徒,這幾天都在盡量避開碰面。
哪怕今天奉詔入對,也特意錯開了時間。
沒辦法!
他們是師徒,又同在都堂為官。
本來就是犯忌諱的事情!
一般情況下,照過去的傳統,李常應該在進入都堂后,立刻與呂公著決裂。
至少也該上劄子,對呂公著主持的各項政策,大加批判,并在所有場合,尋機反對呂公著。
但,李常沒有這么做。
這既是他本性如此,也是天子恩典。
于是,不出意料的,成為了他人攻擊的靶子。
有的沒的,都朝他腦袋上扣。
即使是李常在熙寧時,曾任過臺諫官,依舊很生氣。
這些年輕人,根本不講武德,沒有任何敬畏之心!
“自辯劄可寫好了?”呂公著沒有看李常,只是問道。
“回左揆,下官已經寫好了!”李常摸了摸自己貼身的劄子答道。
“善!”呂公著瞇起眼睛來。
故事,宰執遇劾,當自請去位,然后再上章自辯。
前者是了為昭示中外,自己絕無戀棧權位之心。
后者,自然是為了自己的聲譽。
若別人說什么,自己都不反駁,玩什么清者自清這一套。
就等于坐實了別人的指控。
呂公著微微扭頭,看向李常,問道:“公擇啊……”
“老夫最后問一遍……”
“汝當真沒有在洛陽買園宅,在相州置田產?”
李常把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苦笑著道:“左揆,下官是江南西路建康人,祖墳、妻兒俱在建康……”
“下官就算要買園宅,也該在建康……”
“至于相州?”
“下官連相州都未去過,何來的相州田產?”
說到這里,李常就嘆息起來:“再說了,左揆又不是不知,下官仕宦這許多年來,所得俸祿、財帛,皆用在了家鄉白石書院中……”
“下官就算想去洛陽買園宅,到相州置田產,也是囊中羞澀!”
呂公著沉默了。
他知道,李常說的是對的。
李常這十幾年來,日子一直過的很清苦。
哪怕現在已經進入都堂,每歲可支配的合法收入,已經達到了數千貫。
可他在汴京,依然是租的官家恩賜的廉租房。
他的錢,統統送回了家鄉,用在白石書院的建設和投入上。
所以……
呂公著看著李常,好奇起來:“劉器之,為何上章言汝在洛陽買園宅,相州置田產?”
李常低下頭去:“下官怎知?”
他,對這個事情是莫名其妙的。
根本不明白,臺諫為什么要彈劾他在洛陽買園宅,相州置田產?
呂公著聽著,輕聲說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膽大妄為!”
彈劾宰執,乃是觸虎須。
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反噬。
所以,一般情況下,御史彈劾宰執,要么是證據確鑿,要么是背后有著帝后授意。
前者,自不用說,是御史行使本職。
后者,則是服務于宮中,是告訴宰執應該自己體面下臺了。
但,這都是過去的老黃歷了。
以呂公著的觀察,這十幾年來,朝中的御史言官,越發的狂野。
膽子也越來越大。
什么事情都敢干了!
所以,呂公著現在有些糊涂。
他不知道,這次的風波,到底是宮中授意的?
還是御史言官們在獨走?
正因為不確定,所以,他在看到針對他和李常的攻擊愈演愈烈之后,立刻選擇了上劄乞骸骨。
這既是自請體面——假若天子真的有意讓他去位,那他自然得借著這個臺階下來。
同時,也是以退為進。
假若,是臺諫在獨走的話……
呂公著瞇著眼睛。
他這一生,一路艱辛,篳路藍縷,方得宣麻拜相,執掌國政,輔佐天子。
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他怎么可能容忍別人,隨意攻擊、污蔑、造謠自己,動搖他在御前的形象?
“吾雖敬佛修禪,卻也非是那廟中泥塑的佛像!”
“吾乃宰相!”
“上佐天子,下撫黎庶,禮絕百僚,群臣避道!”
“豈是二三子所可以侮辱、造謠的?!”
“壽州呂氏,更非是他人可以隨意指摘的!”
這樣想著,呂公著內心的殺機就開始升騰。
師徒兩人正說話,內東門的門扉,就被人開啟。
童貫的身影,出現在他們面前。
童貫對著呂公著、李常恭敬的拱手拜道:“兩位相公,大家德音,請兩位相公移步福寧殿詔對!”
“諾!”
趙煦看著手上的劄子。
這是直接導致呂公著和李常,上劄求去的彈章。
寫劄子的人是右正言劉安世。
此君是司馬光的學生,表字器之。
當初司馬光入朝,舉薦了很多跟著他在資治通鑒書局里修書的學者。
劉安世就是其中之一,趙煦將之任命為秘書省正字。
司馬光去世后,劉安世作為弟子,跟著司馬康、范祖禹、劉攽等人一起扶棺回鄉,并跟著一起處理司馬光后事。
今年年初的時候,劉安世與劉攽等人一起回朝,趙煦以其忠孝,拜為右正言。
這幾個月來,劉安世的表現都是中規中矩。
趙煦是怎么也沒想到,他竟能搞出這種花活來。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看了,但趙煦看著劄子上的內容,臉色依然變得鐵青起來。
“汝怎么敢孩視朕?”
劉安世的劄子內容,看著是恭敬、謙卑,對他和向太后更是極盡吹捧、贊譽。
可問題是,他彈劾呂公著、李常的內容,卻是簡單粗暴到,趙煦都不需要派人去核對,就知道是在造謠。
先是說李常在洛陽買園宅,在相州置田產。
而李常為何要去洛陽買園宅,到相州置田產呢?
因為,他陰附呂公著,結交程頤門生,欲引為奧援,所以把這些地方當成結黨營私的巢穴。
他若不這么說,趙煦可能還會懷疑,呂公著、李常是不是真的在背著他,偷偷的和洛黨的人勾結起來,打擊異己,排除政敵。
劉安世這么一說,就給李常洗清了罪名。
為什么?
因為,劉安世這是典型的以己度人。
可能劉安世覺得,這世界上最宜居的地方是洛陽,最適合買田宅增殖的地方是相州。
但問題是,李常是江南西路的。
他和王安石兄弟、曾鞏兄弟都差不多。
他們心中的天堂,顯然不是又干又冷的洛陽,他們的財富增值最好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相州。
而是揚州、江寧、潤州、杭州。
再不濟,也該是生養自己的桑梓!
南方人會喜歡,又干又冷的洛陽?
南方人會在隨時可能被黃河母親創飛的相州置田產?
想到這里趙煦就回頭,看向在自己身旁,等了很久的石得一。
“都知,去查一查!”
“右正言劉安世,右諫議大夫梁燾,監察御史韓川等人,在洛陽可有園宅,在相州可有田產?”
這些人都是在這次風波中,激情參團,然后把矛頭對準了呂公著、李常的人。
而且,都不是新黨。
皆舊黨干將,青壯派!
這也是這次風暴的特點。
在這場新黨、舊黨大混操中,兩邊都像想好了一樣,在短暫的彼此攻擊后,刀口向內,開始對著各自陣營的大佬動刀了。
舊黨這邊,對呂公著、李常、程頤火力全開。
新黨那邊,正在忙著瘋狂攻擊李清臣。
現在的輿論,李清臣已經被批成了毫無才能,竊據權位、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臣,快點滾蛋,才是他對朝廷最大的貢獻。
于是,在新黨臺諫官員的努力下,李清臣無數黑材料都被人挖出來了。
不過,李清臣的反應,卻很平淡。
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顯然,心里面沒憋什么好!
“諾!”石得一在短暫的猶豫后,領命而去(調查御史言官,對他來說,過于刺激了)。
趙煦望著石得一遠去的背影,心下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了。
這些人,肯定都在洛陽買了園宅,在相州有著田產!
最起碼,劉安世應該有。
為什么?
因為人無非想象自己認知之外的事情。
我干過的事情,你也肯定干過。
我喜歡的東西,你也應該喜歡。
這叫以己度人。
就是……
他們怎么敢的啊?!
趙煦想不明白。
這是赤裸裸的,沒把他這個皇帝當成年君主看。
甚至,可以說,是沒把他當人看!
這是趙煦最生氣的地方!
朕這么辛苦,才讓朝野大臣,都認可了朕的能力。
你們居然質疑朕的智商和理解能力?
一刻鐘后,當童貫來通稟呂公著、李常已到殿外后,趙煦才勉強整理好自己的心緒,恢復了冷靜。
“且讓兩位相公先到東閤靜室中候著,我稍候便至!”趙煦對著童貫吩咐了一聲。
然后,他就將自己面前的這些劄子,一一收到一個袋子里,將之隨手交到身邊的一個小黃門手上,叮囑他道:“且將這些劄子都拿好,帶到靜室中去,交到童邸候手里!”
“諾!”這小黃門領命。
趙煦走向內寢的浴室。
在這里,文熏娘已經將洗澡水給他放好,準備好了干凈的新衣服。
見到趙煦過來,文熏娘便帶著人迎上來,服侍他沐浴。
接見大臣之前,必定沐浴更衣,這是趙煦的習慣,也是對大臣的基本尊重!
半個時辰后。
福寧殿東閤靜室。
伴隨著凈鞭撕裂空氣的聲音,童貫適時的對著矗立在靜室中的呂公著、李常喊道:“皇帝陛下御靜室,請兩位相公恭迎!”
呂公著與李常,持芴上前,對著靜室一側,拜道:“臣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公著(門下侍郎臣常)恭迎皇帝陛下御閣,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趙煦穿著褚黃色的衣袍,戴著一頂棉質的軟腳幞頭,穿著棉布所織的靴子,走入靜室之中,坐到上首的御座上,然后對呂公著和李常道:“兩位相公免禮!”
“童貫,快給兩位相公賜座、賜茶!”
“諾!”童貫立刻帶著人,將兩張椅子搬到呂公著和李常身后。
然后,又帶著人,給兩位宰執奉上了今天剛剛煮好的紅棗茶湯(其實已經很像現代的紅棗奶茶了),并奉上一些宮中的點心。
兩位宰執在謝恩之后,各自坐下來,然后抿了一口茶湯。
用著牛奶煮好的茶湯,暖暖的,甜甜的,入喉順滑,紅棗的香氣混雜其中,叫人飲后精神為之一振。
哪怕呂公著,也是不由得贊道:“好茶!”
趙煦聽著,就笑道:“左相喜歡就好!待會回去的時候,朕會讓內茶庫給相公準備幾餅今年的建茶、紅棗……”
“李相公也是一樣!”他看向李常,笑著說道 “謝陛下!“呂公著和李常,沒有推辭,歡天喜地的接受了這個恩典。
同時,他們的心思也都安定了下來。
因為,趙煦的舉動,向他們確認了一個事實——這次的御史彈劾,不是宮中的授意!
純粹就是臺諫的年輕人在獨走!
呂公著當時就握緊了拳頭,心道:“看來,是吾這些年,隱藏鋒芒,以至于被人認為軟弱可欺了!”
這要換他的父兄,是不可能有人敢這樣對壽州呂氏的。
所以啊……
必須出重拳!
不然,以后可能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騎到呂家人頭上耀武揚威,指點江山了。
趙煦端坐在坐褥上,仔細觀察著呂公著和李常兩人的神色。
他現在很好奇,呂公著和李常,在遇到這樣的攻擊和造謠后。
他們會有什么反應?
是現在就動手,通過御前自辯,開啟反擊?
還是在自辯,證得自身清白后,表面上寬宏大度,展示宰相胸襟。
實則暗戳戳的布局,將政敵按圖索驥,一網打盡呢?
至于,這兩個人,高風亮節,對別人的攻擊、造謠,熟視無睹,以廣闊的胸襟接納和包容一切非議、攻擊?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就知道了——大宋都堂無好人!
所有宰執,甚至待制大臣這一級,沒有一個是善類。
而且,心胸都挺狹隘的。
章惇、曾布就不提了,哪怕是李清臣、韓忠彥這樣公認的老好人。
對于那些開罪他們的官員,也都是一副‘得罪了方丈就別想跑’的態度。
他們報復被自己認定的敵人,從不手軟,也不會手軟。
總不能說,新黨的人心胸狹隘,舊黨的人,就會胸襟寬廣?!
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