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七月丁巳(初八)。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和煦,微風徐徐。
  御花園內,花團錦簇,蝴蝶飛舞,群鳥翱翔。
  趙煦靠在涼亭中,看著孟卿卿帶著狄薔、文熏娘,在花園的菜圃里,采摘著今天要用的蔬菜。
  近來,趙煦和向太后的伙食,都被這三個小姑娘包辦了。
  她們三個這兩年在御廚那邊,已經學到了不少廚藝。
  于是,趙煦也就漸漸的開始,讓她們三個負責自己和向太后的日常飲食。
  到得如今,基本三餐和日常飲子,都是由三女帶著她們的侍女們在負責。
  廚娘養成get!
  看著三個青春爛漫的小姑娘,在菜圃中提著菜籃子,愉快的采摘著各種瓜果蔬菜,聽著她們歡快的笑聲。
  趙煦頓感歲月靜好,于是怡然自得的靠在特制的黃花梨打制的沙灘椅上,享受著陽光浴。
  如今,雖是盛夏時節,但,這皇城大內之中,因為有著大量水榭閣樓,松柏綠樹以及宮闕殿堂,加上又是上午,故此并不算熱。
  反而,在夏日的晨風吹拂下,趙煦有種微微暖熏的感覺。
  加上他年紀小,本來就嗜睡,漸漸的就開始瞇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左右見此,默契的在他酣睡之地,圍成了一個保護圈。
  一位位御龍直,豎起盾牌,為他遮擋陽光,同時,以便大宋的少年天子,可以睡一個舒服的回籠覺。
  不知睡了多久,趙煦聽到了輕輕的呼喚聲:“大家……大家……”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出現在涼亭外的馮景。
  “什么事?”
  “臣奉旨,來送明日的汴京新報與汴京義報……”馮景回答著。
  七月之后,他開始逐漸的參與到汴京新報與汴京義報的管理中。
  等到八月份,他就會卸下皇帝殿邸候的差遣,正式出宮就任‘提舉汴京小報公事’這個完全由趙煦發明的差遣。
  自然的,他也就開始負責每天給趙煦送第二天就要發行的汴京新報、汴京義報,以供審核。
  趙煦嗯了一聲,接過馮景送來的兩份報紙的樣刊。
  首先,趙煦看的自然是汴京義報。
  這也是他抓的最緊的報刊。
  沒辦法!
  汴京義報主要面向文人士大夫,其主要工作人員,基本都是聘用的落第士子、在野官員。
  這就很容易出現問題。
  文人嘛,很清高的,同時也都喜歡陰陽怪氣、耍小聰明夾帶私貨。
  所以,趙煦經常性都得盯一下,以防止汴京義報的文人獨走,給他來個大新聞。
  近期,因為正值輿論關鍵期,所以每次刊行他都要提前審核一遍。
  諸葛一生唯謹慎!
  小心,總歸不是錯!
  將明天要發行的汴京義報,拿在手上,細細的看了起來。
  頭版的標題是——再論《苛政猛于虎》。
  署名作者是灌水老叟。
  趙煦看到這個署名,就笑了起來:“太師還真是個不老頑童啊!”
  文彥博,從司馬康時代,就一直在持續向汴京義報供稿。
  一開始,他的馬甲是伊叟。
  但傻子都能知道,這是他。
  所以很快他就換了個馬甲叫介休山人,很快就被人扒了出來——朝中本貫汾州介休的,除了他還有誰?
  沒辦法,他又起了個叫貝州居士的馬甲,結果第一天就被人扒皮了——文太師生平最快意的事情,就是平定貝州王則之亂。
  搞來搞去,馬甲換了十幾個。
  最后,定在了現在用的這個馬甲上——灌水老叟。
  這個馬甲,他好像已經用了兩三個月了。
  雖然很快就被人扒出來了。
  但他卻似乎沒有更換的意思。
  “這老貨,還真是有趣!”趙煦瞇起眼睛,笑了起來:“就連拍馬阿諛的姿勢,都比其他人強上許多!”
  文彥博是什么時候換的這個馬甲?
  趙煦記得好像是今年的五月份左右。
  而那時候發生了一個事情——趙煦在集英殿中,與伴讀們在課后閑聊,順便科普一些常識。
  比如說浮力、壓力一類的現代知識。
  在科普中,難免需要舉例。
  而在大宋,剛好有類似的故事,可以作為印證。
  比如說,司馬光砸缸,可以用來科普壓力。
  也比如說文彥博灌水,可以用來佐證浮力。
  嗯,司馬光砸缸,現代人差不多是都知道的。
  但文彥博灌水,就相對冷門一些了。
  所謂‘文彥博灌水’,講的是坊間廣為流傳的一個小故事——傳說文彥博幼年時,曾與玩伴們擊球游戲,在玩鬧中不小心將球擊入一個洞穴,并卡在了里面。
  玩伴們想盡辦法,也沒能將球取出。
  這個時候,文彥博就突發急智,用水灌入洞中,球便自動浮出了洞穴,小伙伴們都驚呆了,從此文彥博聰慧之名,就傳遍了十里八鄉,廣為人知。
  而在科普之余,趙煦也沒改他愛開玩笑的性子。
  就分別送了些雅號給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
  比如說司馬光,就被趙煦送了個尊號——砸缸真君。
  這是因為他已經去世了嘛。
  哪怕開玩笑,也得尊重一二。
  對文彥博,他就沒有這么客氣了,直接笑稱他是:灌水老叟。
  雖然說,在一般情況下,集英殿發生的事情,外界連點風聲都是聽不到的。
  可,有些時候,卻會流出各種各樣的故事、段子。
  尤其是,類似這種趙煦私下里和伴讀們開的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總會被以各種各樣的方法,流傳出去。
  誰泄的密?自然是不用說了。
  靠著這種手段,趙煦一方面,可以考驗他身邊的伴讀們,看看他們的政治立場是否牢靠?
  上上輩子,吃過曾布的虧后,趙煦對身邊的人的忠誠問題,就看的格外重。
  其次,像這種私下里的玩笑話,是可以在潛移默化中,塑造出一個親民形象的。
  會讓汴京市民們覺得,趙官家和他們是一樣的。
  都愛開玩笑,也都喜歡八卦別人的隱私。
  如此一來,就算將來趙煦做出什么壞事,他們也會自我安慰,自我麻醉自己——只是一時之錯/犯了點官家都會犯的小錯。
  這算是趙官家們的祖傳技能了。
  從仁廟開始,每一代趙官家,都很擅長此道。
  比如說,仁廟傳出去的那些‘寬仁故事’。
  什么吃飯的時候,吃到了沙子,因為害怕被別人知道,使御廚獲罪,便若無其事的將沙子咽了下去。
  什么半夜肚子餓了,想吃烤羊肉,但因為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愛吃烤羊肉,導致宮中每天都特別為他準備烤羊肉夜宵,造成浪費,便忍著饑餓。
  類似這樣的小故事,最鼎盛的時候,在坊間有上百個在流傳。
  哪怕迄今,也依然有十幾個被人在嘴上念叨。
  于是,盡管仁廟時,朝廷上下揮霍無度,宮中奢侈成風,外戚們囂張跋扈,黃河屢次決口,地震不斷,蝗災四起,盜賊成風,大宋官家更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但很多人依然覺得,仁廟是個好官家!
  他盡力了!
  天下如此,不怪他!
  既然效果這么好,趙官家們,自然都是有樣學樣,每一代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小故事,塑造自己的形象。
  而趙煦,比起他的父祖,有著一個他們所不能及的優勢——他年紀小。
  只要持續不斷的對外輸出類似的小故事,就可以讓百姓士民們,在心中形成‘官家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的情感。
  一個大家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很容易得到人們的愛護與關心的。
  而當一個皇帝是被大家看著長大的時候,效果就更好了。
  可以這么說,只要趙煦不倒行逆施,搞得眾叛親離。
  那么,那些看著他長大的人,很多人都會自發的給他的政策辯護。
  這是人性。
  最后,這樣做,還能PUA相關人等,測試一下對方的服從性。
  贏麻了!
  而當趙煦的玩笑話,傳進了文彥博耳中,這老貨也是一點不害臊,直接拿來就用。
  甚至從此就不換馬甲了。
  有點子將這個事情,當成自己的榮譽的味道。
  只能說,太師不愧是太師,大宋政壇的不倒翁。
  單單是這份能屈能伸的政治智慧,就夠那些年輕氣盛的大臣學上幾十年了。
  趙煦笑過之后,就看起了文彥博的文章。
  這一看,趙煦嘴角的笑容,就更是壓抑不住了。
  “太師啊太師……”
  “想不到太師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文彥博的這篇文章,通篇站在了普羅大眾良善百姓的立場上,論述著苛政、暴政,對于良善的危害。
  他甚至,在悄悄的借鑒、使用蒲宗孟發明的涓滴理論。
  舉著一個個例子,說明某某是如何通過雇傭窮苦百姓,使這些百姓和其家人得到溫飽,安居樂業,并使社會風氣都得到了改善。
  這讓趙煦看的都有些恍惚了。
  這還是文彥博嗎?
  那個當年對趙煦的父皇,說出‘陛下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共治天下’的文彥博哪里去了?
  哦……
  文彥博馬上就要買撲下一個抵當所,并讓其子文及甫去經營。
  那沒事了。
  屁股決定腦袋!
  當年的文彥博,是地主士紳的代表,他自然要站在地主士紳的立場說話。
  現在,文家要開始通過抵當所牟利。
  自然,他的屁股就坐在了新興的工商業、手工業集團這邊。
  給良善百姓說話,自是理所應當。
  因為,文家已經是良善百姓的一員了。
  趙煦看完文彥博的文章,繼續看汴京義報上刊載的其他內容。
  汴京義報的其他版面,也刊載了不少士人文章。
  也都是在議論、評論,府界之事。
  總體上來說,輿論都是傾向于良善百姓一方的。
  就連刊登的詩詞,也都是如此。
  趙煦看完,放下手里的報紙,贊道:“善!”
  “汴京義報的立場,還是站得穩吶!“
  “童貫在政治上是可靠的!”
  一旁的馮景聽著,趕緊低下頭去。
  趙煦看了看他,笑了起來:“馮景啊,你要和童貫認真學!”
  “不要因為你的級別比童貫高,就在人家面前擺譜……”
  “諾!”馮景趕緊應命:“大家教誨,臣銘記于心!”
  “嗯!”趙煦點點頭。
  接著他就看起了汴京新報。
  和汴京義報不同,汴京新報,在曾布開始接手相關案件后,就慢慢的開始對案情降溫了。
  不再追著報道相關案情,也不再上跳下躥的挑動輿論。
  而是按照趙煦的指示,將注意力重新放回汴京城。
  開始報道起各種八卦趣事,甚至專門開了一個類似‘走近科學’這樣的新版面,報道在汴京城里過去發生過、出現過的各種傳說故事。
  這次送來的汴京新報,也是一般。
  趙煦將之看完,對童貫更加滿意了。
  “等到明年,給童貫一個機會吧!”趙煦想著。
  一直將之留在汴京,是委屈了他。
  他的才干,應該得到更加廣闊的發揮空間。
  就是……
  該命其南下,去和蔡京搭班子,一起將來自大宋的愛,傳遞給東南亞人民?
  還是讓他北上,去和呂惠卿搭班子,將漢家阿舅的寬仁,送到吐蕃、黨項乃至于西域各國人民手上呢?
  這得好好考慮一下。
  當然,最好親自問問童貫的意見。
  將兩份小報看完,趙煦就對馮景道:“去告訴童貫,便依此刊行!”
  “諾!”馮景領命而去。
  趙煦則起身,慢悠悠的踱著步子,回到福寧殿,正打算著臨摹一會字帖。
  通見司那邊就送來表章——歐陽發、歐陽辯兄弟上表稱,奉旨來送乃父歐陽文忠公書稿入宮。
  趙煦聽完,頓時就笑了。
  “看來,這兩位衙內,都是很想進步的嘛!”
  昨天,薛占射剛剛到太學報道,今天他們兄弟兩人就迫不及待的帶著歐陽修的書稿,巴巴的上表請求陛見了。
  只能說,他們兄弟的進步之心,非常火熱!
  幾乎是連演都不演,就差沒把臣太想進步了刻在自己額頭上了。
  不過,誰不想進步呢?
  富弼之子富紹庭,為什么跟著周國夫人回京后,就一直滯留汴京?
  還不就想在趙煦這里混個臉熟,然后讓趙煦念在乃父的功勞上,給他個好差遣?
  趙煦倒是也想給他個官當!
  奈何,富紹庭真的是倒霉!
  回京不久,就開始纏綿病榻!
  沒辦法,趙煦只能派太醫官們,輪流上門診脈。
  前些天,富紹庭的病才總算好了些,上表謝恩。
  但,好差遣是別想了。
  就他這個身體情況,趙煦真的擔心,他在赴任的路上嘎了。
  所以,便恩蔭了他一個太府寺的清貴差遣,讓他在京喝茶養病。
  富紹庭這個病秧子,都想進步。
  歐陽發兄弟,又怎能免俗?
  想了想,趙煦就吩咐左右道:“且去將兩位歐陽愛卿,帶到崇政殿罷!朕隨后便至!”
  半個時辰后,趙煦來到崇政殿,見到了數日未見的歐陽發、歐陽辯兄弟。
  也看到了,他們兄弟帶進宮中的歐陽修書稿。
  還挺多的。
  足足裝了四個大箱子!
  里面滿滿當當,都是歐陽修生前親筆寫的公文、未完成的文章與詩詞。
  這些東西,若放在現代,價值連城,件件都是國寶。
  而在如今,只是些無人問津的文書而已。
  不是歐陽修的文章詩詞不值錢。
  實際上,自歐陽修去世后,他的字帖、書畫,在市面上的價格是逐年走高的。
  但這些文稿,不是字帖,也非是書畫。
  而是往來的公文,以及歐陽修本人未完成的文章/詩詞。
  說起來,也是叫人唏噓。
  因為歐陽修生前,并沒有指定一個人來整理、出版他的文集。
  于是,歐陽修的文集,在他去世十余年后的今天,都沒有半點風聲和動靜。
  因為沒有人敢主動請纓,替歐陽修整理、出版文集。
  而歐陽發兄弟也不敢在老爹沒有遺命的情況下,自作主張的找人做這個事情。
  趙煦若沒有記錯的話,得到南宋,靠著歐陽修的同鄉周大必用愛發電,才完成了對歐陽修文集的整理、出版。
  不過,如今倒是不需要周大必來用愛發電了。
  見著這些無價之寶,趙煦是欣喜不已。
  大宋文宗歐陽修的文集,到手!
  有了它們,這個世界就應該沒有人能比趙煦更懂歐陽修了。
  當即便對歐陽發兄弟大加贊賞,同時也高度評價了歐陽修的一生。
  歐陽發、歐陽辯兄弟,被趙煦夸的,喜不自勝,當即叩首謝恩。
  看到這兄弟兩人,如此懂事,趙煦自也不吝嗇。
  當場便給與了獎賞。
  歐陽發賜進士出身,命吏部依其磨勘年限,除授差遣。
  歐陽辯更是直接當場授太學博士。
  可以說是一飛沖天!
  歐陽發、歐陽辯兄弟,得了如此重賞,自是喜不自勝,開開心心的謝了恩,回家去報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