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六月甲辰。
  侍御史呂陶、左司諫梁燾等劾權知開封府蔡京、開封府推官張商英、判官李士亮、開封街道司賈種民等開封府主要官員瀆職、包庇等罪。
  蔡京等人旋即上表乞罪,并閉門思過。
  六月乙巳,蔡京詔罷權知開封府。
  至此,蔡京達成了一項成就——大宋任期最長的權知開封府!
  自元豐七年十一月拜為權知開封府,到元祐二年六月罷,前后歷時幾近三年。
  同日再次下詔,以張商英、李士亮、賈種民等人瀆職的罪名,罰銅五十斤,并加磨勘三年。
  這在官場上是非常嚴厲的處罰了。
  大抵相當于現代的內部警告加留職查看。
  是要被寫進吏部的告身,有了這個記錄,將來注闕、選闕,都會有嚴重影響。
  當然,這只是做給別人看的。
  因為,在元祐元年,趙煦親領開封府后,當時都堂宰執集議后,就上了個劄子,從此以后,開封府有司朝官以上的官吏差遣除授,都是趙煦親選、親除,有司不得預聞。
  這很正常!
  太宗、真廟,當初親領開封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何況,如今趙煦是以天子之尊,親領的開封府。
  相當于董事長直接領導下面一個子公司。
  自然,子公司內部一切,都是董事長說了算。
  就算是股東也不能干預。
  所以,這個看似‘嚴厲’的處罰,其實約等于罰酒三杯下不為例,甚至可能還是一種軍功章——我為天子背過鍋,我為陛下受過罪!
  至少,當事人都是這么想的。
  在旨意下達后,張商英與李士亮、賈種民,都是稱罪不出。
  但,回到家,大門一關,據說都是手舞足蹈,闔家歡慶。
  六月丙午,中書侍郎曾布上書,言有涉案府界‘賊吏’十余人畏罪潛逃商、洛,乞指揮。
  趙煦得到奏疏,只是笑了一聲:“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直闖是吧?”
  商、洛山區里的綠林好漢們,在過去確實是大宋官府管不到的地區。
  從慶歷三年郭邈山、張海起義失敗,殘余義軍轉入商、洛山區活動以來。
  商、洛的山溝溝里面的山大王們,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天下州郡犯事的罪犯、刑徒,只要有機會,都會往商、洛山區跑。
  可以這么說,現在的商、洛山區,就是現代《水滸傳》里的梁山泊。
  各種英雄好漢,強人梟雄,皆聚集于彼。
  一個個不是在想著如何‘做大做強,再創輝煌’,就是‘待時而動,以順天意’。
  大宋的官軍對商、洛的山區,曾屢次進剿。
  但用處都不大,匪是越剿越多。
  鎮壓了王倫,郭邈山、張海繼續造反,剿了張海,又來一個王則……
  元豐八年,趙煦剛剛即位不久,就有軍賊王沖作亂,其根據地還在商洛山區。
  王沖起事時,縱橫數州,最后是栽在了向宗回、高公紀兩人手里。
  準確的說,應該是被回朝述職的熙河精銳,逮了個正著。
  被俘一百余,斬首四百有余。
  所有俘虜,全部刺配沙門島。
  王沖死后梟首、暴尸!
  所以啊,直到元豐八年,商、洛山區,都還是大宋哥譚。
  但,現在,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因為,英雄好漢們可以在山溝溝里打家劫舍,創業致富。
  他們的子孫能嗎?
  恐怕不能吧!
  而且,誰愿意子子孫孫,都背著一個賊人的罪名,在山溝溝里當山大王?
  《水滸傳》里的宋江,為什么一心一意想要招安?
  答案就在‘身家清白’這四個字上。
  元祐元年,汴京學府一期開售。
  根據政策,購買汴京學府的人,汴京學府的售樓部門將不問其來歷,也不問其跟腳。
  只看錢!
  就像現代大洋彼岸的國稅局一樣。
  只要你能掏錢買趙官家的房子,那趙官家才不管你的錢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開封府在蔡京的操縱下,甚至很貼心對汴京學府的業主,提供一系列便利服務。
  包括,開封府的戶曹,將無條件相信并認可業主提交的戶籍,并在業主繳納全部購房款后,將業主本貫遷到開封府。
  從此,業主就是地地道道開封府汴京人士了。
  而且,祖孫三代,在戶曹那里都是‘身家清白、確系從無作奸犯科’的‘良善之人’。
  這其實,就是在變相的招安。
  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在賣贖罪券。
  于是,汴京學府的房子,就同時具備了學區房與贖罪券這兩個價值。
  那么,這樣一個房子,一期每平尺才賣五十貫,良心不良心?
  太良心了!
  這不,二期房價已經直接飆漲到平均每平尺一百五十貫。
  一期二手房,也在跟著漲。
  看到這個情況后,趙煦立刻讓賈種民捂盤了。
  于是,本該在六月份開售的二期兩百多套房子,至今都還沒有銷售。
  而一期銷售的時候,就已經有十來個商州口音的富商,豪擲千金,購置了房產。
  現在,這些人都已經把自己的子孫,送到了汴京城,租了房子就等著下半年一期交房以及汴京學府的蒙學和小學開學了。
  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涉事的胥吏,居然想逃亡商洛去和山大王們聚義?
  趙煦都沒怎么想,就直接對石得一吩咐:“石得一,告訴賈種民,叫他聯系汴京學府的那幾位商州業主……”
  想洗白上岸,想子孫清白,想出個讀書人?
  都可以!
  但投名狀得交!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下去。
  趙煦則背著手,慢悠悠的踱到了福寧殿殿后的御花園。
  此時,已近七月。
  今年春天種下的黃瓜,已經掛滿了藤蔓。
  一顆顆圓溜溜的西瓜,在花園一角,靜靜的生長著。
  其他各地敬獻的蔬菜種子,如今也都相繼到了成熟季節。
  故此,這些日子來,趙煦和向太后吃的都是從這御花園采摘的蔬菜。
  你還別說,味道都不錯。
  “商、洛的山大王們……”趙煦瞇著眼睛:“倒是有些用處!”
  “待這次事了,就從中選幾個,讓他們帶人跟著蔡京南下罷!”
  商、洛山區的山大王們,都是大宋各地州郡創業大賽的勝利者。
  能在舉事后,活著溜進商洛的山區,并在那地方做大做強的。
  每一個都是卷王!
  是賊王之王!
  如此人才,在山溝溝里荒廢歲月,太浪費了!
  在現代留過學的趙煦深信,每個人都有其價值。
  他們缺乏的,只是一雙發現他們價值的眼睛。
  而趙煦覺得,自己就有著這么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
  “這些人跟著蔡京南下后,可以讓他們用帶泄、斗紐的方式,連本合股,一起做買賣!”
  至于什么買賣?
  東南亞那疙瘩,如今還能有啥?
  這樣想著,趙煦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瓜田前。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西瓜地里的一只西瓜。
  他伸手在西瓜皮上敲了敲,咚咚咚的聲音,很悅耳,應該是熟了。
  于是,趙煦命人取來一把小刀,將那只被選中的西瓜摘下來,然后帶回涼亭,就地剖開。
  切出來的瓜瓤,依舊是白色的。
  這讓趙煦有些失望,忍不住喃喃自語:“難道,西瓜要想變甜,是離不開棉花田的嗎?”
  現代西瓜,是從美洲的棉花田邊變異出來的。
  甚至,都沒有人知道,那些原本寡淡無味的西瓜,到底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忽然就開始變得香甜爽口的?
  所以,趙煦也只能寄希望,熙河的棉花田旁栽種的西瓜,也能和美洲棉花田邊的西瓜一樣好運了。
  昏暗的油燈,在眼前閃爍著。
  身體被強壯的獄子,拖拽向前。
  渾渾噩噩中,秦和發現自己就被拖進了一間燈火通明,干干凈凈的房間。
  “跪下!”
  一聲呵斥,在耳畔炸響。
  早已經被各種大記憶恢復術,打出了條件反射的秦和,下意識的跪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汝可是陳留縣罪吏秦和!”威嚴的聲音,厲聲問著。
  秦和立刻磕頭:“罪吏秦和在!”
  他勉力的抬頭,看到了在油燈與火把映照下,他身前三步處,擺著幾個書案。
  每個書案前,都坐著一個官員。
  坐在最中間的,是頭戴獬豸冠的威嚴男子。
  看到獬豸冠的瞬間,秦和麻木的大腦,瞬間被激活。
  他幾乎是立刻就開始哭喊起來:“冤枉啊……官人……冤枉啊……”
  他自被抓到汴京,送到這大理寺的監牢以來,每天都有人審訊他。
  起步就送一套大記憶恢復術,然后就開始逼問:
  “說!誰指使汝毆殺良善李三用的?”
  誰指使?
  沒有人啊!
  我就是單純看他不爽,我就是單純饞他小妹!
  哪知道他那么不禁打?
  居然打死了!
  打死也就罷了,偏偏倒霉碰到了一個閑得無聊的太學生。
  然后,直接驚動了汴京,連夜就派了人到陳留縣。
  可憐他還在想著活動,拿出了幾乎所有積蓄,打算送到京城,去打通關系,坐實李三用通賊,那太學生是其聯系人的罪名。
  于是,被當場就逮住了。
  起初,他老老實實的招供了。
  然而,大理寺的官吏,卻反手就又送一套大記憶恢復術!
  “別想著隱瞞了!”
  “汝受賊臣指使,毆殺良善,意圖破壞朝廷大策,對抗天子圣政的事情,吾等都已經查明了!”
  “乖乖招出指使汝做出這等不忠不孝的大罪之人吧!”
  “這樣,還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這讓他怎么招?招誰?
  但,大理寺卻是不管,直接再上一套大記憶恢復術。
  直把他打的呦,是哭爹喊娘,哀嚎痛哭。
  最后是哭著求著,昏死了過去。
  然后,被一盤冷水澆醒。
  如此反復幾次,被打的麻木了的秦和,只能乖乖開口,招認了幾個名字。
  都是他所接觸過的,陳留縣的大人物。
  什么典吏、縣尉,統統都咬了一遍……
  得到供詞后,大理寺欣喜若狂,立刻就拉著他按了手印。
  如今,秦和見到,在傳說中‘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為民請命’的御史就坐在自己面前,他的求生欲被激起。
  然而……
  聽到秦和喊冤,端坐在那中間的御史,卻是皺起了眉頭:“汝的意思是……汝要翻供?!”
  “大理寺!”他扭頭看向旁邊的一個穿著綠袍的文官:“怎么回事?”
  秦和看過去,看到了那文官的模樣。
  正是這些天,下令獄子們對他進行大記憶恢復術的官員。
  就聽著那文官道:“回稟監察,此獠奸詐、反復,翻供并不為奇!且待下官帶回去,繼續審訊……”
  “去吧!”那戴著獬豸冠的御史,那‘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為民請命’的代表,揮了揮手。
  秦和的天塌了!
  大理寺的大記憶恢復術所帶來的痛苦,在他的肌肉記憶中復現。
  他顫抖著身體,哆哆嗦嗦,一屁股癱軟在地,恐懼的大叫起來:“啟奏上官,罪吏并非是翻供……”
  “罪吏是還有人沒有招供!”
  他不想被繼續拷打了。
  大理寺的獄子們,都是用刑的高手。
  刑訊的時候,力道和技巧都控制的很好。
  可以確保他痛苦,但不會要了他的命。
  只是細細的折磨他,如同凌遲一般。
  “哦?”那御史問道:“還有誰?”
  “說!”
  “到底是誰?!”
  “他為何要破壞朝廷大政,對抗天子詔書?!”
  一刻鐘后,滿臉死意的秦和,就被獄子們拖了下去。
  他再次招認了一個人。
  一個汴京城的貴人,也是他所接觸過的最高級別的大人物。
  薛占射!
  仁廟時的參知政事薛夔之子,也是汴京城諸多衙內中,最愛鬧騰的人。
  其經常下到府界諸縣,招搖過市,仗著前執政之子的身份,作威作福,耍盡了威風。
  “監察……”
  “兩位內侍……”
  看著秦和被拖下去,那個大理寺的文官,小心翼翼的問著,坐在中間的舒亶,以及保慈宮和慶壽宮派來的那兩位內臣。
  “罪吏秦和招供的人,要不要緝拿?”
  那可是前執政之子!
  傳說,與好幾個當朝的大人物,都有著姻親關系。
  而且,其姻親遍布新舊兩黨。
  舒亶眉頭一揚,笑道:“既然罪吏招認了……”
  “那當然要緝拿、詢問!”
  “吾等身負皇命,以肅清府界賊小,還大宋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為己任!”
  “別說是前執政之子,就算是現執政之子,也當緝拿歸案!”
  他看向那兩位穿著紫色公服的內臣,問道:“兩位內侍以為呢?”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道:“娘娘旨意,是徹查到底!”
  “要將隱藏在開封府中的逆賊、亂臣揪出來!”
  “善!”
  舒亶撫掌,然后寫下官牒子,蓋上印,再交給那大理寺官員。
  “去吧!”
  “讓薛占射明日到堂!”
  他已經在這幾天中,通過看報以及觀察朝中風向,請教曾陛見過天子的幾個老朋友,差不多摸清楚了宮中的態度。
  天子,肯定是想要將府界內外肅清一遍,使府界上下都只聽天家的招呼。
  以此來實現上行下效,如臂指揮。
  于是,那些有事沒事,愛往下面的縣、鎮跑,仗著衙內的身份,在下面的縣鎮作威作福,甚至豢養鷹犬、走狗的家伙,就很礙眼了。
  你居然敢在朕的地盤上養狗?
  你想做什么?
  撈錢?還是欺男霸女?
  你今天撈錢,明天是不是就要結黨,那后天就可能要對抗朕了,大后天就要篡國了!
  必須掐死!
  將之消滅在萌芽狀態!
  所以牽扯進來的衙內,有一個算一個,無論他們是否涉案,都得來大理寺旅游一番,公款吃喝幾天。
  好好敲打敲打,再好好的教育教育。
  甚至不排除,殺雞給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