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舒御史來了……”
  曾布放下手里的汴京義報,看向令廳門口。
  舒亶的身影,已出現在視線中。
  “奉堂牒:監察御史里行舒亶拜見省佐!”
  曾布嗯了一聲,微微頷首:“信道公來了,請進吧!”
  “謝省佐!”舒亶拱手再拜,這才步入令廳,到得堂上。
  “信道公請坐!”曾布起身說道。
  “多謝省佐!”舒亶再拜,然后坐到了令廳一側的一張椅子上。
  然后他抬起頭,平視著上首的曾布。
  曾布看向舒亶,毫不在意對方的態度。
  他很清楚的,自己和舒亶有恩怨。
  當年他跳出來,旗幟鮮明的反對市易法后,就迎來了整個新黨的反撲。
  于是,先貶饒州,再遷潭州,直到元豐元年才終于得到喘息,以直集賢院知廣州。
  即使如此,此后他也始終得不到回朝的機會。
  直到老母去世,守孝三年后,于元豐七年十二月,起復回京拜為翰林學士。
  而在這個過程中,新黨控制的御史臺,就是對他攻擊最猛烈的群體。
  每每先帝有意召回他,御史臺里的烏鴉們就會跳起來,拿著他背刺王安石,背刺呂惠卿的事情說事。
  而,彼時舒亶就是御史臺里,對他攻擊最猛烈的人之一。
  所以,嚴格意義上,他們是政敵!
  只是……
  政治上哪有這么多敵人?
  慶歷新政的時候,慶歷諸君子和呂夷簡為首的‘權臣奸相’們斗的那么狠。
  結果呢?
  當熙寧變法一開始,雙方就迅速合流。
  文彥博、司馬光等堅決支持慶歷新政的大臣,與王拱辰等昔年敵人,迅速團結在了一起。
  “信道公別來無恙!”曾布淡淡的說。
  “蒙省佐掛記,下官一切安好!”舒亶也只是平靜的回答。
  “信道公……”曾布看著舒亶,直接道:“吾今奉旨,督刑部、大理寺,會同開封府,審理府界胥吏害民諸案……”
  “故此,今日請信道公到都堂相會,就是想請信道公出山,協助吾審理人犯,訊問案情,以便盡早結案,以安天子、太后!”
  說著曾布就起身,鄭重的對著保慈宮方向一拜。
  “省佐有命,下官敢不從?”舒亶沒有半點猶豫,直接接下了任務。
  “何況,此事干系社稷安危……”
  “如此,有勞信道公了!”曾布拱手答謝。
  “為朝廷效命,不敢言勞!”
  步出都堂,舒亶回首看了看都堂外墻上粉飾的胡椒。
  “曾子宣倒是個能做大事的!”他想著。
  不計前嫌,知人善用,這是成大事者必須具備的條件。
  若是用人,還要去計較過去的恩怨。
  那么,這天下的事情也就不必做,天天內斗吧。
  奈何,很多人都不懂這個道理。
  所以,舒亶知道,今天曾布請他到都堂來,委以重任,既是招攬,也是在向朝堂上下表明態度——得罪過我、彈劾過我、將他攔在州郡數年的舒亶,我都能原諒,都能重任。
  那,曾與我交好、有恩的人呢?
  此千金市馬骨!
  曾布所圖甚大啊!
  講道理舒亶也是意動的。
  官場上,跟個好大哥,抱一條穩固的大腿,對于進步至關重要。
  奈何……
  舒亶摸出懷里那張汴京義報,他看著頭版上的文字。
  “蒲相公的格局,已是遠超常人!”
  舒亶知道這篇文章一出,蒲宗孟的聲望,必將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止是這汴京城。
  東南六路的富商們,那些以經商為業的士人們……
  都會將蒲宗孟捧起來,甚至捧到一個不屬于他的高度。
  作為東南六路之一的浙江路的人。
  舒亶很清楚,東南六路的民心、民聲,其實一直和汴京有著疏離。
  浙江一路,就一直很不滿,朝廷要的太多,拿的太多,留給本路的資源太少。
  而蒲宗孟這篇文章只要出現在東南,那必然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家萬戶盡歡顏!
  “蒲相公能寫出這篇文章……”舒亶瞇著眼睛,看向都堂后面,那巍峨的宮闕。
  “必是得到圣心首肯過的!”
  這是很關鍵的。
  沒有最高意志的同意,誰敢寫這些東西?誰敢說這些話?
  而且就算寫了,說了,皇帝不聽不用,等于白寫白說。
  誠如漢代的東方朔所言:用之則為龍,不用則為蟲。
  所以啊……
  蒲宗孟敢寫、敢投稿,汴京義報敢刊載敢發行。
  這本身就說明了宮中的態度。
  舒亶不禁想起了老家那些被說服,投資造船業或者連本合股組成帶泄、斗紐一起出海經商的那些商賈。
  想起了陳睦,明目張膽的拿著明州官府收上去的兩稅、商稅,以低息借給那些造船的船廠,乃至于公開招安海上的海盜,授給官職……
  他就已經知道,自己該怎么選了。
  曾布雖然很好,看上去很有格局。
  但對不起,我更親近蒲相公。
  當然,現在的他很清楚,他是沒資格選的。
  只能是先盡心盡力的協助曾布,將這個案子辦好,摘掉里行的后綴,成為一個真正的監察御史,再談其他。
  第二天,六月癸卯(23)。
  梁從吉押著陳留縣相關人犯,回到汴京。
  在將相關人犯,交到大理寺手中后,他就帶著宗澤,來到了趙煦面前復命。
  “大家,臣已幸不辱命,將陳留縣上下涉案人等,一體擒拿,今已奉旨移交大理寺……”
  趙煦看向那個伏拜于自己面前的老內臣。
  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
  “馮景,快將老押班扶起來!”趙煦微笑著吩咐。
  梁從吉再拜謝恩。
  趙煦看向宗澤,這位在現代備受敬仰的英雄,這位在史書上留下了‘過河!過河!’悲嘆的宰相。
  而現在的他,正當青春,看上去不過二十六七的樣子,身材高達健壯,體格魁梧。
  “宗生如今是上舍生了吧?”趙煦問道。
  “學生宗澤,頓首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宗澤恭恭敬敬的行禮,然后答道:“學生今年已升入上舍!”
  “善!”趙煦撫掌贊道:“宗生的事情,朕已經知道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宗生有河內公遺風!”
  宗澤聽著,面色紅潤,激動不已。
  河內公,就是子路,而是儒生們的精神楷模。
  君子死而冠不免!
  千百年來,子路的事跡,激勵著無數熱血儒生。
  自然也包括著宗澤。
  他再拜道:“學生豈敢當陛下盛贊?”
  趙煦輕笑起來:“朕前些時日,還和母后談起宗生,朕說,宗生有張乖崖之才氣膽略!”
  “陛下繆贊,學生愧不敢當!”宗澤聽到這些話,頓時心潮澎湃。
  皇帝的一句贊譽,勝過一切政績。
  不夸張的說,今日殿上,官家所說的這些話傳出去,今年的太學出官釋褐名額,他必定內定一個!
  而太學上舍生出官釋褐,俗稱:走馬上舍。
  其待遇直接比對科舉三甲,甚至直接可以對標狀元,初授就可能跳過選人,直接除授京官差遣。
  而且,從此差遣除授不走吏部,而是堂除,甚至直接由天子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