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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堂內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就被太皇太后主動打破了。
  “官家……老身老了……”她悠悠說道:“往后,這聽政的事情,還是讓太后去做主吧!”
  “老身就在這慶壽宮中,吃齋念佛,給英祖與先帝祈福罷……”
  趙煦聽著,腦海中浮現起上上輩子,這位太皇太后病重時的情景。
  彼時,慶壽宮內的太皇太后,明明都已經臥床不起,連說話都有些困難了。
  但是……
  她依然死死的握著權力。
  甚至不肯讓趙煦看宰執的劄子!
  乃至于,讓陳衍把持了御藥院和皇城司。
  卻殊不知,其貪戀權柄的行為,嚇壞了整個朝野。
  時任宰相范純仁、呂大防,甚至跑去找新黨的李清臣、鄧潤甫商議,這事情該怎么辦?
  便是大內的那些內臣、女官們也開始用腳投票。
  梁從政直接跳反,粱惟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漠視著趙煦慢慢的在劉惟簡等人的輔佐下控制皇城司,召見三衙大將。
  這才有了,慶壽宮晏駕之日,劉惟簡與宋用臣,奉旨意領著皇城司的親事官,清洗皇城的事情。
  陳衍被杖斃,其他跟著陳衍的內臣、女官全部下獄拷打訊問。
  那幾天,皇城的詔獄中,慘嚎不斷,數不清血肉模糊的尸體,被人抬出去,送到汴京新城外的亂葬崗。
  而在整個過程中,太皇太后親手扶持起來的那些大臣,那些舊黨的宰執們,無動于衷,純當沒看到。
  回憶著上上輩子的這些事情,趙煦就輕笑著:“太母說笑了……”
  “孫臣來時,母后還囑托過孫臣,要好好勸勸太母,使太母放寬心,早日御正殿聽政呢!”
  “是嗎?”太皇太后心底閃過一絲驚喜。
  “孫臣怎會欺瞞太母?”趙煦道。
  “官家確實是孝子!”太皇太后悠悠的道:“可太母卻不是個好太母……”
  “沒有管好公主與駙馬……”
  這是慶壽宮的心病的根源,因為張敦禮一案的影響,朝臣也好,宗室也好,都對她失去了許多信任。
  在目下這個特殊的政治格局下,她面臨著極大的不利情況。
  首先,本身垂簾聽政的權力來源,并非先帝遺命,而是當初宰執們奏請了還是皇子的官家后,以先帝名義寫在立儲詔書中的。
  其次,垂簾的并非一人,而是兩人。
  權力是分散的。
  正是因此,她還從未真的拜授過任何一位宰執!
  都是和向太后商量著來,甚至是通過廷推的方式產生的。
  如此,朝中無人。
  宰執也好,三衙將帥也罷,都沒有人肯向她靠攏。
  到得現在,更是干脆在大事上,直奏御前,請旨于福寧殿。
  她也好,向太后也罷,只能處理日常庶政。
  決策權和拍板權,已經回到了孫子手中。
  在這種情況下,張敦禮爆發后,朝野上下,連一個給她說話的人都沒有。
  所有人都在忙著表忠心!
  甚至沒有人來關心一下慶壽宮的太皇太后的想法!
  這對于權力欲極大的太皇太后來說,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這也就成了她的心病。
  對太皇太后來說,唯一的好消息,大抵就是孫子,還是如同往常一般與她親近。
  并未因為張敦禮的事情,與她有所生分。
  依然和往常一般,早晚請安。
  甚至都沒有怪罪她女兒壽康公主,依舊命公主居住于公主邸,甚至前些時日還下旨,將公主之子張秉淵從宗正寺里送回了公主邸。
  只是需要每逢單日,至駙馬都尉王師約家中聽教。
  然后每個月到宗正寺中,聽大宗正訓導。
  僅此而已!
  歷朝歷代,都未有如此寬仁的天子!
  在太皇太后的理解中,這自然是因為她的緣故。
  不然呢?
  所以,她握著趙煦的手,道:“太母老了,以后只能依靠官家了!”
  趙煦低下頭去。
  上上輩子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回閃著。
  他自然知道,太皇太后這是在與他打感情牌。
  這讓他有些作嘔。
  但,當他抬起頭時,臉上卻是一副無比真誠的神色。
  “太母怎么會老呢?”
  “孫臣還想著,長大后,多生些皇子,請太母幫孫臣教導……”
  “就像當初太母教導朕一樣……”
  太皇太后想起了先帝駕崩前后,這個孩子在她面前悉心聽教的美好時光,眼眶也還是微微一紅,動容道:“好!”
  “太母答應官家,就等著官家長大后,給太母生許多曾孫、曾孫女……”
  說著,她就掉下眼淚來。
  趙煦趕緊從身上取出一塊隨身攜帶的錦帕,替她擦了擦眼淚。
  太皇太后見到這個情況,終于笑了:“太母讓官家見笑了……”
  趙煦搖頭。
  “官家為何此刻來見老身?”她終于想起來了這個異常,問道。
  趙煦于是便簡單的將今日召見了蒲宗孟、錢勰的事情,與她說了一下。
  太皇太后聽完,沉吟片刻后,道:“錢勰這個翰林學士,官家選的極好!”
  “如今國家就當用錢勰這樣的大臣!”
  趙煦點頭:“太母夸贊了……”
  “至于蒲學士……”太皇太后想起了曾布,有些猶豫。
  “學士怎么了?”趙煦問道。
  “老身聽說他的官聲不大好啊!”太皇太后想了一下,隨口找了個理由。
  “據說,蒲學士當年在京,每夜要點蠟燭三百余根,每日府中要宰殺豬羊十幾只……”
  趙煦道:“這些事情孫臣也聽說過……”
  “那……”
  趙煦將自己對向太后的說辭,在太皇太后面前復述了一遍。
  中心思想就是——現在朝政君子太多,當用些有能力有爭議的大臣,來中和一下,免得他們聯起手來,架空皇權,動搖社稷。
  這個理由在大宋是最政治正確的理由。
  幾乎沒有人可以非議它!
  太皇太后聽完,也是沉默了。
  她雖然很想召回曾布,并拜其為相。
  這樣,她就在朝中多少有人可用了。
  可是……
  一則曾布的資序確實不夠!
  二則,她擔心,就算曾布回朝為相,也未必會聽她的。
  畢竟,曾肇在年前已經給她上了一課了。
  三則……
  看著面前的孫子,她也不好拒絕。
  于是,良久之后,她道:“既然官家已經有主意了,那就依官家的意思辦吧!”
  趙煦頓時歡喜起來:“那孫臣去將范學士傳召入宮,今日便草制拜相制詞,明日一早宣麻拜相!”
  太皇太后驚了:“這么急嗎?”
  趙煦嘆道:“呂相公,已經獨相數月了。”
  “都堂上的執政們,這幾個月也都很辛苦……”
  太皇太后點頭:“也是!”
  自韓絳致仕,朝中就是呂公著獨相,呂公著本來年紀就大,現在又是獨相,又是被趙煦塞了一堆任務在身上。
  每天都是忙到氣喘吁吁,連最愛的參禪打坐的活動都沒有時間參加了。
  此外,安燾和張璪先后被罷,但他們的位置,卻沒有被填上。
  特別是李清臣的樞密院,現在幾乎所有任務都壓在他一個人肩膀上。
  于是,這幾個月來他連休沐日都很少休息,哪怕下了值,也依然在家中處理公文。
  幾個月下來,頭發都白了好多。
  “官家,兩府執政的闕額,還是打算用廷推?”太皇太后忽然問道。
  趙煦答道:“孫臣打算這次便不用廷推了!”
  “直接從各地待制重臣中除授……”
  “太母可有人選?”趙煦故意問道。
  太皇太后頓時來了精神,對趙煦道:“官家可還記得,當初的翰林曾學士?”
  趙煦點頭,道:“孫臣當然記得!”
  “去年,學士還從揚州送來了許多貢物呢!”
  揚州送來的菘菜,如今正在福寧殿花園中茁壯生長。
  “那官家覺得,曾學士是否可堪執政?”太皇太后問道。
  趙煦點頭:“孫臣以為,曾學士進兩府,必能稱職!”
  是的,稱職的背鍋俠。
  “正好,張相公(張璪)辭任后,東府的執政中闕了一員,可先進曾學士為資政殿學士,然后召回京城,再予以拜授!”
  “好!好!好!”
  雖然曾布不能拜相,但能進兩府,讓太皇太后非常開心。
  趙煦就更開心了。
  因為,有些事情,趙煦本來還沒找好背鍋的人。
  曾布一回來,這不就是現成的嘛?
  此外,還可以借這個機會,在曾布腦門上貼個后黨的標簽。
  將來收拾他也有理由。
  “那西府的闕,官家打算用誰?”太皇太后問道。
  “孫臣打算,等環慶路的章學士回京,拜學士為同知樞密院事,以便學士主持沿邊各路的武臣敘功……”
  太皇太后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趙煦說的是章楶。
  “會不會提拔的太快了?”她忍不住質疑起來。
  章楶在元豐八年的時候,還只是成都府路的轉運副使,和呂大防搭班子。
  本官也只是從六品的朝奉大夫,與現在在登州的蘇軾相當,貼職甚至還矮蘇軾一頭,只是直集賢院。
  然而短短兩年,就以火箭般的速度,被飛速提拔。
  先是,元豐八年,特旨除授權秦鳳路經略使,本官從朝奉大夫遷朝散大夫,貼職升直龍圖閣。
  隔年,其自秦鳳路,特旨拜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知慶州。
  直接將之扶正了!
  不僅僅去掉了權字,還從第二線的經略使變成了第一線,更是將經略使與安撫使集于一身,成為真正的帥司。
  其剛剛上任不過數月,宋夏戰爭就爆發了。
  這個在戰前無人看好的老文臣,在戰爭的表現,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他不僅僅臨危不亂,部署指揮得力。
  更是發明出了新的戰法,并將之用在戰爭中,于是西賊在環慶路損兵折將,丟盔棄甲。
  以文臣統一路兵馬,并戰而勝之。
  這完美的符合了無數大宋士大夫們的幻想。
  章楶章質夫的名字,由之轟傳天下,傳說就連遼國、大理、交趾等國都有他的傳說。
  于是,戰后,章楶論功行賞,自朝請大夫(從六品)越升為朝議大夫(正六品),跳了三級。
  直接拜為龍圖閣學士,從小龍變成了大龍!
  勛轉上護軍,跳了N級。
  爵位從名譽性質的開國縣男,變成了有食實封的巨鹿郡開國候,加食邑六百戶,食實封兩百戶。
  對一個文臣來說,這都已經不是坐火箭了。
  這是閃電式提拔!
  但,章楶有軍功!
  不要看大宋朝天天嚷嚷著‘崇文抑武’。
  可是,軍功依然高于一切的飛升憑證。
  再沒有什么東西,能超過軍功的含金量。
  士大夫們,更是天天在家里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統兵伐國,執其君長獻俘于太廟的美好時刻。
  所以,章楶的升遷,沒有任何非議,朝堂上甚至連質疑的聲音都沒有。
  士林輿論甚至還覺得賞的有些輕了。
  應該一步到位,將章楶提拔到中散大夫以上(正五品),至少授端明殿學士,封一個開國郡公。
  沒辦法,章楶的成功,讓這些人爽到了。
  他們當然要給章楶造勢!
  更何況,還有呂惠卿在!
  那些討厭和仇視呂惠卿的人,為了貶低呂惠卿,就瘋狂吹捧章楶。
  只是……
  哪怕是這樣,一個兩年前,還只是從六品的轉運副使的文臣,兩年多就飛升進兩府,拿到那把清涼傘。
  依然太過驚世駭俗了。
  在論資排輩現象嚴重的大宋,這不啻是熙寧變法后的又一個大沖擊。
  一旦拜授,肯定會有很多人說閑話,質疑并攻擊章楶是幸進少年。
  這都很正常!
  然而,面對太皇太后的質疑,趙煦卻只用了一句話就殺死了比賽。
  “太母,章學士今年已經滿六十了!”
  太皇太后楞了:“章學士竟已滿六十了嗎?”
  趙煦點頭:“是啊,學士是天圣五年生人,今年已是六十花甲!”
  六十歲的文臣,完全夠得上老臣的標準。
  而拜一位有軍功的老臣進入兩府,其他人是很難攻擊的。
  難不成,天子崇賢使能,爾等也要質疑?
  “這樣啊……”太皇太后道:“那便聽官家的吧!”
  趙煦頷首:“多謝太母!”
  趙煦在心底輕聲道:“章相公……上上輩子,朕欠相公的,這一世定會酬謝!”
  在他上上輩子,章楶因為需要在前線主持軍務,趙煦到死都沒有拜其為執政。
  而,這對章楶不公平!
  以他的戰功,別說執政了,宰相也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