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丁酉(十四)。
鄜延路經略使、知延州劉昌祚言:西賊宥州送來官牒,移送歷代陷蕃軍民三百二十五人。
詔鄜延路:候到葭蘆、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并特行給賜,劃給土地,授給財帛,以慰民心。
這是宋夏和議后,西夏送歸的第一批大宋被擄人口。
且是西夏單方面的送歸!
西夏唯一的要求,只是請求允許增加各榷市的開放時間。
這是永樂城之戰后的西夏第一次向大宋送歸被擄人口!
這說明了什么?
家人們!只要能贏,你的對手就會變得通情達理。
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使趙卨奏:邈川大首領、西平軍節度使、武威郡王阿里骨,遣使來言,乞準入京朝貢天子,并言乞朝廷遣使,冊其子邦彪篯為世子,伏望朝廷指揮。
詔:準阿里骨朝貢所請,命宗回、公紀等告阿里骨若欲請冊世子,其世子當入京朝覲,親受冊封。
這同樣是戰爭勝利帶來的影響。
在宋夏議和后,阿里骨那邊就不斷的在向著汴京釋放善意。
又是將責任全部推給青宜結鬼章說什么‘皆鬼章與黨項謀,臣在青唐,一切不知’。
又是‘臣父祖以來,世代忠勤于漢家……伏望朝廷明察!’,搞得好像他們家從一開始就一心一意只忠心于汴京的官家,從不曾與黨項、契丹眉來眼去,甚至聯盟用兵襲擾大宋一般。
現在又是請求朝貢,又是請求朝廷冊封世子。
搞得好像吐蕃已經完全放棄了騎墻,打算從此一心一意,跟著趙官家走了。
據說,太皇太后見了熙河方面的奏報,非常驚喜,幾乎就要答允了阿里骨的請求。
好在,如今都堂上的宰執,都是些人精。
一眼就看出了阿里骨的心思,紛紛勸諫——此乃阿里骨欲借朝堂之威而攝其諸部頭人之舉也!
阿里骨不是真的順服了!他就是內部不穩了,諸部貴族都不服他了,所以就又想起了漢家阿舅的好。
只要風頭過去,度過危機,一定會舊病復發。
故此,呂公著直白的說:“自古夷狄畏威而不懷德!西蕃猶勝!吐蕃自唃廝啰以降,歷代如此!伏望慈圣明察!”
別上當了啊!不然被人騙了,很丟臉的。
但太皇太后,太想要功績給自己的垂簾政治涂脂抹粉了。
宰執們無奈,就只好給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冊封可以,但吐蕃世子必須親自入京朝覲天子!
這在禮法上是天經地義的——你都說你是忠臣了,想要冊封世子,世子就當入京朝覲天子,接受天子親自冊封!
趙煦看著手中向太后送來的這些劄子,也聽著身邊向太后的介紹。
“邦彪篯?”趙煦看著手上奏疏上的那個熟悉的名字。
忍不住想起了那個上上輩子,匍匐在他面前的吐蕃贊普,同時也是趙煦冊封的大宋西平軍節度使、邈川大首領。
當時,趙煦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但還是熱情的接待了這位投降的吐蕃贊普。
還賜給了對方大量財帛、金銀,勉勵他要忠誠于朝廷,要努力的招撫青唐吐蕃。
逼降吐蕃贊普!
這是趙煦上上輩子的最大政績!
趙煦認為,這甚至超過了平夏城戰役的勝利!
本來,按照趙煦和章惇的計劃,下一步就該讓這位贊普打著大宋的旗號,回到青唐城,繼續統治青唐。
這樣,西北的側翼威脅就可以完全消除,大宋朝廷可以一心一意的應對黨項,為最終消滅西夏政權,剪除西北威脅打下堅實的基礎。
奈何,趙煦自己的身體,當時已是油盡燈枯。
在見完邦彪篯后,就迅速惡化,第二年正月就駕崩于福寧殿。
而如今,再次見到了這個名字,趙煦怎能不感慨萬千?
“六哥有什么想法?”向太后看著趙煦的神色,似乎有些怪異,忍不住問道。
“回稟母后,兒臣沒什么想法……”趙煦答道:“就是感覺,這吐蕃世子邦彪篯的名字有些奇怪……冥冥中,似有緣分!”
“或許,兒臣能在汴京城見他一見呢!”
上上輩子都見過的人,這輩子肯定能見到。
向太后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作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她自是很相信緣法的:“六哥既有此感,想來定是可以與世子相見的!”
“說不定,今年就能見到!”
因為阿里骨上書請求朝貢、冊封的緣故,所以在今天的早朝上,宰執們向她科普了一下,如今青唐吐蕃政權所面臨的處境。
只能說,內憂外患,風高浪急。
控扼通向青唐城這個吐蕃生死命脈的邈川城的首領溫溪心以及掩護青唐城側翼安全的溪哥城,如今都已倒向了大宋。
溫溪心、溪巴溫這兩位吐蕃大首領,更是屢次提出,想入京朝拜天子的請求。
如今,這一請求已被批準。
他們將會在趙卨卸任時,與趙卨、向宗回、高公紀一起入京。
而原本負責為青唐城,構筑外部防御的青宜結鬼章,如今就在汴京城的同文館為大宋‘客人’。
其子結瓦齪,也已經在青宜結鬼章的書信招降下,表達愿意率部歸降大宋的愿望。
由董氈在大宋熙寧開邊后所構筑的青唐吐蕃外部防御,土崩瓦解。
青唐城現在已經暴露在大宋兵鋒之下。
只要大宋愿意,熙河路隨時可以出兵青唐,終結本就不穩的阿里骨政權。
但沒必要!
宰執們說大宋如今不可能在青唐地區建立什么穩固的統治。
故此,滅了阿里骨,除了讓青唐地區陷入無主的混亂中,并給黨項人做嫁衣外,沒有其他任何好處。
而且,遠征青唐所需要的資源實在太多,還有翻車的危險——哪怕有溫溪心帶路,補給線也太過漫長。
在數十年前,唃廝啰就是靠著誘敵深入,在宗哥河大破西夏,元昊幾乎是夾著尾巴,才逃了出去。
他的大軍,被淹死在宗哥河中的數之不盡——單單是溺死者,就多達萬人!
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而在青唐城內部,宰執們也都說,阿里骨政權,得位不正,有弒殺董氈,屠戮董氈諸子的嫌疑。
現在青宜結鬼章被俘,西海的結瓦齪請降的背景下。
阿里骨的統治,肯定遭到了很多內部挑戰,至少也是質疑。
故此,宰執們認為,如今大宋雖然需要休養生息,但不妨借機拿捏一番,實現一些戰略目的。
讓阿里骨想要冊封的世子邦彪篯入京朝拜天子,就是如此。
邦彪篯來不來,大宋并不關心。
大宋關心的是,阿里骨本人對這個要求的反應。
他愿意,就說明他大概率已經放下了個人野心,短期內西北方向,吐蕃人和黨項人再次聯手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熙河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對阿里骨的警戒了。
他若不愿,那就要讓熙河方面,繼續敲打,比如說關閉一兩個榷市,也比如說,封閉一兩條商道。
經濟、政治雙管齊下,直到其愿意為止!
經過宰執們的科普與介紹,兩宮都對目前的西北三國局面,有了一定認知,不再和從前一樣,茫然不知,甚至連熙州、蘭州在哪個方向都不清楚!
故此,向太后感覺,阿里骨的世子,應該是會入京的。
這樣想著,向太后就問道:“對了,六哥打算什么時候,召回趙相公、向宗回還有高公紀?”
趙煦抿了抿嘴唇,答道:“兒臣以為,還得再等等……”
“等朝堂的局面穩定后,再召回趙相公他們……”
“以免西賊趁我大將不在,再次入寇。”
“也是……”向太后點點頭。
母子兩人正說著話,馮景就來到了殿上,行禮后奏道:“大家,郭舍人求見!”
“郭舍人?”趙煦故意問道:“可知何事?”
馮景稍微猶豫了一下后,答道:“聽說,還是御史們彈劾駙馬的事情……”
“知道了!”趙煦點頭:“讓郭舍人將劄子都送到我的書房吧!”
向太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問道:“六哥,御史們還在彈劾駙馬?”
趙煦笑道:“母后難道不知,朝廷的御史素來就是這樣的嗎?”
“哦……”向太后半信半疑的點點頭。
垂簾聽政兩年有余,讓她對朝臣們的秉性已經熟悉起來。
御史臺的御史們確實喜歡在一個事情上咬著不放。
可問題是……
六哥不是說,駙馬犯的只是錢財上的小錯嗎?
這種錯誤,一般而言,六哥批示幾句,安撫一二,御史們也會識趣的選擇放下。
并不會死咬著不放!
所以……
駙馬到底犯的是什么事情?
向太后心很細,她留意到,馮景話中所言的‘還是’這個關鍵詞。
所以,今天的彈劾,并非是上次彈劾后的繼續。
御史們一直在孜孜不倦彈劾駙馬?
這樣想著,向太后就問道:“六哥,可愿與吾說一說,御史們究竟在彈劾什么嗎?”
“是駙馬的下人在汴京或者地方上,欺行霸市?”
趙煦搖頭。
“霸占了某位百姓的財產?”
趙煦還是搖頭。
“強買了某人的祖產?”
趙煦依然是搖頭。
這就讓向太后不解了。
沒辦法,向太后二十一歲就入宮了。
她能知道和熟悉的外戚貪錢的手段,一直停留在她入宮前所知的那幾個手段。
而人類無法想象自己認知之外的事情。
向太后自也脫不開這個樊籬,忍不住問道:“究竟是何事?”
趙煦笑著道:“母后就不必擔心了!”
“總之,就是些錢財上的事情!”
“兒臣稍候下詔,命人從封樁庫中拿出些錢款來,替駙馬補上虧空就好了!”
“相信御史們有了交代,就不會再咬著不放了!”
“哦!”向太后點點頭。
皇帝拿錢給外戚補窟窿,這是皇室的常規操作。
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疑問。
為何六哥不肯與她說駙馬犯的具體是什么錯?
卻沒有想,為什么,趙煦之前不拿錢出來給駙馬補虧空,偏偏是現在?
若她能想到這一點,而且還能換位到御史臺的烏鴉們的立場上的話。
那么向太后就會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趙煦,現在拿錢出來給駙馬補窟窿,非但不是在消弭事態。
反而是在火上澆油!
然而,向太后既不可能想到這個點上,更不可能和御史們一樣思考。
還是那句話,人類無法想象自己認知外的事情!
呂陶依靠在窗口,靠著對面的壽康公主邸中,走出來的男人。
那是一個典型刻板印象中的汴京潑皮。
穿著青衫,戴著一頂簡單的幞頭,看著不算高,但有些粗壯。
他手中似乎拿著一個袋子,看著沉甸甸的模樣。
呂陶瞇起眼睛,對自己身旁的一個吏員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會意,帶著人跟了過去。
呂陶則慢慢坐下來,但眼睛依然盯著對面的公主邸。
他慢慢念叨著“公主邸中,在過去的一天,有七個客人進門……”
“其中和尚兩人,道士一人,士人兩人……另有兩個京中無賴……”
“張駙馬的交游,可真是豐富呢!”
和趙世居一樣豐富!
當年的趙世居案,那些最終被處死的人里,都是類似的成分。
在野的士人、京中的潑皮無賴,還有就是制造讖言的道士、和尚。
雖然在事后看,這些人其實多半是組局設套,專門騙趙世居開心,順便騙他些錢。
所謂的圖錄、預兆,就是些騙錢的道具。
但,在朝廷的角度,這個事情就太可怕了。
因為,李士寧曾對趙世居說:“您和太祖皇帝長的一模一樣!”
這話被記錄在書信里,落到了紙上,然后被鄧綰查了出來。
而鄧綰等人,就是靠著在趙世居案上的表現,得到了先帝的器重,從此平步青云,其恩澤甚至遺留至今——鄧綰前不久不就升官了嗎?
而另外兩個主審的官員沈括還有范百祿,如今一個是‘先帝磨礪后留給少主的大臣’,拜為專一制造軍器局,成為了少主的家臣一樣的臣子,另外一個則官拜中書舍人,且是從起居郎拜的中書舍人,而且很有希望,進入學士院,成為翰林學士!
呂陶只要想到這里,他的心臟就忍不住的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的道德底線雖然很高。
但面對這種,可以讓自己一飛沖天的機會,呂陶還是難以把持。
在他內心中,甚至有著如惡鬼一樣的呢喃,在反復的念著史書上關于張湯、主父偃、來俊臣等酷吏的記載。
呂陶趕緊晃了晃頭,讓自己的心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