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壽康公主,向太后就微笑著,問著趙煦:“六哥,御史臺究竟為何彈劾駙馬?”
趙煦笑了一聲,如實答道:“奏知母后,卻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是些財物上的事情!”
“哦!”向太后放下心來,不再關心此事。
大宋的外戚們,在錢財上出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
在錢上出問題的外戚,即使犯下再大的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寬恕的。
壽康公主回到家,張敦禮立刻就迎出來,急切的問道:“殿下入宮結果如何?”
壽康公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入了內宅的大門,方才對張敦禮道:“張郎……皇恩浩蕩,官家已是金口玉言,免了郎君此番的罪責……”
張敦禮心中的擔憂,瞬間消失的干干凈凈,臉上歡喜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是當朝太皇太后的女婿,當今天子的姑父!”
“兩宮與天子,何忍降罪?!”
壽康公主看著張敦禮的模樣,在心中搖了搖頭,多少有一點失望——這就是我嫁的丈夫?先帝為我千挑萬選之人?
但在臉上,壽康公主還是那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形象。
她輕輕握住丈夫的手,柔聲道:“郎君……”
“此番官家降下恩典,既往不咎……郎君正當借此良機,與那些市井中人一刀兩斷,再不要有往來!”
“往后就與妾在這家中,夫唱婦隨……張郎喜歡什么,妾就給郎君準備什么……如何?”
說著,壽康公主就滿臉期待的看著張敦禮,在心中求著菩薩保佑。
往后丈夫就與她在這公主邸相守到白頭!
張敦禮嘴上自然是答應的很好。
但心中,卻是另外一副心思。
這一次,他可是差點就栽了跟頭的!
若他真的栽在這里,恐怕會被送進太學的吧?
太學……
只是想想傳說中,郭獻卿與吳安持在太學的生活。
張敦禮就渾身打了個冷戰!
那可是比青燈古佛,更加枯寂的生活!
于是……
這位駙馬在心中狠狠的想著:“常善、王敬……”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們搞的鬼?”
“不就是質庫的干股不肯分與你們嗎?”
“你們便這般對我!?”
“此仇不報非君子!”
那常善、王敬,都是張敦禮過去的‘朋友’。
是張敦禮在瓦肆里結識的‘衙內’。
其父祖,都是京中的官員或者是禁軍的將領,有著不少人脈。
這些人脈,是張敦禮所需要的,也是他所欠缺的。
實在是這大宋朝的體制,疊屋架床,各種系統互相制衡,大小相制,異論相攪,隨處可見。
即使是至高無上的皇權,也有著臺諫、中書舍人、給事中這三重制約,可以追復法令、繳還詞頭、駁回詔敕。
故而,這汴京城中,處處都是制約。
便是坐在那府衙上的權知開封府,也要受到來自開封府府界諸公事、開封府推官和開封府通判的制約、牽制,無法做到一言堂。
而這些大人物,還要受到孔目官、司法參軍、戶曹參軍等中低級官吏的牽制。
越是基層瑣碎的事情,就越是如此。
故此,在這京城中,想要做事,想要好處,就必須打通這些中低級文武官吏的關系網。
不然,人家隨便卡卡你脖子,你就要難受。
各種官司,也會接踵而來。
所以,張敦禮和秀在和尚勾搭在一起后,出于做事的便利需要,便將這兩個人以及他們的親戚拉了進來,這些年來,也沒少分他們紅利,所以雙方的關系一度好到蜜里調油。
但,從去年開始,因朝廷強制剝離各大寺廟的質庫,并將之并入抵當所。
張敦禮就和這兩個人鬧翻了。
鬧翻的原因,還是分贓不均。
張敦禮覺得,這些年他帶這兩人發財,早就讓他們連本帶利的將當年的投入賺了回去。
已經對得起他們了!
所以,他并不欠這兩個家伙的。相反,是這兩個家伙應該謝謝他,感恩他!
至于質庫在抵當所的份額?
自然與這兩人無關!
這兩個家伙,卻并不這么認為。
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與張敦禮討要抵當所的干股,口口聲聲,大言不慚的說什么‘是我等應得的’。
卻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故此,張敦禮直接不理會他們——反正,質庫都沒了,也就不需要他們的人脈了。
卻不料,這兩個混賬,還真的敢害他!
真真是忘恩負義!
可恨至極!
初夏的御史臺,此時已是黃昏時分。
群鴉從四面八方,回歸御史臺內那一株株郁郁蔥蔥的松柏,在一個個鴉巢中,嘰嘰喳喳,胍噪不堪。
而御史臺內的喧嘩,更甚于群鴉的嘈雜。
今天早上,通見司送來文書,所有人都已被告知——他們的彈章,全部留中。
但與過去留中不同——這一次,官家并沒有對留中做任何說明,同時也沒有內降文字勉勵他們。
這本來,就已經讓這些烏鴉很不滿了!
自官家即位以來,像類似這樣的大規模集體彈劾被留中,一般官家都會內降文字,解釋為什么要留中?有時候,甚至會御筆勉勵他們。
這讓烏鴉們非常受用!
深感自己肩上擔著監察大宋天下二十四路的重擔!
但當他們彈劾皇親國戚的時候,宮中不僅僅沒有解釋為何要留中,就連勉勵文字都沒有一個?!
幾個意思?
外戚天生比我們士大夫高貴?!
還彈劾不得了?
烏鴉們當時就已經沸反盈天,反應很激烈。
偏如今御史臺沒有中司坐鎮,所有的御史言官,都沒有一個可以彈壓、組織他們的首領。
故此,如今的御史臺,長出了七八個腦袋。
每個腦袋都有自己的主意。
有人想見好就收,也有人不甘心,想要繼續彈劾,更有人在內外串聯,打算學當年范文正公集體去內東門下叩闕。
吵了一天,烏鴉們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
但,隨著方才一個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傳到御史臺,所有的腦袋都在瞬間統一了意見。
“宮中的消息,壽康公主今日入宮,面見太后、官家……”監察御史王覿激憤的對著他的同僚們說道:“官家言:并未有看到吾輩有關駙馬的彈章!”
“吾等明明寫了彈章,力陳駙馬之罪!”
“宮中卻說未有看到吾輩彈章!”
“諸公!諸公!”
“祖宗厚養我輩士大夫,設置臺諫,為的就是上匡君失,下正臣節!”
“今……小人洶洶,以讒言而亂君道!”
能讓天子說出‘我并未看到什么彈章’這樣的話,只能是有人小人在御前進了讒言。
而這個小人,無論是誰,都必須揪出來,都必須狠狠的鞭打!
“外戚猖獗,挾恩以禍國!”
“吾輩還能坐視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諸公,報效君父的時候到了!”
在王覿激情的吶喊中,烏鴉們激動的大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這就是要發動整個臺諫的所有官員,與駙馬死磕到底。
即使冒著貶官的風險去扣闕也在所不辭了。
沒辦法,若他們因為畏懼駙馬在天子處的榮寵,而不敢繼續彈劾的話。
那么,他們就全完了!
一個畏懼權貴的帽子,肯定會被人扣到他們腦袋上!
而烏鴉,什么都可以爛。
獨獨名聲,萬萬不能爛!
所以,在大宋,御史臺的烏鴉經常性的會發癲,甚至獨走。
尤其是在面對外戚的時候,烏鴉們會特別興奮。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是正義的。
也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背后是整個士大夫集團!
更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懟外戚越兇,他們在天子眼中的形象就越光明!
即使被貶,也只是做個樣子。
而且事后必定被重用,甚至可能得到越次拔擢!
“這王明叟是想要學范文正公啊……”朱光庭推開自己官廨的門窗,看著在自己對面的官廨里,正在串聯著御史,鼓動著繼續彈劾、甚至扣闕的王覿,他嘴角譏諷了一聲。
王覿是胡媛的學生,入仕以來,就素以清正剛正而聞名。
其與朱光庭,是一個生態位的競爭對手。
“哼!”在朱光庭對面坐著的監察御史呂陶,嗤笑一聲:“王明叟不過是在裝腔作勢罷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想學文正公?我怕他沒有文正公的風骨啊!”
朱光庭點點頭:“是啊……世人皆以范文正公為楷模,但幾人能有文正公的風骨?”
至少,王覿是沒有的!
別人不知道他王明叟的跟腳,朱光庭還不知道?
元豐八年,劉摯、王巖叟、王覿三人并為司馬溫公舉薦入為臺諫。
彼時這三位名動天下的清流,是同氣連枝,一心一意的要匡正朝政!
但現在,劉摯、王巖叟,皆獲罪被貶。
王覿卻沒有受到影響,甚至還被重用了!
這就讓很多君子正人不得不懷疑,是王覿賣了劉摯和王巖叟。
而王覿雖然沒有動機,但他是有可能做這個事情的。
因為,王覿王明叟有個哥哥叫王觀。
此君是王安石的門生,而且還是鐵桿的新黨!
如今王觀就在江寧,聽說是被王安石書信招了過去,在王安石的書院里任教。
王安石一招,王觀就屁顛屁顛的從揚州跑到了江寧。
這就是明牌的新黨死硬分子啊!
而王覿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誰敢真的信他,私底下沒有與新黨的小人奸臣們有什么勾連?
就像林旦、林希兄弟!
反正,朱光庭看王覿,總感覺他是王安石打入舊黨君子內部的臥底。
至少,也是蛇首兩端,立場不堅定的投機分子。
“且不談這王明叟了!”朱光庭回過頭,看向呂陶:“元均公,此番之事,打算如何?”
呂陶輕輕一笑:“王明叟雖是沽名釣譽!”
“但他說的對!”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報效君父,正當此時!”
朱光庭微笑著頷首:“吾亦有此意!”
這個風頭,不能讓王覿這個三心二意的二五仔搶了!
須得讓他們這樣的君子正人來!
“不過,王明叟這樣,就算能夠成功彈劾駙馬……恐怕也不過只是罰些俸祿,最多貶斥一番而已……”呂陶說道:“若如此,外戚氣焰必將越發猖狂,也難以使官家知外戚之惡,小人之邪!”
“故此我欲到那永寧坊,日夜盯梢駙馬!”呂陶輕聲道。
呂陶就是如今御史臺中流行的十二時辰盯梢法的發明者,靠著這一招,呂陶從元祐元年開始,就屢次抓到了好多人的痛腳,狠狠的彈劾掉了好幾個尸位素餐、昏聵無能的官員,將這些庸官踢去了偏遠軍州。
朱光庭點點頭:“那在下去法云寺盯著!”
“善!”呂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