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甲午(十三)。
趙煦從經筵回到福寧殿后,剛剛吃了些膳食,正準備睡個午覺。
石得一便到了他面前,湊到他身邊報告:“大家,臣已經查清楚了,張駙馬和那位法云寺秀在和尚的關系……”
“嗯?”
石得一便原原本本將自己,查到的那些隱秘之事,一一報與趙煦知道。
趙煦聽完,感慨一聲:“果然是豪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賬!”
按照石得一的說法,趙煦的那位親愛的姑父,與法云寺那位秀在和尚到底是何時結識?通過誰結識的?如今已經難以求證。
反正,各種說法都有。
但,探事司可以確定的是,熙寧年間,張敦禮上表趙煦的父皇,報告了這位秀在和尚佛法精深,可堪大寺主持的事情。
然后,便主動請纓,請求自出家財,為這位大和尚建寺供奉。
正好彼時,建于大中祥符年間的法云寺在仁廟時代,毀于水災。
僧錄司方面,請求重建這一敕建寺廟。
趙煦的父皇,便將這個法云寺的牌匾,賜予了那位秀在和尚,讓其在汴京,擇址重建法云寺。
張敦禮與秀在得旨后,便在大相國寺以西,擇址為新法云寺山門。
然后,他們就開始了各自的操作。
先是在京中造勢,集合了十幾位平素頗有善名,在信眾中很有威望的僧人、居士,紛紛出錢,作為重修法云寺的資金。
短短半年,募得善款數萬貫。
于是,引得大量信眾踴躍捐款,在接下來半年,起碼獲得了超過十萬貫的捐款!
法云寺就是這般,在信眾與僧眾的共同努力下,重修而成的。
此后數年,類似的操作,重復上演。
什么塑像啊、造鐘啊、修建佛塔啊、供奉佛寶啊……
規模有大有小,但操作手法基本類似。
都是駙馬登高一呼,然后那些在信眾中有善名、有威望的僧人、居士跟進,再然后普羅大眾踴躍捐款。
只能說,讓子彈飛永不過時!
石得一低著頭,繼續匯報著:“大家,還有個事情……”
“嗯?”
“安節坊中的那個作坊在前些時日,已正式開工……”石得一稟報著:“那個叫李二虎的商賈,雇了百余織工,在那安節坊中,每日紡紗……因無棉花,他便用著絲麻紡紗,相信再過些時日,便能在市面上看到第一批成品!”
趙煦眼前一亮,點點頭,道:“善!”
“讓開封府務必保護好,不可讓這工坊出什么意外!”趙煦叮囑著。
他可是有些擔心,萬一這作坊運作后,因為大量廉價布匹進入市場,沖擊布匹市場,導致其他作坊主不滿,鬧將起來。
這就不美了。
“奏知大家,蔡府尹和賈街道早早就安排好了,必是萬無一失,絕無宵小敢染指彼處!”石得一說道。
“嗯!”趙煦點點頭,對蔡京和賈種民的表現表示滿意。
“還有什么事嗎?”趙煦問道。
石得一道:“蔡相公之子懋,近日常常出入馮節度府邸……”
“馮節度則多次前往太師府邸拜謁……”
“嗯哼?”趙煦眉毛一揚:“我知道了!”
蔡確,當然是想回朝的。
這不,這個月就已經連續發回了三封奏疏,詳細匯報著市舶司的進展。
主要是港口建設、市舶司官署的建設,以及泉州船廠的情況。
按照蔡確奏疏上所言,如今泉州市舶司的情況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雖然港口、碼頭、燈塔等配套設施還在建設中,但主體工程都已經是完成了的。
言下之意就是朝廷隨便派個大臣過去接手,只要按部就班就能把活干完。
除此之外,蔡確在奏疏里總是喜歡提什么祖宗之制,還說什么皇恩深重,百死難報一類的話。
繞來繞去,還是想回京,回到屬于他的都堂。
但是,趙煦卻不能讓他回京!
蔡確這個人,權力欲太強了。
他若是回朝,朝中少不得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可一直攔著他,不讓他回來,好像也不好。
還是得讓他回朝一趟,與他仔細談談心。
這樣想著,趙煦就對石得一囑咐道:“都知且替我去曉瑜一聲蔡懋,著他近期到都堂候命,我會讓郭忠孝與他排好入覲時間!”
在召回蔡確入京述職前,得先和蔡懋說清楚。
免得人家空歡喜一場!
同時,也得安撫好!
不然,蔡確可能會鬧小脾氣,影響工作效率。
“諾!”
“另外,告知通見司,有章相公奏疏,立刻送到我這里來!”趙煦叮囑著。
算算時間,章惇應該已經接到了蘇州的訃告,他的守制劄子,也應該在路上了。
“臣謹遵德音!”
送走石得一,趙煦慢慢的靠在坐褥上,嘴里嘟囔起來:“這張敦禮,倒是有些小聰明,可惜用錯了地方!”
不過,這大宋的駙馬爺們,確實在撈錢方面個頂個的聰明!
典型的就是太宗女婿、真廟妹夫柴宗慶。
和柴宗慶比起來,趙煦的這位姑父在撈錢方面,就只是一個小卡拉米了。
趙煦能容忍自己的親戚們撈錢。
皇親國戚,撈點正常!
關鍵,不能擋他的路!
擋他的路,那就是和他做對!
和皇權做對,等于藐視皇權!
必將遭到來自皇權的強力回應!
而石得一報告的另外一個事情,讓趙煦開始期待。
他知道的,目前太母車紡紗的效率,是過去手工的十幾倍。
在過去,織布最主要的成本,來自于人工。
老的手搖紡紗車,即使是熟練工,一天最多也只能紡紗兩斤到三斤。
就這,還是天時地利人和下的結果。
一般來說,一個婦女,用手來搖,一天下來,運氣好一斤,運氣不好十二三兩,都很常見。
所以,布帛的價值,才會如此堅挺。
但現在,一臺太母車,卻可以輕輕松松的做到日產將好幾斤的紗錠。
而且產量非常穩定!
這就是機器的優勢所在!
人,會累,要休息。
但機器不會累,也不需要休息。
無非壞了就修,修不好就報廢,多大點事?
綾錦院那邊的作坊,在過去幾個月的表現,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現在的綾錦院,幾乎就相當于一臺印鈔機。
每個月都能穩定的帶來數萬貫的收入(棉布不包括在內)。
正是因為綾錦院這么賺錢,所以,這汴京城中的人,才會觀望至今。
簡單的來說,就是怕鐵拳砸到他們身上。
卻殊不知,趙煦在這個事情上,就是希望他們動起來。
在趙煦看來,大宋有太多太多資源,沒有被利用起來。
旁的不說,作為絲綢大國,蠶絲的銷路,居然會成為問題!這你敢信?
與此同時,大宋還有著大片大片的市場,沒有被開發利用。
從南到北,有的是一件衣服傳三代,人走衣還在的例子。
這怎么能行?
在現代留學十年的趙煦,每每只要想起,這大宋朝的億兆黎庶,還沒有穿上他賣的衣服,這心里就難受啊!
而綾錦院,目前的規模和制度,在趙煦看來,已經差不多到頂了。
再擴大,就肯定要變質。
就要被權貴們趴在上面分肥。
搞不好最后,人是多了幾十倍,規模也百倍于現在,但利潤卻相差無幾,甚至更少——類似的例子,在現代社會,比比皆是。
甚至于,在現代,就連私企一旦變大,也會變得官僚主義,人浮于事。
現代社會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趙煦自然沒有天真到,在這中古時代,可以靠著儒家士大夫們的道德操守解決——信這個,還不如相信讀者老爺人均秦始皇,V50就可以封上將軍呢!
所以,就只有一條出路——讓資本野蠻生長!
讓看不見的手,自動調配。
這個選擇或許很糟糕,但,卻是如今唯一的解。
李二虎看著被送到他面前的麻布,他輕輕彎腰,拿起其中一塊,放在手上仔細端詳、撫摸。
李二虎自開了這作坊,出于謹慎,他不敢一開始就用蠶絲來紡紗,所以用的是很廉價的苧麻。
苧麻布,是大宋最低廉的布料,也是普羅大眾最常穿的衣服原料。
一匹麻布汴京市價四百到四百五十文上下,百年來波動并不大。
其原料,主要是從蜀地來的蜀麻。
不過近來,京中多了許多來自廣西、荊湖南路的苧麻。
都是跟著從廣西來的蔗糖一起入京的。
算是蔗糖運輸的搭頭,同時也是作為一路上給寶貴的蔗糖遮風擋雨的遮蔽物。
常常一艘糖船入京,只船艙中有著用雙層木桶密封保存的蔗糖,船上的其他空間則都塞滿了苧麻。
這些苧麻,在運抵汴京后,官府將之發賣,一斤也就三四十錢。
換而言之,官府是將這些苧麻,當成了沖抵蔗糖運費的貨物。
這倒是便宜了李二虎!
如此低廉的苧麻,他一口氣就掃了數千斤回來,如今,都已經被紡成了紗錠,變成一個個錠子,然后被送到織工們手中,織成了一匹匹的麻布。
現在在李二虎面前的,就是第一批織出來的麻布。
大約有五十多匹的樣子。
李二虎微微吐出一口氣來,他輕輕撫摸著手中的麻布。
這麻布的布料比之市面上的那些麻布,要細膩的多,紗線并不粗糙,這可能是因為用的是嶺南廣西所產的苧麻,觸手甚至還有一種微微的柔軟質感。
“此上等麻布也!說不定已經達到了綀布!”李二虎激動不已。
綀布,是去年南征的御龍第一將回京后帶回來的交州土特產。
這種布,也是用苧麻所織的,不過用的是當地特產的一種白麻。
綀布是分等級的,最好的、最頂尖的,號為‘百易綀’。
意思就是一百匹綀布,才可能有一匹的頂尖貨。
百易綀,傳說潔白細薄,吸汗性非常好,穿在身上,即使夏天,也非常涼爽。
據說嶺南的土官們,之所以能在瘴癘潮濕之地生存,就是靠的這百易綀。
自然,這種極品,有價無市,一出現就會被人搶走。
但,除了百易綀外,御龍第一將還帶回了大量其他品質的綀布。
作為布商,李二虎自是很關注這些市場信息,所以他知道,如今市面上,那些交州來的綀布有蕉綀、蒲綀。
隨便一種,市價都在一貫四五百文往上,幾與絹布相差無幾!
而他現在手上拿著的這匹麻布,
哪怕最終織出來的布,比不上人家交州土官們自產的綀布。
但,賣個一貫或者六百文總歸可以吧?
這就是十倍以上的利潤了!
李二虎想到這里,頓時心曠神怡,立刻就帶著人,將這些麻布裝上車,然后運回了自己開在馬行街的布鋪。
當天,他就讓伙計,在自己的布鋪前,掛起了一塊用于招攬生意,曉瑜來往行人,自家店鋪正在售賣的貨物種類的木板。
李二虎親自揮毫潑墨,在一張紙上寫下綀布二字,親自用米糊粘上去。
然后又在旁邊如法炮制,貼上價錢:每端六百錢。
木牌剛剛掛出去,沒多久,便有客人登門。
那客人一進門,就詢問:“店家,你家有綀布?”
李二虎立刻迎上前去,并吩咐店中伙計取來一匹剛剛織出來的麻布,與這客人道:“客官且看我家這綀布……”
那客人接過布匹,拿在手上,仔細端詳,認真察看,他似乎是是個懂行的,再三的研究過后,他就對著李二虎拱手問道:“店家,你家這綀布,非蕉綀,也非是那蒲綀……”
李二虎聽著,心頓時就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這客人的神態和語氣,都帶著些欣喜!
只聽客人呢喃著:“奇哉!怪哉!”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李二虎,詢問道:“店家,這綀布真的只要六百文?”
李二虎昂起頭:“小店買賣素來童叟無欺!”
“善!”客人歡喜的道:“這一端我要了!”
說著,他就從身上的褡褳里,取出一吊吊銅錢,然后數了六百個與李二虎,便歡天喜地的拿著那匹麻布走了。
李二虎見著,若有所思。
但他已不打算更改價錢了。
那個客人離去后,沒過多久,便陸陸續續有著各色人等入店。
不過一個時辰,李二虎帶回來的麻布就銷售一空。
看著布鋪中的錢柜里,已經塞滿了整整一柜子的銅錢。
李二虎的眼睛,開始通紅!
旋即,他立刻命人,帶上這錢柜里的錢,與他出發。
他要去開封府的官署,繼續掃貨!
同時,他也決定了,明天就要繼續募工,擴大生產!
沒辦法!
一匹麻布,成本不過百錢!
但他卻能賣六百錢一匹!
六倍的利潤!
足夠他瘋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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