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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呂惠卿官家心里果然有章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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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二年四月壬午朔。

  景靈宮中,禮樂大作。

  宣光殿內,群臣集體歸附于地上。

  那先帝御容畫像前,兩宮與趙煦,率領著先帝諸妃嬪、皇子、公主,酌獻于神靈之前。

  禮部尚書韓忠彥,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這宣光殿內外回蕩著。

  “伏以天鑒不遠,誠感則通。方寶構之肇新,宜神游之降格。具嚴法席,高詠靈篇……內安清靜之居,外錫蒸黎之福!”

  毋庸置疑,這是一篇青詞。

  蘇軾寫的,趙煦特別命人去登州,找了蘇軾要回來的。

  所謂青詞,最初是道士們寫給四方五帝的祝文,或者請神的符文體。

  最開始,是牛鼻子們的自娛自樂。

  但到了唐代,隨著皇帝尊崇道家,于是,青詞也就進入了政壇。

  皇帝開始要求大臣給自己寫青詞。

  但這有一個問題。

  文臣,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都是儒生。

  而儒生,必尊孔!

  孔子有教:敬鬼神而遠之!

  于是,在很多士大夫眼中,寫青詞就意味著悖逆圣人之教。

  所以,不大喜歡,非常抗拒。

  本來,皇帝們也沒覺得這青詞有多重要。

  但士大夫文臣們一抗拒,那皇帝對這個事情就重視起來了!

  什么?

  你不愿意寫?

  很好,很強大!

  既然你這么尊孔重道,以至于到了不遵朕意的程度。

  那就不要做官了!

  回家吃自己吧!

  于是,自唐代開始,讓大臣寫青詞,就成為了一種君權對大臣的規訓手段。

  愿不愿意給皇帝寫青詞,成為了衡量一個大臣是不是忠臣的條件。

  反正,在皇帝眼里,愿意寫青詞的,未必忠心,但不愿意寫青詞的,肯定不是忠臣!

  道高于君!

  這樣的人,絕不可用!

  而,士大夫們,則普遍很委屈,在寫青詞的時候是能敷衍就敷衍。

  毋庸置疑,這進一步刺激了皇帝們的神經。

  尤其是入宋后,趙官家們,開始仔細審核每一篇大臣寫的青詞。

  待制以上,必須人人過關!

  誰要是敢敷衍,誰就不要想提拔、重用!

  所以,趙煦讓蘇軾寫這篇青詞的目的,其實是在測試蘇軾。

  從結果來看,蘇軾起碼是過關了。

  這篇青詞寫的很得體,并沒有敷衍了事。

  等韓忠彥念完蘇軾寫的青詞,趙煦對著自己父皇的御容畫像,再拜稽首,然后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拿起一杯酒,鄭重的上前恭敬的放到神主供桌上。

  于是,禮樂大作。

  平章軍國重事、太師文彥博,則文及甫、文貽慶的攙扶下,亦步亦趨來到殿上,躬身再拜,然后敞開寫在黃麻紙上的祝文,代表文武大臣,禱與先帝及列祖列宗。

  “維元二年,歲次丁卯,四月壬午朔……”

  “神宗英文烈武欽仁皇帝神御遷于宣光殿,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親行酌獻;皇太后、諸妃、大長公主、諸皇子陪位……”

  “伏以恭承仙馭,奄宅珠庭,罄海宇以駿奔,儼人天之景從;愿回日月之照,少答神明之心。乃眷新宮,永垂余慶!”

  隨著文彥博,念完最后一句祝文,殿上群臣俯首再拜。

  趙煦與兩宮、皇太妃朱氏,則率著諸妃、大長公主、皇子頓首再拜。

  禮部的官員,在此刻鳴響了景靈宮的鐘聲。

  這宣示著,御神禮的結束。

  趙煦轉身,流著淚,面朝群臣,微微欠身:“有勞諸卿,佐我社稷,護我國家!”

  群臣則拜道:“唯誓死以忠陛下!”

  至此,趙煦完成了,徹底從已故先帝手中,完全接掌了權力的程序。

  從今日起,他就不再是孝子嗣皇帝。

  而是一個完整的君王!

  假若不是他年紀還小,兩宮依舊垂簾的話。

  趙煦看著群臣,語氣略帶顫音:“卿等免禮!”

  群臣再四拜。

  在趙煦身邊的太皇太后,看著群臣如同機械一般整齊劃一的持芴拜、再拜、再拜……

  好似波浪,如同浪潮的情形。

  她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她知道,現在的情況,就如當年韓琦率群臣逼退了慈圣光獻后的情況。

  群臣,從此只有一個君王了!

  即使,這個皇帝現在還小,哪怕他依然尊重兩宮垂簾的體制,很多事情都會與她商議。

  但權力就是這樣的,只要失去,就不可能再回來!

  偏,只要嘗過權力的味道,就沒有人舍得再讓渡出去。

  無論是父子、祖孫,還是兄弟、夫妻!

  景靈宮的先帝神靈,既已奉安,宗廟之事了,自然是要開始做人間之事了。

  第二天,四月癸未。

  依然沒有下雨!

  于是,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保寧軍節度使馮京,并上表乞以天旱不雨,求歸田園。

  詔不許,仍賜物慰勉。

  然后,就是左相申國公呂公著,上表以天旱乞去。

  自然,還是慰勉。

  在這個過程中,同知樞密院事安燾也跟風上表請郡。

  安燾的這個行為,就多多少少有些意思了。

  因為,在前不久的那場風波內,他是受傷最重的人。

  他成梗了。

  那場風波里,閑漢們掛在嘴邊的一句‘那個什么安燾都在西府當執政,他能當嗎?當不了!沒那個能力’,現在已經破圈。

  朝中甚至有好事之徒,給他編排了個綽號――安不能。

  不用問,這個綽號是剛剛拜為中書舍人的劉給取的。

  劉玩梗的能力確實強!

  沒幾天,整個汴京內外,都知道當朝執政西府的安相公叫安不能了。

  安燾被劉這么一玩,再也沒臉留京。

  之所以沒有馬上請郡,純粹是因為先帝御神禮沒有舉行。

  如今,御神禮畢,先帝御容、神主皆已奉安于宣光殿。

  安燾自覺完成了他作為先帝大臣的任務,盡了臣道和忠心,就索性一紙辭表,請求外任州郡。

  而且,態度非常堅決,前腳上表請郡,后腳就宣布身體不適,要閉門養病。

  當然了,安燾作為從熙寧、元豐時代走過來的政斗狼滅。

  自然是不肯吃劉這個虧的。

  在辭表之后的貼黃里,他對著劉猛烈開炮,將之斥為小人,與仁廟朝的石中立相提并論。

  這就是將劉架在火上烤了。

  石中立是太宗潛邸大臣、宰相石熙載之子。

  但石中立在朝的時候,卻因為喜歡開玩笑,給別人取外號,而影響極壞。

  若是過去,這沒什么關系。

  可惜,石中立進入的兩府的時候,恰逢大宋內憂外患的景佑年間。

  外部,元昊在西北蠢蠢欲動,開始明目張膽的建制稱號,創造文字,別用衣冠。

  后來干脆將興州升格為興慶府,建都稱帝。

  遼國方面,遼興宗耶律宗真,不斷拱火宋夏關系,就等著看好戲。

  內部方面,天災不斷,尤其是景佑大地震,使并、代、忻三州的地理,徹底改變。

  人民死者數以萬計,牲畜不可計數。

  而石中立等宰執,面對內憂外患,卻束手無策,拿不出任何辦法。

  他們既沒有救災的能力,也沒有應對當時復雜的國際局勢的能力。

  每日只知在朝堂上,互相指責,相互推諉。

  石中立更是整天嘻嘻哈哈,到處取樂。

  于是,當時還是年輕人的韓琦拍案而起――和這群蟲豸一起怎么搞好國家?

  韓琦的成名作《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橫空出世。

  奏上,王隨、陳堯佐、韓億、石中立,四人同日罷。

  這就是韓琦的名場面――片紙落去四相。

  而在韓琦的那篇彈章中,他給石中立的定性,幾乎堵死了第二個石中立的可能性――中立在位,喜詼諧,非大臣體!

  朝堂是嚴肅的政治場合,不是給你們嘻嘻哈哈的地方!

  安燾在貼黃中,將劉形容成當代石中立。

  這就是揭穿了皇帝的新衣――過去,因為劉的名望,也因為劉的家世,更因為司馬光的緣故,雖然很多人也惱火他口無遮攔,但還是留了幾分情面。

  現在,安燾不管不顧,直接開炮。

  劉的前途,從此蒙上了一片陰霾。

  對于安燾的求去,趙煦沒有任何感覺,甚至心中還有些快意。

  因為,安燾這個人呢,是典型的墻頭草。

  同時能力也真的欠缺!

  這兩年來,他在西府,不過是循循而為,幾乎沒有任何成績。

  反倒是,這位相公貪墨的傳聞,趙煦屢有耳聞。

  反正,每年撥給他的公使錢,到最后是一文也沒有剩下。

  探事司也報告過,安燾用樞密院的公使錢宴客、招妓、雇婢女、養歌女的事情。

  也就是顧念體面,同時也看在這個家伙雖然不干事,但也不壞事的份上,勉強捏著鼻子留任了他。

  現在,他既主動辭任,趙煦也就按照程序,慰留了一下。

  但,他的慰留,可謂是毫無誠意可言。

  慰留詔書的長度,甚至沒有超過五十個字!

  其上,只是簡單的提了一下,安燾曾為先帝輔臣的事情,卻沒有贊美他的功績。

  安燾也是識趣,接詔后就立刻上了第二表求去。

  安燾的第二表,送到趙煦手中的時候,趙煦正在福寧殿后的御花園中,召見著呂惠卿。

  就在昨天,趙煦在呂公著的建議下,正式下達了除授詔書,以呂惠卿之弟呂升卿與知永興軍鄧綰對易。

  讓鄧綰去河北,擔任河北路轉運使。

  呂升卿則去永興軍,充當整個西北的后勤總管。

  自然,鄧綰因為去年在永興軍做的不錯,所以,這一次趙煦給他升官了。

  其自龍圖閣直學士進龍圖閣學士,御賜金魚袋,勛轉上護軍,進封宜章郡開國侯,食邑六百戶。

  如此,又一位有資格進拜四入頭的大臣誕生了。

  呂升卿也小升了一點,以直寶文閣、朝奉大夫,為知永興軍。

  呂升卿去了永興軍,實際上,就意味著呂惠卿的下一個任職地已經確定了。

  熙河!

  而今天趙煦召見呂惠卿,就是怕他不愿意去,特別給他做思想工作的。

  誰知道,召見之后,呂惠卿非但沒有任何抵充,反而一副‘臣是陛下的一塊磚,陛下讓臣去那里,臣就去那里’的姿態。

  這就叫趙煦驚訝起來了。

  要知道,在趙煦的上上輩子,紹圣年間,呂惠卿回朝的時候,可是死活不愿意外任,想盡辦法的想要留朝。

  卻哪里知道,呂惠卿這次回朝,本就不想多留――呂惠卿權力欲強是不假。

  但他不蠢!

  現在的朝堂局勢,太微妙了。

  他可不想陷入其中!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的典故,他是知道的。

  當然,若趙煦希望他留下來,他還是愿意的。

  可問題是……

  御神禮后,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他魂飛魄散――慶壽宮的大貂鐺,梁從政奉太皇太后旨意,給他的妻子黃氏,加了郡國夫人的頭銜,還說了許多贊美和稱頌的話。

  這明顯就是在拉攏他!

  這讓呂惠卿,再也不敢留京了。

  他現在恨不得腳底抹油,立刻開潤!

  隨便去那里都行,只要不留在朝中!

  他可不喜歡,自己被人視作后黨!

  那是政治自殺!

  于是,這場會面就變得非常愉快。

  當安燾的辭表,被馮景送到趙煦手里頭的時候,趙煦正帶著呂惠卿,參觀著文熏娘等人在這御花園里開的菜圃。

  接過安燾辭表,趙煦只掃了一眼,也不避人,與馮景吩咐:“命學士院,再草詔書,慰留安相公吧!”

  “再怎么樣,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

  呂惠卿在旁邊聽著,咽了咽口水,心中狐疑著:“天子似乎對安厚卿很有意見呢!”

  去年,張出知真定府,曾路過河東,見了一次呂惠卿,與呂惠卿吐槽過朝中的事情。

  根據張的說法,當朝官家,似乎‘獨愛’章子厚。

  對于章子厚的事情,是各種開綠燈,傳說通見司那邊甚至有過口宣――只要是和章有關的,無論是其本人、妻兒還是父母兄弟的事情,都要第一時間送御前。

  反正,就是偏愛!

  如今,天子當著他的面,對安燾的辭任,表現的極為冷淡。

  這就讓呂惠卿想起了張當初的那些吐槽。

  “看來,張邃明所言,可能是真的啊!”

  “少主恐怕是真的偏愛章子厚!”

  為什么?

  因為章和安燾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

  愛屋及烏之下,少主因章的緣故而反感安燾,也就能成立了。

  不然,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少主會在安燾辭任的事情上表現的這般冷淡。

  要知道,這位陛下自即位以來,就素以對大臣優容、寬仁而聞名。

  于是,呂惠卿的內心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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