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二年四月壬午朔。
景靈宮中,禮樂大作。
宣光殿內,群臣集體歸附于地上。
那先帝御容畫像前,兩宮與趙煦,率領著先帝諸妃嬪、皇子、公主,酌獻于神靈之前。
禮部尚書韓忠彥,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這宣光殿內外回蕩著。
“伏以天鑒不遠,誠感則通。方寶構之肇新,宜神游之降格。具嚴法席,高詠靈篇……內安清靜之居,外錫蒸黎之福!”
毋庸置疑,這是一篇青詞。
蘇軾寫的,趙煦特別命人去登州,找了蘇軾要回來的。
所謂青詞,最初是道士們寫給四方五帝的祝文,或者請神的符文體。
最開始,是牛鼻子們的自娛自樂。
但到了唐代,隨著皇帝尊崇道家,于是,青詞也就進入了政壇。
皇帝開始要求大臣給自己寫青詞。
但這有一個問題。
文臣,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都是儒生。
而儒生,必尊孔!
孔子有教:敬鬼神而遠之!
于是,在很多士大夫眼中,寫青詞就意味著悖逆圣人之教。
所以,不大喜歡,非常抗拒。
本來,皇帝們也沒覺得這青詞有多重要。
但士大夫文臣們一抗拒,那皇帝對這個事情就重視起來了!
什么?
你不愿意寫?
很好,很強大!
既然你這么尊孔重道,以至于到了不遵朕意的程度。
那就不要做官了!
回家吃自己吧!
于是,自唐代開始,讓大臣寫青詞,就成為了一種君權對大臣的規訓手段。
愿不愿意給皇帝寫青詞,成為了衡量一個大臣是不是忠臣的條件。
反正,在皇帝眼里,愿意寫青詞的,未必忠心,但不愿意寫青詞的,肯定不是忠臣!
道高于君!
這樣的人,絕不可用!
而,士大夫們,則普遍很委屈,在寫青詞的時候是能敷衍就敷衍。
毋庸置疑,這進一步刺激了皇帝們的神經。
尤其是入宋后,趙官家們,開始仔細審核每一篇大臣寫的青詞。
待制以上,必須人人過關!
誰要是敢敷衍,誰就不要想提拔、重用!
所以,趙煦讓蘇軾寫這篇青詞的目的,其實是在測試蘇軾。
從結果來看,蘇軾起碼是過關了。
這篇青詞寫的很得體,并沒有敷衍了事。
等韓忠彥念完蘇軾寫的青詞,趙煦對著自己父皇的御容畫像,再拜稽首,然后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拿起一杯酒,鄭重的上前恭敬的放到神主供桌上。
于是,禮樂大作。
平章軍國重事、太師文彥博,則文及甫、文貽慶的攙扶下,亦步亦趨來到殿上,躬身再拜,然后敞開寫在黃麻紙上的祝文,代表文武大臣,禱與先帝及列祖列宗。
“維元二年,歲次丁卯,四月壬午朔……”
“神宗英文烈武欽仁皇帝神御遷于宣光殿,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親行酌獻;皇太后、諸妃、大長公主、諸皇子陪位……”
“伏以恭承仙馭,奄宅珠庭,罄海宇以駿奔,儼人天之景從;愿回日月之照,少答神明之心。乃眷新宮,永垂余慶!”
隨著文彥博,念完最后一句祝文,殿上群臣俯首再拜。
趙煦與兩宮、皇太妃朱氏,則率著諸妃、大長公主、皇子頓首再拜。
禮部的官員,在此刻鳴響了景靈宮的鐘聲。
這宣示著,御神禮的結束。
趙煦轉身,流著淚,面朝群臣,微微欠身:“有勞諸卿,佐我社稷,護我國家!”
群臣則拜道:“唯誓死以忠陛下!”
至此,趙煦完成了,徹底從已故先帝手中,完全接掌了權力的程序。
從今日起,他就不再是孝子嗣皇帝。
而是一個完整的君王!
假若不是他年紀還小,兩宮依舊垂簾的話。
趙煦看著群臣,語氣略帶顫音:“卿等免禮!”
群臣再四拜。
在趙煦身邊的太皇太后,看著群臣如同機械一般整齊劃一的持芴拜、再拜、再拜……
好似波浪,如同浪潮的情形。
她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她知道,現在的情況,就如當年韓琦率群臣逼退了慈圣光獻后的情況。
群臣,從此只有一個君王了!
即使,這個皇帝現在還小,哪怕他依然尊重兩宮垂簾的體制,很多事情都會與她商議。
但權力就是這樣的,只要失去,就不可能再回來!
偏,只要嘗過權力的味道,就沒有人舍得再讓渡出去。
無論是父子、祖孫,還是兄弟、夫妻!
景靈宮的先帝神靈,既已奉安,宗廟之事了,自然是要開始做人間之事了。
第二天,四月癸未。
依然沒有下雨!
于是,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保寧軍節度使馮京,并上表乞以天旱不雨,求歸田園。
詔不許,仍賜物慰勉。
然后,就是左相申國公呂公著,上表以天旱乞去。
自然,還是慰勉。
在這個過程中,同知樞密院事安燾也跟風上表請郡。
安燾的這個行為,就多多少少有些意思了。
因為,在前不久的那場風波內,他是受傷最重的人。
他成梗了。
那場風波里,閑漢們掛在嘴邊的一句‘那個什么安燾都在西府當執政,他能當嗎?當不了!沒那個能力’,現在已經破圈。
朝中甚至有好事之徒,給他編排了個綽號――安不能。
不用問,這個綽號是剛剛拜為中書舍人的劉給取的。
劉玩梗的能力確實強!
沒幾天,整個汴京內外,都知道當朝執政西府的安相公叫安不能了。
安燾被劉這么一玩,再也沒臉留京。
之所以沒有馬上請郡,純粹是因為先帝御神禮沒有舉行。
如今,御神禮畢,先帝御容、神主皆已奉安于宣光殿。
安燾自覺完成了他作為先帝大臣的任務,盡了臣道和忠心,就索性一紙辭表,請求外任州郡。
而且,態度非常堅決,前腳上表請郡,后腳就宣布身體不適,要閉門養病。
當然了,安燾作為從熙寧、元豐時代走過來的政斗狼滅。
自然是不肯吃劉這個虧的。
在辭表之后的貼黃里,他對著劉猛烈開炮,將之斥為小人,與仁廟朝的石中立相提并論。
這就是將劉架在火上烤了。
石中立是太宗潛邸大臣、宰相石熙載之子。
但石中立在朝的時候,卻因為喜歡開玩笑,給別人取外號,而影響極壞。
若是過去,這沒什么關系。
可惜,石中立進入的兩府的時候,恰逢大宋內憂外患的景佑年間。
外部,元昊在西北蠢蠢欲動,開始明目張膽的建制稱號,創造文字,別用衣冠。
后來干脆將興州升格為興慶府,建都稱帝。
遼國方面,遼興宗耶律宗真,不斷拱火宋夏關系,就等著看好戲。
內部方面,天災不斷,尤其是景佑大地震,使并、代、忻三州的地理,徹底改變。
人民死者數以萬計,牲畜不可計數。
而石中立等宰執,面對內憂外患,卻束手無策,拿不出任何辦法。
他們既沒有救災的能力,也沒有應對當時復雜的國際局勢的能力。
每日只知在朝堂上,互相指責,相互推諉。
石中立更是整天嘻嘻哈哈,到處取樂。
于是,當時還是年輕人的韓琦拍案而起――和這群蟲豸一起怎么搞好國家?
韓琦的成名作《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橫空出世。
奏上,王隨、陳堯佐、韓億、石中立,四人同日罷。
這就是韓琦的名場面――片紙落去四相。
而在韓琦的那篇彈章中,他給石中立的定性,幾乎堵死了第二個石中立的可能性――中立在位,喜詼諧,非大臣體!
朝堂是嚴肅的政治場合,不是給你們嘻嘻哈哈的地方!
安燾在貼黃中,將劉形容成當代石中立。
這就是揭穿了皇帝的新衣――過去,因為劉的名望,也因為劉的家世,更因為司馬光的緣故,雖然很多人也惱火他口無遮攔,但還是留了幾分情面。
現在,安燾不管不顧,直接開炮。
劉的前途,從此蒙上了一片陰霾。
對于安燾的求去,趙煦沒有任何感覺,甚至心中還有些快意。
因為,安燾這個人呢,是典型的墻頭草。
同時能力也真的欠缺!
這兩年來,他在西府,不過是循循而為,幾乎沒有任何成績。
反倒是,這位相公貪墨的傳聞,趙煦屢有耳聞。
反正,每年撥給他的公使錢,到最后是一文也沒有剩下。
探事司也報告過,安燾用樞密院的公使錢宴客、招妓、雇婢女、養歌女的事情。
也就是顧念體面,同時也看在這個家伙雖然不干事,但也不壞事的份上,勉強捏著鼻子留任了他。
現在,他既主動辭任,趙煦也就按照程序,慰留了一下。
但,他的慰留,可謂是毫無誠意可言。
慰留詔書的長度,甚至沒有超過五十個字!
其上,只是簡單的提了一下,安燾曾為先帝輔臣的事情,卻沒有贊美他的功績。
安燾也是識趣,接詔后就立刻上了第二表求去。
安燾的第二表,送到趙煦手中的時候,趙煦正在福寧殿后的御花園中,召見著呂惠卿。
就在昨天,趙煦在呂公著的建議下,正式下達了除授詔書,以呂惠卿之弟呂升卿與知永興軍鄧綰對易。
讓鄧綰去河北,擔任河北路轉運使。
呂升卿則去永興軍,充當整個西北的后勤總管。
自然,鄧綰因為去年在永興軍做的不錯,所以,這一次趙煦給他升官了。
其自龍圖閣直學士進龍圖閣學士,御賜金魚袋,勛轉上護軍,進封宜章郡開國侯,食邑六百戶。
如此,又一位有資格進拜四入頭的大臣誕生了。
呂升卿也小升了一點,以直寶文閣、朝奉大夫,為知永興軍。
呂升卿去了永興軍,實際上,就意味著呂惠卿的下一個任職地已經確定了。
熙河!
而今天趙煦召見呂惠卿,就是怕他不愿意去,特別給他做思想工作的。
誰知道,召見之后,呂惠卿非但沒有任何抵充,反而一副‘臣是陛下的一塊磚,陛下讓臣去那里,臣就去那里’的姿態。
這就叫趙煦驚訝起來了。
要知道,在趙煦的上上輩子,紹圣年間,呂惠卿回朝的時候,可是死活不愿意外任,想盡辦法的想要留朝。
卻哪里知道,呂惠卿這次回朝,本就不想多留――呂惠卿權力欲強是不假。
但他不蠢!
現在的朝堂局勢,太微妙了。
他可不想陷入其中!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的典故,他是知道的。
當然,若趙煦希望他留下來,他還是愿意的。
可問題是……
御神禮后,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他魂飛魄散――慶壽宮的大貂鐺,梁從政奉太皇太后旨意,給他的妻子黃氏,加了郡國夫人的頭銜,還說了許多贊美和稱頌的話。
這明顯就是在拉攏他!
這讓呂惠卿,再也不敢留京了。
他現在恨不得腳底抹油,立刻開潤!
隨便去那里都行,只要不留在朝中!
他可不喜歡,自己被人視作后黨!
那是政治自殺!
于是,這場會面就變得非常愉快。
當安燾的辭表,被馮景送到趙煦手里頭的時候,趙煦正帶著呂惠卿,參觀著文熏娘等人在這御花園里開的菜圃。
接過安燾辭表,趙煦只掃了一眼,也不避人,與馮景吩咐:“命學士院,再草詔書,慰留安相公吧!”
“再怎么樣,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
呂惠卿在旁邊聽著,咽了咽口水,心中狐疑著:“天子似乎對安厚卿很有意見呢!”
去年,張出知真定府,曾路過河東,見了一次呂惠卿,與呂惠卿吐槽過朝中的事情。
根據張的說法,當朝官家,似乎‘獨愛’章子厚。
對于章子厚的事情,是各種開綠燈,傳說通見司那邊甚至有過口宣――只要是和章有關的,無論是其本人、妻兒還是父母兄弟的事情,都要第一時間送御前。
反正,就是偏愛!
如今,天子當著他的面,對安燾的辭任,表現的極為冷淡。
這就讓呂惠卿想起了張當初的那些吐槽。
“看來,張邃明所言,可能是真的啊!”
“少主恐怕是真的偏愛章子厚!”
為什么?
因為章和安燾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
愛屋及烏之下,少主因章的緣故而反感安燾,也就能成立了。
不然,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少主會在安燾辭任的事情上表現的這般冷淡。
要知道,這位陛下自即位以來,就素以對大臣優容、寬仁而聞名。
于是,呂惠卿的內心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