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走在汴京城內,一處屬于軍器監的克敵弓生產作坊。
眼前的一切,讓他震撼!
長長的木棚內,數十名工人,坐在一條幾乎和工棚長度一樣的長木桌前。
所有人都在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情。
有人拿著銼刀,將一個個木制的器物,銷挫成一定大小的形狀。
當他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后,他就會將他所制造的東西,通過那長桌上定裝的長木軌,推送到下一個人那里。
下一個工匠,在接手后,會立刻開始自己的工作。
最終,在經過數十人的經手后,制造好的零件,被導軌推送到了坐在最末尾的工人面前。
這個工人拿著卡尺,仔細檢查著每一個最終的產品。
確認沒有瑕疵后,就會將這些產品,送入一個紅色的木框內。
而那些被他認為不合格的產品,則丟棄到旁邊的青色木框中。
而這樣做的生產效率,超乎想象!
呂公著只是站著看了一會,這個工坊內的工人,就已經制造了數十個合格的產品。
呂公著看著這一切,微微吁出一口氣來。
他是懂軍器生產的!
元豐三年,他為先帝拜為樞密副使,兵在五路伐夏時,負責過軍械甲器的供給,并一度直接就在軍器監里上值。
所以,呂公著算是大宋士大夫中,少數真的懂軍器生產和制造的大臣!
所以,呂公著知道,大宋軍器監的過去的生產辦法。
就是靠能工巧匠,那些從天下州郡,搜刮來的大匠們的精雕細琢!
而良工巧匠難得!
每一柄好弓,每一柄強弩,每一件甲胄。
都是匠人們嘔心瀝血,精工細作的產物。
比如說,制造一副最普通的步甲,需要用工七十。
也就是需要七十個熟練工匠,組成一個步甲生產組,然后由他們共同協作,才能完成制造。
就算是這樣,生產效率也非常慢。
一個七十人的步甲工匠組,一般來說,每年至多不過生產一百到一百五十副鎖甲。
就這,還是王安石變法后的成就。
而在王安石變法前,大宋的甲械,是出了名的又爛又貴。
好水川、三川口、定川寨三場大敗中,除了高級武臣的甲器外。
普通士兵的甲器,就沒有合格的。
弓箭的弓弦是潮的,箭頭是鈍的,射出的箭軟趴趴的,別說破防了,連西賊的撞令郎穿的布甲都可能射不穿!
而鐵甲則普遍很脆,出現過被西賊隨便一箭就射穿了的鐵甲。
于是,在仁廟時代的大宋出現了無比夸張的事情。
西賊的瘊子甲,居然成為了大宋文武大臣們爭相搶奪的寶甲!
韓琦當年得到了一副,非常高興,鄭重的起來,只有有貴客來的時候,才會展示給客人看。
自漢唐以降,有史以來第一次。
中原王朝在軍器武備方面,被夷狄完爆!
當時,連舶來的日本刀,也在大宋被視作寶刀!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教訓。
熙寧變法,王安石才要建立軍器監,調集天下州郡的能工巧匠,集中到汴京,進行生產制造。
同時,也集中天下的各種技術,用于軍器生產,以確保武器的質量!
自熙寧之后,大宋軍器質量開始提高。
這才終于,在質量上可以與西賊的軍器一較高下,并最終在元豐時代在弓弩劍戟等兵器方面超過了西賊的兵器質量!
這就是熙、豐時代,宋軍能夠崛起,并能夠逐漸的取得戰場優勢的物質基礎。
正是因此,眼前的景象,才叫呂公著震驚。
他回過頭,看向在自己身后,陪同他視察的沈括。
“沈提舉,這就是‘生產線’?”他問道。
沈括點頭,答道:“回稟左揆,正是生產線!”
他略顯驕傲的說道:“元豐八年,下官蒙官家恩典起復,奉圣旨為提舉專一制造軍器局!”
“上任不久,官家便命我,將軍器監中諸般甲械所需的零件、器物,分門別類,再依據其特點、材質、工藝,拆分成不同工序。”
“此地的匠人,所負責的就是克敵弓中的弓身的一部分材料……”
“而克敵弓,一共被分作了十七個不同零部件……”
“最終所有零部件,都將在總裝工坊被組裝,然后通過極限測試,才能給付樞密院入庫……”
“自用此法以來,軍器監中的諸般甲器的生產量與質量皆大為提高!”
“尤其是,元祐元年,有了新的高爐冶鐵,冶煉出來精鐵與百煉鋼后……大宋甲胄之利,已是天下第一!”說到這里,沈括就自豪的抬起頭來:“去年一年,軍器監產甲達到三千四百余副,是過去的五倍以上!”
“明年或者后年,有可能達到年產數萬副鐵甲的規模!”
“數萬副鐵甲?”呂公著深吸一口氣:“這怎么可能?!”
“就算是工匠們做得了,我朝又哪來這許多的好鐵?”
呂公著很清楚。
不要看大宋天下州郡的鐵產量很大。
可實際上,大部分鐵監生產的鐵,質量都很堪憂!
元豐八年,吳居厚在京東路的衙門,差點被徐州利國監的工匠們攻陷。
堂堂轉運使,只能倉皇間,爬墻逃跑。
而原因之一,就是吳居厚曾讓利國監的鐵匠鑄造鐵錢,然后運去陜西、熙河等地,作為軍費使用。
但是,徐州鐵脆,鑄造的鐵錢,運到陜西、熙河。
居然沒有人肯要!
最后只能折價大半,才勉強讓士兵們接受。
利國監的工人們鑄造的鐵錢,在熙河、陜西要貶值大半才能讓人捏著鼻子接受。
自然,吳居厚當初承諾給利國監的賞錢就無法兌現了。
于是,利國監上下,群情激憤。
恰好,吳居厚當時被朝廷調查,有人傳說,吳居厚將要被押回朝廷,下獄論罪。
利國監的工人們在聽說了這個傳說,立刻就聚集起來,圍攻吳居厚的官衙。
就是擔心他被朝廷抓走了,那大家伙的賞錢就無處討要了!
事后,朝廷派了熊本去京東都路善后。
靠著韓絳支持,熊本代替吳居厚,支付了當初答應的賞錢,才將利國監給安撫下去。
但只有利國監的鐵脆嗎?
呂公著知道的,大宋天下大部分鐵監生產的鐵,普遍都存在脆這個問題。
利國監的鐵,只是在脆方面格外出眾罷了。
在大宋,真正的好鐵,在蘇州、杭州、揚州等東南之地,那些掌握著百煉鋼技術的能工巧匠們手中。
只有用百煉鋼制造的甲胄,才足夠堅利。
但百煉鋼一則貴的離譜,二則產量稀少。
這也是大宋西軍中鐵甲稀少的緣故。
即使精銳選鋒之中的甲士,也只有不到三成的人,才能穿上鐵甲,剩下的都是皮甲。
現在,沈括告訴他,去年軍器監生產了三千多副鐵甲。
明年或者后年,更是可能會將這個數字推到數萬副的水平!
這怎么可能?
沈括卻是微笑著,道:“左揆不信是正常的。”
“但左揆可能還不知曉,下官已在元豐八年,以格物致知之道,兼以官家圣哲指揮為綱,已解決了我朝鐵脆之難!”
“舍此之外,更以高爐之法,將鐵監的產量,提高了數倍乃至于十幾倍!”
“下官所言,明年或者后年,軍器監鐵甲產量便可能達到數萬副,便是因為徐州利國監中的高爐,需要明年才能正式投產……”
“屆時,將有源源不斷的精鐵,乃至于精鋼,送入京城!”
“我朝甲胄之利,將冠絕于天下,為有史以來之最高!”
呂公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果然?”
“左揆屆時,自可見分曉!”
說著,沈括就笑起來:“下官可不敢在真佛面前打誑語!”
呂公著頓時跟著笑起來了。
他和王安石一樣,是個信佛的士大夫。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呂公著躊躇滿志的說道:“若果能歲產鐵甲數萬副……”
他舔了舔舌頭,開始感覺自己的心臟,有些不受控制的在狂跳。
要是……
真的能有每年數萬副鐵甲的話……
那他就真的得好好想一想自己對于西賊的態度了。
他呂公著是反戰的。
但他不像司馬光,他的反戰,只是因為他覺得,大宋短期內是不可能滅亡西賊的。
甚至,就連打過黃河,也是個奢望!
所以,宋夏戰爭只是在無意義的空耗錢糧而已。
更何況,大宋還不一定能在消耗中穩贏。
畢竟,過了橫山,補給線拉長后,宋軍就要客場作戰了。
糧食也好,甲械也罷,都需要通過數百里的補給線運過去。
這是很容易被西賊騎兵偷襲的。
一旦如此,前線的軍隊就算打贏了,也只能撤軍。
所以,與西賊的戰爭,大宋是不可能贏的。
就算能贏一時,財政上也受不了。
換而言之,呂公著反戰和太皇太后、向太后反戰是一樣的。
他們只是反戰敗而已。
可要是能打過呢?
這可是開疆拓土的功勞!
一旦他能在自己的宰相任上,做到這一點。
那他呂公著呂晦叔,必可功邁父祖,成為大宋第一名相。
史書上的地位,可以直追輔佐太宗的韓王趙普。
就算是前代的名相,比如張良、蕭何……怕也是能掰一掰手腕!
念頭至此,呂公著連忙在心中念了一聲佛號,暗道:“罪過……罪過……差點著相了啊!”
“就算能有年產數萬副鐵甲的可能……甲胄的質量,也依然是個大問題!”
然而,沈括卻是執意要壞他道心。
他的聲音,猶如阿修羅天魔一般,在呂公著耳邊回蕩著。
“左揆旦請安心!”
“至遲后年,軍器監必可年產鐵甲數萬副!”
“此事下官已在官家面前立了軍令狀!”
“而且是保證每一副鐵甲,都可在百步內,正面為神臂弓攢射而不壞!”
呂公著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內心魔鬼,再次活躍。
對于功績與歷史地位的追求,讓他難以把持!
這種騷動,在接下來的參觀過程中,越發明顯。
尤其是當沈括陪著他,看完了扎甲的生產作坊后,呂公著感覺自己已經壓抑不住內心的惡魔了。
沒辦法!
眼見為實!
當,那一副副做工精良,寒光四射的扎甲,陳列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按捺了。
“沈提舉,可否一試?”他問道。
沈括自是欣然應允。
于是,就在這軍器監中,進行一次測試。幾個高大的禁軍,拿著大宋專門破甲的神臂弓,站在院子里,在一百步距離上,對著掛在木架上的扎甲進行了一輪攢射。
呂公著親自走上前去,察看被神臂弓射擊的扎甲。
甲葉完整,只在被命中的地方,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凹陷現象。
但沈括卻還要炫技。
命人在六十步距離內,再次測試。
這一次,神臂弓的攢射,射的甲胄搖晃。
可檢查的結果,卻依然是未能射穿甲葉。
最后,在三十步內的測試,才終于讓用著專門破甲箭頭的神臂弓射穿了扎甲的甲葉,可也未能完全穿透過去。
不可思議!
簡直是神跡!
若真有數萬副這樣的鐵甲……
呂公著內心的魔鬼,在尖叫,在咆哮。
“雖然說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圣人作五兵,也是為鎮暴誅邪!”
“西賊頑劣,不守法度,不遵王法,屢犯我疆土……”
“王師伐之,上應天道,下順民心!”
這就是儒家!
會隨時隨地,根據局勢,調整自己對世界看法。
于是,漢唐之儒,皆是佩劍挾弓,以邊塞立功,出將入相為傲。
而大宋的士大夫們,則因為長期在軍事上失敗。
所以陷入了鴕鳥狀態,開始保守、收縮,甚至自欺欺人。
但是,在同時,大宋的士大夫們,做夢都想重回漢唐。
呂公著也不例外。
甚至,就連司馬光也是如此!
于是,在離開軍器監的時候,呂公著忽然悄悄的拉住了沈括的衣袖,將他帶到一邊,低聲問道:“存中,老夫聽說,存中于格物致知之道,又有新解?”
沈括點點頭。
“可愿讓老夫一觀?”呂公著問道。
呂公著可不僅僅是宰相,在同時他還是士大夫中的學術領袖。
學術領袖就必須在經義上有著自己的發展和見解。
而天下文章一大抄。
哪怕是司馬光,也曾‘借鑒’過王安石新學的一些主張。
自然,對呂公著來說,他也希望借鑒、參考一下沈括的格物致知。
因為他知道,這條道路,未來必可光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