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很不錯,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所以,趙煦特意將召見呂公著的地方,選在了福寧殿后的御花園。
呂公著到的時候,趙煦正在這御花園的菜圃前,看著宮女們照料那些剛剛發芽的菜苗。
「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申國公臣公著奉旨覲見!」
馮景的聲音,在御花園前的回廊中響起。
趙煦轉過身去,看向了跟著馮景,進入這御花園的呂公著。
呂公著見了趙煦,當即就躬身拜道:「臣公著恭問陛下圣躬萬福。」
然后規規矩矩,拜了四拜。
趙煦等他行完禮,才道:「左相不必多禮,且近前來說話吧。」
此刻的他,穿著的是天子紅衫袍,戴著一頂特制的幞頭,系著一條白玉帶。
顯然,這是特意為了接見呂公著,專門換上,以表尊重。
呂公著再拜:「謝陛下!」
于是恭恭敬敬的起身,亦步亦趨的走到了趙煦面前大約三步左右,才停了下來。
「左相不必拘禮,再近前些……」趙煦微笑著招招手。
呂公著這才向前又走了一步。
趙煦見著,笑著搖頭,卻也不再強求,只是看向身前的菜圃,道:「左相且看朕的這一塊菜圃。」
呂公著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那小塊菜圃。
菜圃很小,也就四五步寬,十來步長的面積。
但這個菜圃內的作物,卻并非是種在菜圃內的。
而是被種在一個個木制的小筒內。
小筒中裝著的土壤,好像也不是一般的土壤。
趙煦笑著解釋道:「這些都是黃瓜苗。」
呂公著楞了一下。
趙煦接著道:「本來,最好是到三月再種……」
「但朕等不及,想早些吃到黃瓜,就命人現在就種下去了。」
「可現在的氣溫,對于黃瓜不太好……」
「朕就只好想個辦法,將這些瓜苗先在這些特制的木筒之中種下,命人精心照料……晚上還擔心它們夜寒,怕被凍傷,將它們移到暖閣內……」
「又怕它們長不好,于是,著人以草木灰、雞糞等物混合黑土,作為栽培土……」
「真真是費勁了心思!」
趙煦說著,就對呂公著道:「這種菜方面的道理,是越種越多,難怪當年益都候(樊遲)都要向圣人請教稼、圃之學!」
呂公著連忙道:「陛下躬行農桑,誠為天下之幸。」
「只是……」他正想要說一點有關圣人的大道理。
卻看到了趙煦那似笑非笑的神色。
于是當即一個機靈,反應了過來——這官家哪里是在跟他說種菜?
這說的就是昨日他在太府寺里的,與在京諸司相關的事情。
趙煦笑著道:「朕哪里懂什么農桑?」
「不瞞左相,朕去年曾得了揚州進貢的菘菜種子……揚州言,此菘菜可于寒冬收獲!」
「朕大喜,于是命人栽種,然而,可能是汴京比之揚州更加寒冷,種下去的菘菜,在去年的第一場大雪后,就凍死了大半……」
「僥幸存活的那幾株,也沒有熬過臘月!」趙煦說著,就遺憾的嘆息了兩聲。
去年的菘菜越冬計劃,最終以失敗告終。
那幾株菘堅強,終究還是敗給汴京夜晚的極寒氣候 文熏娘為此還難過了好幾天呢!
「所以啊……」趙煦看著 呂公著,道:「朕只是給了這些種子一個合適的發芽環境而已!」
「能不能活,能不能豐收,既要看這些種子自己的努力,也需要種菜人的辛苦與付出!」
「朕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
呂公著聽到這里,徹底聽明白了。
這說的是種菜嗎?
說的分明就是諸司的事情。
于是,趕緊道:「陛下德音教誨,臣謹記于心。」
趙煦笑起來:「左相記住就好!記住就好!」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這么爽利。
不需要挑明,稍微暗示幾句,他們自己就會懂。
于是,趙煦問道:「呂卿今日入宮,且與朕仔細說說,卿的施政綱要吧!」
連稱呼都左相,變成了更親近的呂卿了。
「諾!」呂公著躬身道:「奏知陛下……老臣愚鈍,意欲從今年四月開始,于淮南諸州、揚州、杭州等地,招募廂軍十萬,以備不時之需……」
趙煦正色起來,看向呂公著,問道:「卿當知,十萬廂軍,所費之巨,不下數百萬……如今的國家財政,還負擔得起嗎?」
「且朝野物議,屆時更將洶洶!」
在大宋,新黨上臺,必然主持裁軍。
因為王安石變法的政績,就是裁軍裁出來的。
而舊黨一旦秉政,則必然擴軍。
擴軍方向,以大量招安地方盜匪和擴充廂軍為主。
明面上,他們自是打著祖宗之制的旗號。
但實際上,趙煦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但他不點破,只是看著呂公著,微笑著。
呂公著心下凜然,躬身道:「回稟陛下……此事非做不可!」
他說著,就低聲道:「陛下或許不知……」
「熙寧中,國家曾將廂軍,從治平三年巔峰的將近五十萬,裁減到二十二萬……」
「但元豐年間,先帝卻又再次增募廂軍,使廂軍數量從二十二萬復又增加到三十余萬……」
「先帝神圣,自有深意,臣惶恐……」
趙煦擺擺手,第一次打斷了他的話:「左相,皇考在日,曾與朕說過此事。」
呂公著一聽趙煦再次稱他左相,同時提起皇考。
立刻躬身,不敢再說了。
「皇考言:國朝祖宗以來,有三冗之弊……」
「而所謂三冗,雖為三事,實則乃一事也!」
趙煦看著呂公著,道:「就是國家承平日久,百姓繁衍生息,至元豐,天下百姓幾近萬萬之數!而這億兆生民卻被困于國朝二十四路十五府兩百三十八州三十七軍一千一百二十六縣之中!」
「平均每縣戶口,幾近十萬之眾!」
「如汴京,區區一隅,卻有百五十萬生民!」
「自古以來,戶口無復有我朝之盛者!」
「因此,方有三冗之弊!」
大宋的三冗,本質上來說,就是馬爾薩斯陷阱導致的!
中古的大宋,遇到了近現代的馬爾薩斯陷阱。
對于大宋而言,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死循環。
無論新黨、舊黨,都被困在這個死循環里面。
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一切掙扎,其實都在加速這個循環。
比如說,當年范仲淹等人,發動慶歷興學運動,大興州郡教育 然后,天下諸路的發解試卷到飛起。
以至于,大宋不得不發明特奏名進士,來安撫 那些屢試不中的讀書人。
不止讀書人卷。
便是考上了進士的人也在卷。
大宋一個蘿卜一個坑,但位置卻相當有限。
文臣京朝官從仁廟開始,就一直在兩千八百人上下波動,選人則一直在一萬上下來回。
但,光是每三年的進士就有四百多。
此外,恩蔭、奏舉官,每年都有三四百人。
差遣是有限的,而官員卻在不斷增加。
大宋朝廷對此幾乎束手無策。
最后只能是發明各種各樣的條貫,將官員的任職年限不斷下調。
一個縣令,常常才剛剛熟悉一下轄區情況,規劃好施政,朝廷的調令就來了。
因為,有幾十甚至上百人在汴京等著他離任。
熙寧興學之后,這個情況就更嚴重了。
士大夫越來越多,但差遣卻固定不變。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民間。
土地恒定不變,但人口卻在不斷增長。
于是大量百姓,涌入城市。
汴京城城外的九廂十四坊,現在已經只有老天爺才知道,到底住了多少人?
也是因為城外的土地,被大量占據。
導致汴京菜價漲上天。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條不斷收緊的繩索,死死的勒著大宋的脖子。
新黨上臺,解決不了。
舊黨上臺,還是無能為力。
他們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局面。
于是,新黨上臺搞裁軍,希望解放財政,讓國家有錢來辦事。
而舊黨上臺,就開始搞擴軍。
目的是,穩定城市,特別是東南大城市的無業流民。
將其中的青壯強者,編入廂軍,讓他們餓不死,同時也不至于沒有事情可做,天天瞎想、亂想。
萬一想著想著,有人想通了,把旗一舉,這東南就要亂套了。
但,在現代留學十年的趙煦知道。
現在的大宋,所面臨的問題,歸根結底,其實是一個問題——產能過剩!亟需找到傾銷的地方!
無論是人口、官員還是商品,都需要找到一個傾銷的地方!
不然的話,這大宋王朝是吃棗藥丸的。
看著呂公著,趙煦輕聲道:「朕當時曾問過皇考……」
「朕問……」
「父皇所言,我朝二十四路十五府兩百三十八州之地,養不活這億兆生民,也給不了天下士大夫、讀書人一條出仕的康莊大道。」
「但,若我大宋有的不僅僅是二十四路十五府兩百三十八州之地呢?」
「若是有四十八路、九十六路甚至是一百二十八路呢?」
「如今的一切問題,豈非是迎刃而解?」
呂公著聽著,眼皮子跳個不停。
他本以為,先帝已經很激進了。
但他沒有想到,趙煦這個在外界眼中寬仁的少主。
比先帝激進了不知道多少倍!
與之一比,先帝屬于是老成穩重的溫和派了。
至少先帝,是不敢喊出讓大宋二十四路變成四十八路、九十六路乃至于一百二十八路這種話。
他連忙道:「陛下!」
「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啊!」
他怕的就是這個!
窮兵黷武,最終只能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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