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年十二月壬寅。
趙煦剛從御花園中散步回來,就得到了郭忠孝的通報:“陛下,禮部尚書方在內東門,遞了子,乞見兩宮慈圣與陛下……”
趙煦笑起來。
戲肉上來了!
曾孝寬,這次是要提前從幕后走到臺前來了!
想想也是,在他的上上輩子,曾孝寬之所以忍了大半個月方才出手。
主要原因就是,彼時的曾孝寬,只有韓維這么一個后臺。
如今,卻是韓絳在朝,且是左相。
曾孝寬,自然有底氣了。
趙煦明知故問的問道:“春官,為何入宮?”
“不知……”郭忠孝奏道:“但兩宮慈圣,已經詔準。”
“如今,曾尚書正在慶壽宮內,拜謁兩宮慈圣……”
趙煦點點頭,道:“那朕就在福寧殿中,等春官來吧。”
半個時辰后,曾孝寬在郭忠孝的引領下,來到了福寧殿東。
此時,趙煦正在臨摹書貼。
曾孝寬一進來,當即就頓首拜道:“禮部尚書臣孝寬,恭問陛下圣躬萬福!”
“春官來了……”趙煦放下筆,吩咐道:“馮景,給春官賜座!”
曾孝寬卻不肯起來,而是拜伏在地上:“臣此番入宮,是來請罪的……”
“方在慶壽宮,已和兩位慈圣娘娘請罪……”
“如今是來陛下之前請罪的!”
趙煦假作嚴肅,問道:“春官此話何解?”
曾孝寬拜道:“奏知陛下,陜西路轉運副使葉康直,是先臣的門生……”
“與臣家也素有往來……”
“前時,秦鳳路出缺,臣斗膽于都堂集議時,保舉了葉康直!”
“今有司以為葉康直當年為涇原路轉運判官,曾獲罪于先帝,而葉康直為求脫罪,奴事內臣李憲!”
“如此,則臣有大罪!”
“乞陛下治臣之罪!”
趙煦聽完,只是笑了笑,然后對馮景道:“馮景,先將春官扶起來,讓春官坐下來說話吧!”
說完,趙煦就饒有興致的看向曾孝寬。
在他的上上輩子,曾孝寬于元五年病逝,所以,趙煦對曾孝寬其實不熟。
但不要緊,趙煦和章、蔡京、林希很熟。
所以,從這些人嘴里,趙煦知道了很多泉州曾家的事情。
根據章、蔡京等人的介紹,福建泉州曾氏,乃是國朝大族,世代書香門第。
論在國朝的影響力,只在相州韓氏、壽州呂氏之下。
幾與真定韓氏、蘇州范氏以及同在福建的建州章氏相提并論。
曾家在國朝的影響力有多大?
章曾和趙煦說過一個故事――熙寧時,曾公亮為相,當時政事堂下發給天下州郡的命令文書叫做‘堪當’。
而在熙寧之前與之后這種文書形式都叫‘堪會’。
會,曾公亮父親之名。
讓朝廷為一臣子的父親之名而避諱。
在大宋是前所未有的!
曾公亮的權勢與地位,可見一斑!
而趙煦在現代的歷史書上,還看到過泉州曾氏的未來。
完顏構南渡后,泉州曾氏,連續出了兩代宰相。
曾孝寬的孫子曾懷,以及曾懷的侄子曾從龍。
所以,在南宋泉州曾氏有曾半朝的雅號!
一個昌盛兩三百年的大家族,又豈是等閑?
趙煦觀察著曾孝寬的神色,發現他雖然努力表演‘戰戰兢兢’、‘惶恐不安’。
然而……
演技太差了!
當然,也或許是他懶得演,只是來做做樣子的。
顯然,曾孝寬應該是勝券在握了!
也是!
昨夜,石得一曾報告趙煦,有人在深夜,于皇城閉鎖時,通過竹籃傳遞文書進入皇城。
然后,秘書監的幾個值班官員,被皇城司的人喊了起來。
再接著,就有幾份卷宗被人調走了。
今天一早,石得一又報,被調走的卷宗已由秘書少監張商英親自帶著,送到了位于大內深處,如今還在建造的熙明閣上。
所謂熙明閣,乃是趙煦下詔,命皇城司在集英殿后的龍圖閣、天章閣、寶文閣后,新建的一座皇室藏書閣,專門用來供奉那些先帝重要御筆文字與詔書。
所以啊……
曾孝寬是已經準確的找到了那些關鍵證據。
如今來他這里,是在以退為進,恐怕是打著引蛇出洞的算盤!
真是好算計啊!
趙煦忍不住在心中撫掌稱贊!
就是……
“南豐曾氏與泉州曾氏,今日之后,大抵是要割席決裂了!”趙煦在心中說著。
泉州曾氏和南豐曾氏,是世交。
曾公亮的父親曾會與曾鞏之父曾易占的關系,就類似于蘇頌與蘇洵,乃是擺過酒,認過親的盟兄弟。
故此,曾公亮在朝時,曾大力提拔過曾鞏、曾布兄弟。
甚至,曾鞏、曾布兄弟,就是曾公亮引薦給王安石的。
元豐元年,曾公亮去世,其神道碑、墓志銘就是曾鞏寫的。
可笑曾肇這個沸羊羊,為了舔舊黨交投名狀,不止找錯了對象,還將自家的世交也一起打了!
只能說利令智昏了!
曾孝寬被趙煦瞧的有些心里發毛,下意識的低下頭去。
趙煦此時也終于開口了:“春官已見過太母、母后?”
“是!”
“太母、母后怎么說?”
“臣在兩宮慈圣之前,乞以保舉他人不當,下獄論臣之罪……”曾公亮低著頭報告著。
“太皇太后以臣先父,乃先帝宰相,歷事三朝有功天下故,赦臣之罪!”
說到這里,曾孝寬就擠出一滴眼淚,起身拜道:“然而,臣世受國恩!”
“尤其是微臣,本不過駑馬之姿,愚鈍之材,先帝念及先臣,竟屢屢拔擢,于是臣竟未立寸功,而先用為樞密院都承旨,又拔為吏部尚書!”
“及陛下即位,又體恤微臣,用為禮部,掌天下禮樂,為士大夫表率……”
“故此,臣心實在難安!”
“乞陛下將臣下大理寺!以警后來!”
說著他就再拜稽首,匍匐不起,真真是公正無私,若趙煦不知道內情,估計都得被他感動了。
然而……
趙煦不僅僅對曾孝寬的情況,完全掌握。
他甚至知道,曾孝寬嘴里所說的‘先帝念及先臣……’云云的內幕。
提拔曾孝寬去樞密院的是王安石――這是典型的政治交易。
你保我上臺,我保你兒子進一個好單位,尋趁一個好職位。
這事情,曾公亮曾公開承認過――被記在了蘇軾的私人筆記中。
而在現代,蘇大胡子太有名了。
以至于其留下的任何材料,都有無數人在翻來覆去的研究。
于是,此事在現代的宋史研究圈,人盡皆知。
相當于裸奔!
而拜曾孝寬為吏部尚書,則是因為他為新黨立了大功――孟子升格,并陪祀孔子這個事情的主要推手,就是曾孝寬。
而曾孝寬在趙煦登基后,與韓忠彥對易的原因也在這里――元豐八年,孟子封鄒國公,陪祀孔廟。
作為孟子封公的大功臣,曾孝寬自然要拜任禮部。
這事情,趙煦是半個親歷者,就更清楚了――曾孝寬改禮部尚書的制詞,就是趙煦命鄧潤甫寫的。
其中,專門提到了改其禮部的原因就是孟子封公,曾孝寬居功至偉,故將其從吏部改禮部,命其執掌天下禮法、祭祀、貢舉。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曾孝寬雖然是二代,但他愿意干事,而且肯干事。
再讓他留在吏部,容易礙眼,不方便趙煦操作。
所以,將他丟去禮部,然后把韓忠彥扶到吏部。
韓忠彥就不一樣了。
趙煦讓他躺著,他就真的躺著,不止躺著,還蓋上被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喝悠閑茶。
每日只是準時點卯打卡,吏部上下一切事,他都不管。
他甚至從不過問吏部公文,也不插手吏部的除授。
一切權力,都交給趙煦選的王子韶。
這鶴相公,確實是個妙人!
相州韓家能始終興盛,屹立不倒,確實是有原因的!
心中念頭,不斷閃過,趙煦人已經站起來,走到曾孝寬面前,然后將之扶起來。
“春官……言重了……言重了……”趙煦配合表演:“且不說如今一切真相,還未可知!”
“便是那康直,真的如曾、蘇二舍人所言一般……此事也與春官無關!”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春官但請安坐,且待朝廷查處,屆時自有分曉!”
涉及一位待制大臣,當然不能僅憑別人嘴巴說。
必須得有真憑實據!
畢竟,這可是待制!
是國家重臣,是宰執候補!
怎么可能僅憑幾個人的一面之詞,就給別人定罪?
“這……”曾孝寬張了張嘴:“可……臣心實在難安……”
“春官且寬心就是了!”趙煦安慰著。
“對了!”趙煦忽然道:“有個事情,朕一直想與春官說,奈何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今日正好春官入宮來見朕,朕就與春官商議一下……”
曾孝寬抬起頭來。
“冬至日后,朕一直在宮中看宣靖公當年奉仁祖之命而編纂的《武經總要》!”
“真真是皇皇巨著,天下兵書之總綱也!”
曾孝寬連忙道:“先臣昔年之書,能蒙陛下贊譽,實乃先臣之幸也!”
趙煦頷首,道:“惜乎,朕不能見宣靖公,當面請教!”
“此真乃朕生平憾事也!”
曾孝寬自然是立刻再拜謝恩:“先臣得陛下如此贊譽,便是在九泉之下,也當含笑!”
“朕有意,將武經總要,納入武舉考核之中……”
“春官,既掌禮部,朕思來想去,沒有比春官更合適推動此事的人選了!”
“不知道春官?”
曾孝寬沒有半點猶豫,納頭就拜:“臣謹遵陛下德音,定全力以赴,將此事辦妥!”
“嗯!”趙煦頷首:“另外,朕有意重印武經總要一書,并更正其中一些繆誤,順便,再增加幾卷,以因應天下局勢。”
“恰好,建武軍節度使、判武學事郭逵,乃是國朝宿將,昔年也是宣靖公所愛之人。“
“朕欲以郭逵提舉‘武經總要編修局’……”趙煦說著,看向曾孝寬:“春官以為呢?”
這就是要曾孝寬認可這個新的《武經總要》。
只要曾孝寬認了,趙煦就能借殼上市,借著武經總要的名頭,在其中加私貨。
等曾孝寬將《武經總要》納入武舉考試后,就能順水推舟,將這部新的《武經總要》,變成大宋武舉的指定科目。
再然后就可以順理成章,推廣全軍,先是遙郡,然后大使臣,做到人人過關,人人會背!
這樣一來,大宋版的《操典》、《指揮綱要》就能落實下去了。
而曾孝寬,自是不可能拒絕!
當即拜道:“恭維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曾肇,如今是志得意滿。
因為,自他繳還詞頭后,朝野上下的君子正人,都開始為他喝彩。
曾經,因為他是曾布弟弟,而不愿意和他往來的人,現在也接納他了。
一封封請帖,被人送來,都是請他過府的。
而這些請帖,全是大宋知名的君子人物所寫。
這就讓曾肇有些飄飄然了。
曾經怎么都融不進的圈子,現在終于可以融進去了。
唯一讓他有些不爽的,是他那位在汴京城中教養侄子、侄女們的嫂子魏氏,命人送來書信,數落了他一番。
“婦人之見!”曾肇將嫂子的書信丟到一旁:“她懂什么?”
“真以為我不知那葉康直是曾宣靖公的門生?”
“呵!我還知道,他除授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知秦州的保舉人,就是曾令綽!”
南豐曾家和泉州曾家確實是世交!
可這年頭,鬧翻的世交還少嗎?
便是,親兄弟鬧翻的,也不在少數!
最典型的,就是當年的王安國、王安石兄弟了。
此外,當年,富弼富鄭公也曾當殿指斥過其泰山晏殊晏元獻公乃是奸相!
政治上的事情,很復雜的。
并不是簡單的對錯,也和什么世交、友誼沒有關系。
何況,如今曾宣靖已作古,曾令綽并無什么能力。
他曾肇踩著對方上位,合情合理!
說不定過些年,他曾肇功成名就了,泉州曾家還會舔著臉來找他和好,與他敘舊,請他幫忙!
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至于他背刺作為新黨大臣的哥哥……
如今,朝堂上,兄弟分屬新舊兩黨,早已不是什么新聞了。
總不能說,他林旦、林希兄弟做得。
他曾家就做不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