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的動作,殿上的大臣們,自然不知道,但帷幕內的兩宮,卻都留意到了。
  于是,向太后等郭忠孝退下后,就在帷幕中問道:“六哥,出了何事?”
  趙煦笑了笑,道:“母后,沒什么大事,只是明州知州報告,地方上出現了一股悍匪為亂,截殺路過商賈。”
  “兒已命陳睦出兵追剿,應無大礙!”
  “哦!”向太后聽著,便沒將這個事情放在心上了。
  沒辦法,大宋社會上,別的不多,英雄好漢多如牛毛!
  前不久,廣南東路不就出現了地方豪強,以妖術蠱惑鄉民為亂,發展到圍攻州城的事情嗎?
  向太后對這些事情,已經習慣了,麻木了。
  宴席散后,群臣各自拜辭。
  各國使者,也都依次拜辭。
  而宗室、外戚大臣們,則簇擁著趙煦與兩宮,回到大內的慶壽宮,這就是要關起門來,慶賀趙煦的圣節。
  回到慶壽宮后,首先來到趙煦面前道賀的,自是揚王趙顥、荊王趙覠這兩位皇叔。
說起來,趙煦也是很久都沒有見到揚王趙顥了  趙煦上次見他還是向太后生辰。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月。
  趙顥依舊是老樣子,整個人無精打采,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
  倒是荊王趙覠,看上去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這也正常!
  趙顥自趙煦登基后,就一直被軟禁在親賢宅中。
  兩宮都派了人,日夜監視他,就怕他搞出什么大新聞來。
  趙煦也不放心,特意賜李憲宅于咸宜坊中,讓李憲幫著看著些。
  同時,趙煦還生怕這位皇叔的日子不夠精彩。
  每次推恩揚王的時候,都會推恩那位大宋孝子典范,他的堂兄,趙顥的世子趙孝騫。
  就這么一路讓元豐八年不過是端州刺史的趙孝騫在兩年內,不斷高升,如今已升到了渭州防御使。
  作為孝子,趙孝騫自然是遵從孝道,每隔七天都會去長寧宮中看望生母馮氏,還經常去其外家,故宰相馮拯府上走動。
  有了這么一個大孝子,趙顥的生活,只能說是多姿多彩。
  趙覠就不一樣了。
  趙煦對這位四叔,素來親厚。
  更賜下了包括定武本在內的,蘭亭集序石刻的拓片。
  同時,因為趙覠喜歡醫術,所有翰林醫官院的國醫,都被允許前往親賢宅與荊王交游。
  而趙覠的幾個兒子,更是都被趙煦推恩,不斷升官進爵。
  其長子趙孝弈,兩年間,就已從欽州刺史,升到了賀州防御使,官爵與趙孝騫相當。
  其他幾個兒子,也都是雨露均沾,說是一年三遷也不為過。
  有事沒事,趙煦還會賜給金銀財物給堂兄弟們。
  自然,趙覠的生活,完全沒有任何壓力,可以愜意的追求他所想要的一切。
  以至于他今年又給趙煦生了一個堂弟,兩個堂妹。
  真真是人生贏家!
  “二叔要保重身體啊!”看著萎靡的趙顥,趙煦忍不住的說道。
  萬一死的太早,沒有享受到將來的福報,如何是好?
  趙煦可期待著,他那位親愛的嬸嬸,將來從長寧宮出來后的表演。
  趙顥無精打采的拜道:“多謝官家關愛!”
  “臣……只是昨夜未能安睡……”
  趙煦瞧著,當即將臉一板,看向在一旁的趙孝騫:“大兄(趙孝騫是趙煦這一脈的老大),怎么回事?為何二叔昨夜沒有睡好?”
  “兄是二叔長子,要多孝順,多侍奉!知道了嗎?”
  趙孝騫敷衍的跪下來,拜道:“諾!”
  對趙顥這個生父,他是恨不得最好馬上暴斃!
  這樣,他才好從長寧宮接回生母,好生侍奉,同時也才好將家里那幾個孽種統統趕走。
  趙煦看著,在心中搖搖頭,但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叮囑:“二叔,當保重身體。”
  “朕會給太醫局下詔,命太醫局每隔五日,就遣人登門,給二叔診脈!”
  對趙煦來說,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趙顥能長命百歲。
  最好是能親眼看到,那位如今在長寧宮的王妃如何給他戴帽子,也最好是可以能享受趙孝騫這個大孝子‘無微不至’的關愛與孝心!
  上上輩子,趙顥四十七歲就死了。
  太遺憾了!
  好多花樣都還沒有玩呢!
  太皇太后在一旁,看著趙煦與她的兩個兒子之間的親密互動,尤其是與趙顥之間的互動,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
  她看得出來,這個孫子,對兩個叔叔是真的友愛!
  尤其是揚王趙顥,簡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這就夠了!
  兩位皇叔之后,自是宗室長輩,以嗣濮王趙宗暉、大宗正趙宗晟、同知大宗正趙宗景等為首的濮王系的拜賀。
  趙家到趙煦這一代,宗室人口,已經繁衍了上萬之多。
  不過,經王安石變法的改革,真正的宗室人口,被控制在了兩三千左右。
  其他宗室旁支,都被允許自尋出路。
  經商的、種地的、讀書的、當官的都有。
  同時,宗室待遇也被對半砍了一次。
  總的來說,負擔是有,但不大,每年在宗室待遇上的財政支出,不過百十萬貫。
  其中大頭,還是給了揚王、荊王以及嗣濮王等核心。
  像是一般的宗室,就只能吃俸祿,生活過的并不輕松。
  所以,這些宗室就只能靠著嫁女兒,賺些彩禮補貼生活。
  這也就難怪,大宋的宗室們,越發的不安分。
  以至于都鬧出了趙世居謀逆案了。
  作為趙家的家長,趙煦對此是比較憂慮的。
  宗室們,特別是中下層的宗室,還是得給他們找出路才行!
  讓他們具備自食其力的能力。
  就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須得等等。
  在宗室之后,就輪到外戚們了。
  外戚,自是以滎陽郡王曹佾為首。
  曹佾又老了幾分,整個人看上去,也都是巍巍顫顫,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了。
  但他依然堅持帶著外戚們,對趙煦行禮拜賀。
  趙煦自是連忙起身,表示不敢接受,然后扶起老國舅:“舅祖,我早說過了,私下場合不必多禮……”
  對于曹家,趙煦還是很看重的。
  所以,給了很多好處。
  不僅僅給其在汴京內外的許多商業,開了綠燈,還開放了許多技術給曹家名下的工坊。
  就連如今還在整合質庫的抵當所,趙煦也私下指示了賈種民,給曹家留一個名額。
  而曹家自然是投桃報李,在很多事情上,都為趙煦沖鋒陷陣。
  尤其曹佾,充分發揮曹氏外戚深耕大宋朝堂數十年的優勢。
  在好多事情上,都充當了鼓吹手。
  韓絳的改革,能夠落到實處,是離不開曹家、高家、向家、劉家、楊家等外戚的配合和支持的。
  這也是封建社會的常態。
  除非可以打破原有的利益體系,重塑新的利益集團。
  不然,就必須得到舊的利益集團的支持與配合。
  否則,這些人或許成事的本事沒有,壞事的本事是一定有,而且非常大!
  王安石變法,之所以失敗,一半以上的原因,就是汴京城的宗室外戚,一直在和新法、新黨唱反調。
  王安石兩次罷相的背后,都藏著這些人的黑手。
  所以,趙煦在慶寧宮醒來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
  他想要做事的話,就得先喂飽這些人。
  就像他在現代看過的那部電視劇中和珅和大人的救災理論一般——只有先喂飽當官的,才能救災。
  當官的沒有喂飽,災民肯定不會有吃的!
  這個道理雖然很歪,但卻是真理!
  多少事,都是壞在這些人手里的?
  旁的不提,前段時間,趙煦撲買綾錦院的時候,要不是曹家、高家、向家、劉家、楊家幫著他彈壓下去了其他外戚、宗室家的不滿,還逼著那些人吐出了大筆利益。
  趙煦那里能這么輕松、簡單的,完成綾錦院私有化?
  信不信,在一開始,他就要遇到在京諸司、諸場坊的強烈反對!
  這些人完全可以利用他們把持、控制諸司百年的經驗,讓諸司衙門停擺。
  曹佾看著那個攙扶著自己的少年官家,他誠惶誠恐的道:“官家是君,老臣是臣……”
  “無論如何,君臣之禮不可廢啊!”
  說著,他就感慨起來:“官家是明君,仁君,奈何老臣老朽,已沒幾年時間了……”
  “若老臣能年輕十歲,那該多好啊!”
  趙煦一聽,就明白了,老國舅這是在給他遞話呢!
  趙煦立刻就道:“舅祖何出此言?”
  “以我看來,舅祖老當益壯,定可長命百歲!”
  “唉……”曹佾嘆道:“老臣的身體,老臣是知道的……”
  “怕是沒幾年活頭啰!”
  “而諸子頑劣,子孫不孝……恐怕……唉……”
  趙煦聽著,當然知道,曹佾在和他說什么?
  無非不過是想要一個承諾。
  一個他死后,曹家富貴不衰的承諾。
  于是,趙煦道:“舅祖言重了!”
  “依我看,舅祖諸子,皆是孝子,而舅祖諸孫,也都頗為賢明。”
  “尤其是伴讀曹曄以我觀之,必成國家棟梁!”
  這就是暗示曹佾——您放心,您之后,朕不會虧待曹家,不會做那種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事情。
  至少,朕會保證曹曄的地位,讓其將來有機會繼承您在朝中的地位。
  曹佾自然是聽得懂的。
  他當即笑起來,道:“唉……老臣諸子頑劣,哪有官家說的這么好……”
  “倒是曹曄……勉強還算可以造化吧!”
  “舅祖言重了!”
  陪著曹佾說了一會話,趙煦假作疲憊,與兩宮說了一聲,便在左右簇擁下,到了慶壽宮的內寢之中。
  然后,趙煦就命人,將高遵路召到內寢。
  高遵路在被通知的時候,還是有些懵逼的。
  因為他從未料到,自己會被官家召見。
  慌亂下,他只能急急忙忙整理一下衣冠,就跟著來傳召他的內臣,進了內寢,到了慶壽宮的東閣。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端坐在帷幕中,靜靜的看著他。
  高遵路連忙跪下來,四拜后奏道:“臣,杭州兵馬都監遵路,恭問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趙煦隔著帷幕,看向高遵路。
  “知道朕緣何要召見愛卿嗎?”趙煦問著。
  高遵路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硬著頭皮道:“臣惶恐,望陛下示下。”
  趙煦輕聲道:“朕今日收到了明州知州陳睦的急報。”
  “陳睦言,似有自稱‘占城國進奉使’之人,十一月初從明州登陸,欲入朝朝覲……”
  “然彼等行至越州與杭州交界,卻忽遭驛館大火,數十人盡數葬身火海……”
  “卿為杭州兵馬都監,未知可曾聽聞此事?”
  高遵路頓時瑟瑟發抖起來。
  在心中,他暗罵了一通明州的陳睦:“陳和叔……汝多管閑事!”
  “將來必叫汝好看!”
  可事已至此,他也是沒有膽子敢繼續瞞著了,當即頓首拜道:“臣死罪!死罪!”
  “請陛下降罪!”
  算是認下了這個事情,就是他主使的。
  但他也是不會出賣高遵甫的。
  因為高遵甫給他的實在太多了。
  同時也是因為他知道,這種事情,哪怕是被人捅到朝堂上,對他來說了不起不過是罷官、編管而已。
  可,只要高遵甫還在,太皇太后還在,他就遲早可以起復。
  何況,如今還沒有!
  “高遵甫請愛卿動的手?”趙煦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捅破了窗戶紙。
  高遵路頓時一個機靈,只覺脖子上涼梭梭的,叩首道:“奏知陛下,高公事只是請臣阻攔、遲滯占城使者……”
  “臣在回京前,給下面的兒郎下的命令,也只是叫他們攔住使團,不讓其入京……”
  “沒想到……沒想到……”
  “他們竟有這樣的膽子!”
  說著,他就頓首道:“此事,臣絕無隱瞞!”
  “乞陛下明察!”
  趙煦聽著,頷首道:“朕信愛卿!”
  放火燒死整個使團和將使團攔在汴京之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前者一旦被捅出來,就是大案!
  哪怕高遵甫,恐怕也吃不了兜著走。免不得罷官、編管。
  而后者哪怕最終被捅出來,則可以用無數借口與理由推脫。
  想來,應該就是宣毅軍的丘八們,見財起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獨走干的好事了。
  于是,趙煦問道:“愛卿指派的是誰?”
  高遵路哪里還會隱瞞,直接奏道:“奏知陛下,臣選的是宣毅軍鈐轄馬從云。”
  “此人如何?”
  “奸詐小人!”高遵路咬著牙齒。
  趙煦呵呵的笑了笑。
  奸詐小人?
  恐怕不止吧!
  此人平日里,應該是在高遵路面前表現的極為貼服。
  同時膽子也大,也肯干臟活累活。
  不然高遵路怎么會將差事交給他?
  奈何,這個家伙膽子太大了!
  而趙煦需要的,就是膽大的人。
  于是道:“卿回任杭州后,將此人及所有參與此事的宣毅軍將士,皆發配廣西,交右江安撫使呂嘉問任用。”
  這等英雄好漢,留在杭州,實在是浪費!
  他們應該去交州,去那蠻荒之地,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和膽量。
  “諾!”高遵路大喜不已,他沒想到,這事情居然能這么輕松的過關!
  “朕已經給明州方面下旨……”
  “沒有什么占城使團,只是一群奸詐商賈,詭稱占城使者,意圖招搖撞騙罷了。”
  “卿明白了嗎?”
  “明白!”高遵路吁出一口氣。
  “卿要記住!”趙煦看著他:“卿是朕的大臣!”
  “往后,有任何事情,都需先報朕知!”
  “再有下次……”趙煦看向他:“卿就該知道國法的威嚴了!”
  “諾!”
  “卿回杭州后,記住一個事情……”
  “每半個月,以馬遞向朕報告杭州地方之事……”
  “譬如說是否下雨?天氣如何?杭州輿論在議論些什么?米價如何?”
  “以及其他州郡所發生的大事……”
  這就是要實驗一下滿清韃子,用來監視各地的密折制度了。
  同時,也是用來測試一下高遵路的服從性。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項測試。
  接下來的一年,高遵路將受到趙煦全方位無死角的各種測試、測驗。
  趙煦甚至會故意找他的茬,故意打擊、懲罰他。
  簡而意之就是pua!
  此乃趙官家們對武臣們的常用手段!
  所有正任武臣,都需要通過這個測試,以此來確保其絕對忠誠可靠!
  像是現在的殿帥燕達,副帥苗授還有鄜延路的劉昌祚,都是通過了測試的典型。
  而反例就是已故的種鄂!
  種鄂正是因為未能通過服從性測試,所以他一直被打壓,終其一生,都未能得到趙煦父皇的信任。
  與之相反的,就是涇原路的老將彭孫。
  通過測試后,即使其曾經造過官府的反,乃是山賊出身,但依舊被委以一路兵馬都監的重任!
  如今更是拜為遙郡,成為大宋高級武臣。
  等其致仕,必拜橫行,甚至有機會拿到一個正任團練使、防御使的頭銜。
  死后更是有機會追贈開府儀同三司、太尉、節度觀察留后乃至于節度使。
  其子孫也將因此被趙煦視作自己人,只要表現出中上的才智,就可以一路升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新的將門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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