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冬的汴京夜晚,已經很冷了。
氣溫開始接近冰點,趙煦則在十月開始就在保慈宮中留宿。
這是趙煦為了自己小命著想做出的選擇。
冬天已至,福寧殿內門窗都緊閉起來,暖閣也開始啟用。
在那樣密閉的環境,加上暖閣木炭燃燒,可能會融化鉛粉、朱砂等福寧殿的裝飾材料,并使之散播到空氣中,他年紀又小,抵抗力不強。
晚上睡覺的時候,可是很容易吸入氣溶膠狀的粉塵。
所以,他只白天到福寧殿寫寫字,看看書。
到了傍晚,就會來慶壽宮、保慈宮問安,然后就留在保慈宮中。
向太后自是很開心,每天晚上,都會來看趙煦好幾次。
看看他有沒有踢被子?也看看寢宮中的溫度如何?
今夜也是一般。
趙煦的作息是非常有規律的,每天晚上假若不是有事,那他是雷打不動的戌時睡覺,早上辰時之前,生物鐘就會自然醒來。
優質的睡眠,才能健康的成長。
同時,每天睡覺前,他都要喝上一盅‘酥乳’。
其實就是酸奶!
這種酸奶是乳酪院所獻的,其制備原理大抵和現代的酸奶制品一樣。
都是通過將生牛奶放置在一個恒定的高溫下,通過高溫消毒,然后再加入由乳酪院的一種酵母發酵出來的酸奶。
自然,這種酸奶都是當天制備,當天敬獻。
因為趙煦愛喝的緣故,他身邊的人,也都跟著愛上了這種口感舒適的酥乳。
但和趙煦一樣,每天雷打不動的都要喝上一盅的卻少之又少。
此時,趙煦也往常一樣,拿著一盅酸奶,慢慢的用著勺子吃著。
盛酸奶的瓷盅自是汝窯。
不過,不是現代國寶幫人手一件的天青色汝窯器——那是趙佶不惜工本的產品,在趙佶燒造的時候,就已經很貴很貴了,自然如今還未誕生。
而是一件橘皮釉的汝窯盞。
一盞酥乳吃完,文熏娘就拿著手帕,擦了擦趙煦的嘴角。
她正要帶人退下,寢殿外已傳來了聲音。
“娘娘……”是宿衛在寢殿外,由馮景率領的內臣帶御器械班們的聲音。
然后,趙煦就看到,向太后在尚宮張氏的服侍下走了進來。
他連忙起身相迎:“母后怎來了?”
向太后笑著拉著趙煦坐下來,看向端著盞托的文熏娘,接著問道:“六哥可是準備就寢了?”
趙煦點點頭:“方才漏刻已報了戌時。”
向太后揉了揉趙煦的頭,道:“吾本不該來打擾六哥就寢的,只是事關重大,還是得叫六哥知曉才是。”
趙煦看向她。
向太后伸手,張氏立刻將一封已經拆開來的邊報奉上。
向太后接過來,放到趙煦手中,道:“這是熙河經略與邊防財用司的兩位公事聯名上奏……”
“言西賊主帥、國相梁乙逋遣使乞和,乞依官家條款議和。”
趙煦接過向太后遞來的邊報,拆開來簡單的掃了一遍。
“六哥的意思是?”
趙煦幾乎沒有思考,就道:“母后,梁乙逋之請絕不能答允!”
向太后看向他,似乎不太明白——梁乙逋擁兵十余萬,大權在握!
如今,其即請和,而且是完全按照大宋要求的條件乞和。
為何不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趙煦答道:“母后,西賊國主,是兒所冊封的國王乾順,當政的是乾順之母!”
“國相梁乙逋只是臣!”
趙煦嚴肅的道:“豈有臣下越過君主,直接主導議和的?”
“此風絕不可漲!”
這一刻,趙煦的屁股,穩穩的坐在封建專制君主這邊。
于是,梁乙逋的行為,就變得非常危險與恐怖了。
放趙煦的角度看,梁乙逋這樣直接繞過興慶府,以國相身份來主導和議的事情,太可怕了!
萬一傳染給大宋的將帥如何是好?
要知道,學好很難學壞卻是一瞬間的事情。
所以,此風絕不可漲!
所以,這一刻,趙煦的屁股自動自覺的坐到了興慶府,成為了小梁太后和乾順的親人。
當然,這也符合大宋的戰略利益。
大宋如今的戰略利益是什么?
當然是想盡一切辦法激化西夏矛盾,最好讓黨項人從現在開始內耗。
這樣大宋就有一個穩定的外部環境,可以從容的發展自己了。
如今梁乙逋大軍在手,明顯占據主導,若讓其拿到了議和成功的大義以及資源,那就可以整合西夏國內了。
搞不好回去就能把小梁太后和乾順架空。
就像梁乙埋架空了秉常一樣。
這還搞毛?
當年梁乙埋為了彰顯梁氏執政的合法性,可是與大宋硬剛了數年!
向太后聽著趙煦的話,猛然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她握著趙煦的手,道:“還是六哥想的仔細、妥帖,吾險些忘了此事!”
在某種意義上,西賊與大宋的情況,如今是很相似的。
都是少主臨朝,母后聽政。
大宋這邊,雖然因為六哥聰俊仁厚的緣故,朝野都很安穩。
可萬一暗地里有什么野心家,欲圖顛覆社稷呢?
不得不防啊!
所以,像梁乙逋這樣的無禮要求,是絕不能答應的。
答應了,就等于給國內潛藏的野心家一個錯誤的暗示。
“那該如何回應?”向太后問道。
趙煦道:“圣人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
向太后念了一句佛號,道:“還是六哥想的妥帖。”
這種亂臣賊子的請求,大宋朝廷回應一句,都屬于是禮樂崩壞會給亂臣賊子以機會。
桑家瓦子,里瓦。
此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哪怕冬夜寒冷,可那懸在瓦肆、勾欄前的那一盞盞的,用竹葉為燈罩的紅梔燈,依然照的往來行人,熱血沸騰!(注1)
耶律琚行走在其中,耳中充斥著喧嘩鮮活的各色聲音,鼻腔里嗅著的是煙火氣息。
只有走在這里,耶律琚才真正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與這里相比,上京城的夜晚太寒冷,太孤單。
南京城內雖有夜市,但小的可憐。
西京大同府,更干脆不過是一個鄉下的集市!
遠方傳來了尖銳的呼嘯聲!
耶律琚抬起頭,便看到那遠方的汴河堤岸上,一道道的閃耀的火光沖天而起,然后在空中次第綻放出絢麗的色彩。
“那是?”耶律琚問著陪同他的刑恕。
“劉官人,有所不知此乃汴京近來興盛的一種慶典用品,名曰:煙花,乃是如今京中慶生專用之物。”
耶律琚瞧著,嘖嘖稱奇,問道:“此物作價幾何?”
他已經動心了。
這種好玩的東西,若能采買一批回去,孝敬宮中皇后娘娘、貴妃娘娘。
兩位娘娘一高興,他的位置就穩了。
刑恕微笑著搖頭:“劉官人有所不知,此物只在汴京煙花所有售。”
“而煙花所,只對在京文臣朝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開放!”
“便是外郡入京官員,想要采買,也需一位在京官員具結擔保。”
耶律琚聽著,遺憾不已。
刑恕看著笑而不語。
那汴河堤岸上的煙花,是他命人特意選在這個時候燃放的。
就是故意給耶律琚看的。
當然了,他也沒有撒謊。
在坤成節后,官家就命開封府街道司設立煙花所,專營煙花售賣。
而且,限定了購買者的身份——在京文臣朝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不在京者,則需要轉運、提刑、常平的正貳官。
除此之外的采購,都需要具結擔保。
本以為,這煙花的銷售會很慘淡。
卻不料,這種限制反而激發了煙花所的銷售。
每天都有人拿著朝官、大使臣甚至是待制、遙郡的具結擔保狀去煙花所申購。
最便宜的十貫錢一個的煙花,他們是閉著眼睛買。
最貴的百貫一筒的煙花,也經常被人買空。
煙花所一個月銷售額就達到了十幾萬貫!
而原因,現在已經出來了——很簡單,為了攀比!
加上限制后,煙花成為了彰顯家門貴賤的一種途徑。
你家長輩生辰能放煙花,說明你家能請得動一位至少文臣朝官/武臣大使臣的靠山來具結擔保。
放的煙花越多,放的煙花越好看,說明你的關系越硬,靠山越強!
這門第一下子就分出來了。
于是,這煙花就成為了和香藥、貢茶一般的社會名片。
京中商賈,只要財富達到一定級別的,就不能沒有!
最妙的是——香藥數量有限貢茶更加稀少。
但煙花所的煙花,卻是可以從專一制造軍器局中源源不斷制造出來。
所以,汴京城的豪商不買都不行。
你不買,招來的禍患是無窮無盡的——你家長輩生辰沒有放煙花?
那就說明你家連個文臣朝官/武臣大使臣都請不動!
汴京城里的禿鷲們,一下子就聞著味過來了。
自坤成節后,汴京城已經出了好幾個類似的事情了。
所以,這煙花銷售非常火爆。
專一制造軍器局都不得不擴大火藥司的規模,加班加點的生產。
連帶著,市面上的硝石、硝土以及硫磺價格也漲了。
好多百姓家的廁所、雞圈、豬圈,開始能生錢了。
所以,這個所謂的限制,其實是一種促銷手段。
就像刑恕現在對耶律琚所說的說辭一樣。
不吊起胃口來,如何讓遼人高價買?
耶律琚哪知道這些彎彎繞,他遺憾不已的看向不斷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
刑恕見他沒問,也不提這個事情,而是問道:“官人,此番與官人同來的那個李官人是什么情況?”
今天下午的時候,宋遼兩國,就已經在都亭驛談判過一次了。
結果,那個副使耶律儼,在談判過程中,總是抓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糾纏不清。
與之前幾次,與耶律琚搭檔同來的那些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耶律琚聽著,頓時哼哼起來:“這小人,就是我家里那幾個老家伙派來搗亂的。”
耶律儼屬于是蕭兀納、梁潁、王觀等清流士大夫的一派。
這一派在魏王(耶律乙辛)執政的時候,就自詡為國為民,經常與魏王唱反調。
尤其是蕭兀納、梁潁這兩個老東西!
所以這一派和耶律琚所在的魏王一黨,是天然的對立面。
對他們這些魏王提拔、重用起來的北院貴族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偏他們這些人,現在還掌握了太孫、梁王的教育大權。
蕭兀納、王師儒、趙孝嚴、耶律儼……這些人共同構成了太孫身邊的經筵官群體。
而這些人在魏王時代,就已反魏王著稱。
所以,他們能教出一個怎樣的太孫?
耶律琚是在心里打鼓的。
別說他了——駙馬都尉、國舅爺、蘭陵郡王蕭酬斡大概也在心里打鼓。
宮中的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多半也有些睡不著覺。
正因為如此,他耶律琚才會在這南朝留條后路,養個外室,建個南朝分家。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想著這些,耶律琚就有些焦躁、煩悶,他看向前方那個熟悉的勾欄,對刑恕道:“且不管我家中那些煩惱事了!”
“刑兄,今夜你我當不醉不歸!”
喝醉了,就可以忘記國中那些煩心事了。
喝醉了,就可以忘記那柄懸在頭上的利劍了。
刑恕見著,自是微笑著:“善!”
“自當如此!”
便帶著刑恕,步入那個如今幾乎都快要變成都亭驛指定招待所的勾欄里。
一進門,勾欄的主人就熱情的出迎。
然后,將他們兩人帶到了一處早就準備好的清雅庭院。
刑恕、耶律琚各自落座下來。
主人就已帶著幾個清麗的小唱進來,在庭院中,彈起琵琶,唱起了小曲。
緊接著,就是安排好的歌女,次第而入。
一壺壺美酒,一盤盤佳肴被端了上來。
在小唱們的婉轉低吟中,在歌女們的翩翩起舞中。
刑恕不斷的與耶律琚推杯交盞。
耶律琚明知道刑恕是要灌醉他,從他嘴里套出遼國的內情。
但他假作不知,喝著美酒,嘗著美食,聽著小曲,欣賞著美色。
在酒精、美色的作用下,他選擇性的,對刑恕說了一些遼國國內的事情。
同時也將遼國此番遣使來談判的底細,賣了個干干凈凈。
甚至趁機,與刑恕大倒苦水,說了蕭酬斡叫他每年要孝敬十五萬貫交子的事情(蕭酬斡要的是十萬貫,但耶律琚家大業大,自然要拿回扣)。
刑恕聽著,將耶律琚所說的事情,仔仔細細的記在了心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