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大遼大安二年,九月辛巳(26)。
遼南京,皇城。
耶律洪基看著被人帶到他面前來的西夏使者田懷榮。
“朕聽說,卿多番哀求、乞見于朕……”他嘴角帶著譏笑與蔑視,問道:“今日朕拔冗召見,卿可盡言之矣!”
說完,他就忍不住放聲大笑。
左右也都跟著哄笑起來。
如今的耶律洪基,志得意滿。
先是,遣大將耶律迪烈為東京遼陽府留守,總督諸路兵馬,討伐不臣之高麗。
一路勢如破竹,突破高麗人在鴨綠江上建立的長城,攻陷平壤。
前后用時不過月余。
于是,天下震動,四方來朝,大遼中興。
緊接著,南朝那邊也傳來好消息。
可能是攝于大遼天威,南朝小皇帝主動通過瓦橋關告知大遼,原本駐泊于雄州之云翼軍兩指揮并裁去。
于是,耶律洪基投桃報李,趁著宋使還在遼國,下令調走屯駐于涿州的皮室軍一千人,往高麗參戰。
兩國邊境,于是迎來了百年來最為寬和的時光。
在前不久,重陽節的時候,瓦橋關南北的宋遼兩軍守將,甚至相約于關下,互相置酒敬賀佳節。
就連遼宋聯姻一事,也迎來了松動的契機。
這一切的一切,讓耶律洪基沉醉其中。
也讓遼國上下,醉心不已。
于是,在面對黨項人的時候,難免趾高氣昂,也難免輕蔑嘲笑。
田懷榮聽著遼國君臣的哄笑聲,他保持著冷靜,拜道:“外臣乞見陛下,乃是為大遼社稷安危!”
耶律洪基聽著,在御座上,頓時捧腹大笑,好似是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大遼社稷安危?!”
“哈哈哈哈……”
其他在場遼國貴族,也都前仆后仰,哄笑不斷。
對他們而言,田懷榮的行為,就和當大郎王問漢使,漢與夜郎孰大一樣可笑、荒繆!
在殿中的遼駙馬、蘭陵郡王蕭酬斡當即出列,訓斥道:“西蕃小使,化外蠻夷,也敢在我大遼天子面前狺狺狂吠?”
說著,他就對耶律洪基拜道:“愿請陛下將此獠亂棒打出!”
其他遼國貴族紛紛點頭。
大遼社稷安危,也是黨項人能議論的東西?
什么東西!
田懷榮見此,連忙再拜:“陛下,外臣所來,確實是心念大遼社稷安危,為陛下排憂解難而來!”
蕭酬斡頓時冷笑:“汝國家尚且都不知還能存續幾年……”
南邊的南朝和黨項人的戰爭,遼人自然也是很上心的。
不止全程圍觀,還通過多種渠道打聽。
所以他們很清楚,現在戰場上的局勢。
黨項人全面失利,甚至沒有占到任何好處!
再這么打下去,搞不好南朝又能恢復數年前的戰略主動權,再來一次五路伐夏也未可知。
這也正是,遼國君臣對田懷榮如此輕蔑的緣故。
你丫的國家都快被人打成殘疾了,還敢在我們面前妄談什么安危?
我大遼如今天威震怖于四海,播于遠方,好不好!
大遼天兵所過之處,高麗百姓皆竭誠歡迎,簞食壺漿。
女直諸部更是瑟瑟發抖,只能膜拜大遼,朝貢不絕。
以至于連日本國都遣使來朝,要來大遼求取佛法,學習大遼了。
于是,如今的遼國上層,特別是南院的漢人士大夫們,真的有種夢回盛唐的感覺。
連遣遼使都有了。
是不是可以組織一下阻卜諸部的酋長,來給大遼天子獻一個天可汗的美名?
將來若真的能實現嫁公主去南朝的美夢。
那未來的南朝皇帝,就得叫大遼天子為舅了。
這樣,漢家阿舅的名頭,說不定也能拿到。
一旦如此,這場大唐繼業者戰爭的勝負,還用說嗎?
于是,南院士大夫和北院已經深度漢化的權貴們,只要想起這些就忍不住興奮、亢奮。
田懷榮沒有慌亂,而是等著這些遼國權貴的笑聲停歇,他才慢慢的拜道:“正是因為外臣所侍奉的國家,將要滅亡,所以外臣才為大遼社稷而憂心啊!”
這話一出,整個大殿頓時寂靜起來。
遼國權貴們紛紛交頭接耳,就連耶律洪基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因為,這黨項使者說的似乎有道理啊!
南朝若滅了黨項,沒了肘腋之患,那我大遼不就危險了?
只有蕭酬斡,面子上掛不住,還在犟嘴:“即使南朝滅掉了汝國,又能如何?”
“那南朝君臣,難道還有膽提兵北上嗎?”
說到這里,他就笑起來。
遼國在這方面的心理優勢是非常大的。
在他看來南朝是不可能也不敢有這個膽子的。
田懷榮不疾不徐的拜道:“即使南蠻無膽,然則我國若亡,于大遼也依然是百害而無一利!”
“愿請陛下明察!”說著,他就俯首而拜,匍匐在地。
蕭酬斡還想挽尊一下,卻被耶律洪基制止了。
“卿所言有些道理!”耶律洪基站起身來,看向殿上的一個大臣:“相公以為呢?”
遼南面樞密使蕭兀納出列拜道:“陛下,臣以為夏使所奏,確乃實情!”
“夏國不保,則我大遼終究難安!”
南朝雖然孱弱,對大遼頗有畏懼。
可是遼人不會忘記,南朝立國之初的那兩次北伐。
更不會忘記,南朝的老皇帝當年即位后表露出來的北伐意圖。
若沒有黨項人頂著,恐怕南朝當年變法后,用兵的方向就不是西北,而是燕云十六州!
而蕭兀納,作為遼國的精英,對這一切都看得仔細。
他也是遼國國內始終警惕南朝的大臣。
于是拜道:“愿請陛下,遣使南朝,調停此事。”
耶律洪基聽著,猶豫起來:“南朝皇帝,乃朕之侄孫,待朕禮數齊全,又與皇孫交好……”
“若遣使調停,朕恐失禮于南朝,不利交往……”
他雖然也明白,西夏滅亡,對遼國是很不利的。
可是,一方面,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加上他還想在明年增加交子貿易的額度,不好得罪了南朝。
另一方面,就是他不想給南朝任何拒絕和親的借口。
蕭兀納服侍耶律洪基十余年,那里不知道老皇帝的心思,當即拜道:“今歲陛下圣節,南朝使者曾奉南朝皇帝之旨,來我朝調停我朝討伐高麗王逆。”
“南朝既能調停,我朝自也可以調停。”
“此乃禮尚往來,亦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八月,天安節的時候,南朝皇帝遣其給事中胡宗愈為賀圣節使來到南京,就在這殿上,與大遼君臣大談特談什么‘高麗無罪,大國伐之,有失圣人之教’、‘愿兩國息兵,以拯無辜之民’。
一副悲天憫人的圣人做派,當時就惡心的遼國上下和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如今,剛好回敬一二。
叫南朝自作自受!
耶律洪基聽著,踱了兩步,道:“相公所言甚是!”
“那遣何人為使?”他問道。
蕭酬斡當即道:“陛下,臣以為用人當用舊,西京留守耶律琚,熟悉南朝局勢,可用為正使。”
耶律琚答應給他分潤的十萬貫好處,到現在才給了七萬貫不到。
還差三萬多貫呢!
耶律洪基想了想,正要答允,蕭兀納當即奏道:“陛下不可!”
“南北交往,如此大事,豈可為一人所獨占?”
耶律洪基想起了自己聽說過的那些事情,點了點頭。
蕭酬斡頓時急了,對著蕭兀納怒目而視。
你蕭兀納只要考慮大遼利益,只在乎耶律延禧能不能順利即位,我這個駙馬要考慮的東西就多了。
既得給宮里的兩個姐姐撈錢,還要給自己家里的嬌妻美妾搞好處。
更得拿錢出來打點內外。
我容易嗎?
于是連忙拜道:“陛下,臣以為,如今能談妥增加交子額度,擴大南朝茶葉采買數量者,非耶律琚不能為之!”
蕭酬斡很清楚,蕭兀納想要舉薦誰取代耶律琚?
樞密直學士耶律儼或者翰林學士王師儒、趙孝嚴。
這三個都是耶律延禧身邊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給蕭兀納開口的機會,就繼續道:“宋遼交子額度,八月底就已用盡!”
“如今之所以還能繼續自南朝采買,皆賴邊境榷市所售南朝皮毛、草藥等物。”
“然所得不過杯水車薪。”
“今王師討伐高麗王逆,雖勢如破竹,所向睥睨,然則安撫高麗百姓,招撫高麗官吏、豪族,皆有賴于南朝交子!”
“若不能遣得力之人,盡快談妥,臣恐前方軍賞不利,若誤陛下誅滅王逆,設立郡縣之大業,誰能擔此責任?!”
耶律洪基聽著,明顯動心了。
他其實并不在乎,耶律琚在南朝撈了多少。
也不在乎,宋遼貿易里到底有多少情弊。
水至清則無魚。
耶律洪基心里面是很清楚的。
下面的人辦差,不撈好處怎么可能?
他在乎的,只有他心心念念的那幾個事情。
在如今,則是滅亡高麗,完成父祖未竟之事業,給耶律延禧留下一個強大的國家,順便滿足自己的個人享受。
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南朝方面同意增加交子額度和茶葉的采買數量。
須知,今年從南朝采買回來的那些廉價茶葉,可是幫了他大忙。
不止是增加了收入,那些茶葉還成為了他拉攏女直、阻卜等部的利器。
于是,耶律洪基一錘定音:“駙馬所言,甚合朕意。”
蕭兀納還想爭取一下,就被耶律洪基阻止了:“相公不必再言,朕意已決!”
田懷榮在殿上,只匍匐著一言不發。
等到耶律洪基說話了,他才拜首謝恩:“陛下隆恩,夏國感恩不盡。”
耶律洪基聽著,只是冷淡的嗯了一聲。
對西夏,對黨項人他是沒有半點好感的。
當年他即位的時候,就曾想過興師征討,報當年他父親伐夏不利之仇。
錯非他的老師姚景行勸阻,他甚至想過連著南朝一波A了。
時隔一年有余,嵬名謨鐸,再次踏入了汴京城。
這座城市,依舊和他記憶中一樣繁華。
雖已臨近冬天,但市面上的行人,依然絡繹不絕。
他騎在馬上,看著那些在街道兩側,或好奇、或審視他的汴京市民。
耳畔,還能聽到這些人的議論聲:“西賊使者?”
“這是來乞和的吧?”
“嘿!應該是了!汴京新報上說,王師大勝西賊,而且是每一路都贏了!”
“可不是……俺舅父在環州為官,前些時日回信說,環慶路那邊斬下的西賊首級,多達數千,連駙馬都被生擒了!”
聽著這些汴京人的議論,拽厥嵬名忍不住低下頭去。
戰場上敗了,就是這樣的。
敗者沒有尊嚴!只能任人凌辱、評論!
一路穿過街巷,他被南蠻的官員帶著,送到了熟悉的都亭驛內,安排到了他上次來朝時所住的院子里 “貴使且先在此休息、侯旨。”南朝禮部的官員對他說道。
“謝過貴官!”嵬名謨鐸點點頭。
然后他就帶著他的隨從,住進了這個院子。
福寧殿,東閣。
趙煦抬起頭,看向被馮景帶進來的刑恕,頓時笑起來:“學士請稍等,朕將這副字帖寫完再來與學士說話。”
“唯!”刑恕躬身一禮。
趙煦拿著毛筆,繼續臨摹,同時與馮景吩咐:“馮景,給刑學士賜座、賜茶。”
于是,一張椅子被搬到了刑恕身后,刑恕連忙謝恩,然后坐了下來。
趙煦慢條斯理的臨摹著字帖,一副字帖寫完已是一刻鐘以后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書法,然后點點頭,頗感滿意。
然后隨手將這副臨摹的字帖丟到了身邊的火盆中。
因為他剛剛在臨摹的是王安石的真跡。
做完這個事情,他活動了一下脖子,然后看向端坐在這小殿上的刑恕,笑道:“夏使入朝的事情,卿聽說了吧?”
刑恕點點頭。
“朕打算將與之談判的事情,全權委托愛卿……”趙煦笑著道:“不知愛卿可愿?”
刑恕在和遼人交往中,表現出色,發揮超常。
既然好用,那自然就要往死里用。
刑恕聽著,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西賊不同北虜……臣恐……”
趙煦笑了:“都是一個腦袋,兩只眼睛,有何不同?”
刑恕既然能把遼人拉下水,自然也能把西夏人拉下水。
對此,趙煦是很有信心的。
但刑恕卻沒多少信心。
因為在大宋士大夫眼中,遼國的契丹人,已經具備人形了,可以交流了,至少他們懂詩賦,會欣賞,大家有著共同語言。
但黨項人就不一樣了。
野蠻、兇狠、無禮,這就是世人對黨項人的刻板印象。
所以,他頗為忐忑的道:“臣只擔心,誤了陛下之事……”
趙煦鼓勵道:“朕對愛卿是很有信心的。”
“再說了,朕也只是讓卿去摸摸底,無所謂成功失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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