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高原,寒風凜冽,氣溫已經跌倒了零下,呵氣成冰。
凜冽的北風,在山澗呼嘯著翻滾。
然而,這聲音卻被荒原上,咆哮著的廝殺聲與無數人的慘嚎聲徹底掩蓋!
就連那凜冽的寒風,在此時此刻,也被廝殺雙方的戰士的熱血所感染。
刺骨的寒風,在此時仿佛變成了炎炎熱風。
汗液與熱血在同時噴涌。
狹路相逢勇者勝!
王大斧用力的揮舞著他所握持的重斧,足足八寸的斧刃,用精鐵鍛打而成,斧尾厚而窄,尤其適合破甲、斬首。
手持這種重斧的戰士,自唐以來,就一直是大軍的開路先鋒。
而王大斧的技藝,已磨礪了十幾年,對于如何殺敵,爛熟于心。
于是!
隨著他無比熟練的揮動手中重斧,對著迎面之敵狠狠的劈斬。
鋒利的斧刃,毫不費力的劈開了對面之人那單薄的皮甲,順著皮肉劈砍開來,直接將迎面之敵的身體劈開。
大半個身子,就這樣被直接劈開,滾燙的鮮血迎面噴灑而出,將身穿著重甲的王大斧淋了一身。
王大斧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雙手緊握著重斧,快步向前,繼續沖向下一個敵人。
此時,在這高原的荒野上。
文明已經消散,只剩下了人類最原始的野獸本能。
殘暴、嗜血與無情,主宰著一切。
穿著皮甲,戴著氈帽的宋軍,與穿著毛氈的吐蕃人,混戰在一起。
若有人在空中俯瞰的話,那么,就會明顯看到,很顯然,自詡文明,以仁義為本的宋軍,比起那些最多只穿皮甲的吐蕃人,更加野蠻、兇殘、嗜血。
特別是那些和王大斧一般,穿著重甲,持著重斧或者鐵锏的武士。
他們就像是一尊尊沉默的金剛,將他們的怒火釋放到了吐蕃人身上。
專一制造軍器局和軍器監生產的鎖子甲,披掛在這些武士身上,使得他們幾乎可以免疫大部分吐蕃人的兵器劈砍。
而他們手持的精鐵鍛打的昂貴兵器,則仿佛死神的鐮刀,收割著他們的敵人的生命。
這就是冷兵器時代,重甲步兵之所以能橫掃戰場的緣故。
也是如今這個時代的趨勢。
黨項人的鐵鷂子,人馬皆具甲,而且其甲具使用的是黨項獨步天下的冷鍛技術鍛打而成,其名曰:瘊子甲。
這種鐵甲,甚至可以在五十步的距離上,免疫除了神臂弓和八牛弩以及投石機外的一切遠程火力。
即使神臂弓,想要破其防御,也需要使用專門的破甲重箭才有機會!
而考慮到鐵鷂子的速度以及弩箭、弓箭那可憐的命中率。
鐵鷂子們,幾乎可以無視宋軍的一切遠程投射火力,在戰場上來去自如。
這就是元昊得以立國的真正原因。
而宋夏戰爭幾十年的養蠱,使得大宋西軍開始無比重視近戰。
重斧、鐵锏這樣的破甲利器,成為了精銳的象征。
而依托大宋的國力,鎖子甲這樣成本無比高昂的鐵甲,也被成批量的由專一制造軍器局、軍器監等機構生產出來。
而吐蕃人,則成為了這場競賽的犧牲品。
就像現在這般,他們的皮甲和少數劣質鐵甲,根本無法防御宋軍的強弓勁弩。
原本,他們還可以依靠悍不畏死的近身肉搏,來取得優勢。
但現在,這唯一的優勢,也已經喪失殆盡!
因為,宋軍比他們更野蠻、更兇殘,也更加不畏生死。
沒辦法!
元祐軍賞令下,在王大斧眼中,他眼前的所有敵人,都是行走的銅錢。
一個腦袋,就是六貫制錢或者兩匹絹布。
于是,這個在汴京城的鄰居們眼里,忠厚實誠的男人,在狄道的官民眼里,和善的官人,在向宗吉眼中,誠實、可靠,知根知底的鄉黨。
化身為狂暴的兇徒。
重斧舞動,踏步如飛。
吐蕃的弓手,拼命的拉動弓弦,企圖遲滯他的行動。
可是在戰場上,想要用弓箭命中一個身披鐵甲在高速移動的戰士,本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何況,現在的天氣很冷,戰場上還有北風。
他們的弓弦受潮,雙手還要對抗寒冷,射出去的箭本就軟綿無力,被北風一吹,準頭也沒了。
而吐蕃人一旦被王大斧這樣的重甲勇士近身。
那就更是絕望!
他們的青銅與劣質的鐵器刀劍,砍在由精鐵編制,每片甲葉至少重兩錢五分的鐵甲上,除了讓人悶哼一聲外,沒有其他效果。
他們中少數持有狼牙棒等破甲武器的人,則根本近不了宋軍甲士的身。
因為在這些鐵甲甲士身后,跟隨著大量輕甲或者無甲步兵。
這些步兵,拿著刀槍劍戟,背著弓弩,跟隨著甲士們前進。
看得出來,哪怕在廝殺中,宋軍也排列著密集且完整的陣列。
這陣列使得他們可以彼此呼應,互相保護、支援。
于是,戰至午后,荒原上的吐蕃人,終于崩潰。
大量潰兵,開始逃跑。
整個軍陣,再也不能維持,陷入混亂之中。
宋軍于是狂喜,鼓點大作,將旗舞動。
本已陷入癲狂的王大斧,在聽到鼓點后,瞬間冷靜下來。
他高舉著手中的重斧,用著他在熙州學到的生硬吐蕃話,開始對著那些潰逃的吐蕃潰兵大喊:“漢家天子仁厚,只要爾等歸義反正,一切既往不咎!”
這些可都是錢啊!
按照元祐軍賞令,生俘比斬首更值錢!
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上好的青壯。
明年家里的棉田,說不定還得請他們來耕作。
潰逃的吐蕃人,被宋軍的忽然轉變嚇了一跳。
幾個本已經乏力的家伙,在這剎那遲疑了片刻。
就是這片刻,一直帶著保丁,跟在王大斧身后的郭貴立刻怪叫一聲,帶上他指揮的那幾十個保丁,迅速跑了上去。
將這些人按倒在地,立刻捆綁起來,所有人的動作無比熟練,就像演練了千百次一般。
這是大宋官軍的老手藝了。
屬于晚唐傳下來的傳統技藝,只不過,過去宋軍一般是用在破城后,洗劫平民百姓上。
如今用在擒俘之上,依然是得心應手。
所以這些人雖然動作粗暴,但手法都很講究,根本不會傷人要害,只以制服為主。
一個時辰后,當戰場平息。
河州知州官衙派來的軍法官帶著一批吏員在種建中的陪同下,開始檢視戰場,清點首級與俘虜、繳獲。
一顆顆人頭,都被人砍了下來,堆磊在戰場上。
俘虜們則成群結隊的被人押在一起,他們身上的束縛已經被解除。
宋軍甚至在戰場上,架起了大鍋,熬煮起了粥飯。
俘虜們有的已經吃上了青稞飯和大麥粥。
所以他們并沒有多少慌亂。
軍法官仔細檢核著戰果,清點著首級。
一顆顆面目猙獰的頭顱,血跡斑斑。
吏員們認真檢查著首級,確認其發型與面貌與年齡。
免得有丘八殺良冒功,甚至拿著戰友袍澤的首級來領功。
這樣的事情,過去是層出不窮的。
然而,現在的宋軍,已煥然一新。
吏員們檢核了兩三遍,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首級全是吐蕃人的模樣、發型,年齒也都是成年人的模樣。
沒有老人,沒有孩子,也沒有婦孺,更沒有宋軍將士的頭顱混在其中。
于是,軍法官在確認后,取出一份公文,在上面簽字畫押,然后交給種建中:“指揮請過目一下,此戰,貴軍斬首兩百八十五級,生擒賊人八百六十七人獲其甲械千余……”
聽上去,種建中所部三千余熙州兵馬和吐蕃人在這荒原上廝殺了一個上午。
最后卻只斬首兩百八十五級,生擒八百六十七人。
似乎是不可思議。
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就是這樣的。
正面廝殺、肉搏,斬首一直都是如此。
老實說,這一次種建中斬首的兩百八十五級,若放在過去,已經足夠上表朝廷,稱為大捷了。
這是因為宋軍缺少騎兵,即使獲勝,也無法追擊,甚至在獲勝后只能撤退。
所以,也就無法打掃戰場。
一般的防御作戰,能斬首幾十個,已是很不錯了。
這一次,種建中能得到這么多斬首,還是多虧了他野戰獲勝,吐蕃人在潰逃中自相踐踏,讓他多拿了一百多個斬首。
不然,這一戰打下來,能斬首百余已是幸運。
種建中接過文書,在上面簽字畫押,表示認可,然后看向那些被俘的俘虜們。
“爾等當感恩當朝官家圣德仁厚,以生民為上,所以即便爾等乃化為蠻夷,依舊推大恩于爾等……”他輕聲說著。
這是事實!
要不是當朝天子,以仁厚為本,用圣人之教,頒元祐軍賞令,使生俘的賞格高于斬首的賞格。
不然,種建中知道,殺俘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他約束部下,今天這八百六十七俘虜里,起碼也有一大半,要魂歸于此。
若換一個嗜殺的將領,更是一個俘虜都別想有!
作為將門子弟,種建中對大宋官軍有著清晰認知。
當天傍晚,宋軍大營。
王大斧解開自己的衣袍,他的胸膛一片青紫。
這些都是吐蕃人的兵刃與箭矢,在他身上留下來的印記。
好在,他穿的甲夠堅,所以都只是皮外傷,休養幾日,就該好轉。
當然了……
也不僅僅是甲胄夠堅。
王大斧翻著自己甲胄里內襯的粗布內襯。
粗麻布內,那些壓實了的棉絮之中,那里面用針線縫著鐵片。
他慢慢數著,很快就找到了好幾塊被外力打擊、鑿擊而變形的鐵片。
他頓時咧嘴一笑,看向在旁邊,正在為他清理著換下來的甲胄的郭貴:“郭貴,你這這法子好啊!”
“俺這一次多虧你了,不然恐怕就又要受傷了,俺定要為你到小種太尉處表功。”
郭貴頓時諂媚的笑起來:“多謝提轄抬舉!”
王大斧對鄉黨,素來說話算話。
在營帳中換了衣服,吃了晚飯后,他便帶著自己的甲胄和內襯,求見了種建中。
種建中因向宗吉之故,是知道王大斧的,在和王大斧打了幾次交道后,因其忠厚、實誠也頗有好感。
當然,因為王大斧腦門上貼著向家人的標簽,他也一直是敬而遠之,并沒有怎么親近對方,更沒有想過要拉攏他。
在得了通報后,便召見了王大斧。
等他聽完了王大斧的匯報,又看了他的甲胄上的各種痕跡,也認真觀察了內襯之中,用棉絮包裹鐵片縫在一起,以護要害的辦法后,他當即來了興趣,隨后更是親自脫下自己的衣袍,試穿了一下王大斧在郭貴建議下,魔改的內襯。
他很快就發現,這種內襯,既保暖又舒適,同時還有一定防御力。
簡直就是為宋軍量身打造的。
種建中大喜,對王大斧道:“大斧今日斬首四級,今又獻上如此妙法,可轉遷一官矣!”
王大斧現在的武臣階是小使臣的三班奉職,轉遷一官,就是右班殿直。
這是正九品的武臣階。
很多大宋名將,就是從右班殿直開始自己的傳奇人生的。
王大斧聽著,卻搖頭道:“好叫太尉知道,此法并非末將所創,乃末將同鄉,汴京新城人郭貴所想。”
他雖然想升官,但還不至于,吞沒自己鄉黨的功勞。
再說了,這一次他親自斬首四級,加上率部生的賊寇十余。
以此功勞,再磨勘半年,也是有轉官的資格了。
何況戰爭才開始,他還有機會斬首立功。
種建中楞了一下,旋即欣賞的看向王大斧,柔聲問道:“大斧可曾讀過書?”
王大斧拜道:“回稟小種太尉,俺幼時曾在汴京的王家私塾里,讀過幾年書,只因頑劣,未曾進學,然略通文字!”
這是汴京人的常態。
汴京是大宋識字率最高的地方,就連那些扛大包的壯丁,也能識字,甚至還會算術,能算得清百以內的加減!
以至于,汴京百萬軍民,文盲率可能不足四成。
于是,形成了汴京的市民文化。
才有那么多豐富的娛樂活動和八卦土壤。
以至于,當年的柳三變和現在的晏幾道的新詞只要一出來,立刻就能在整個京城傳唱。
種建中得到王大斧的回答,捋著胡子,道:“原來大斧還讀過圣人文章,難怪如此忠義!”
“大斧如今,既已有官身,更當努力啊!”
“為將之人,該當多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明理!”
這也算是大宋的傳統了。
無論文武大臣,遇到那些對自己胃口的年輕低級武臣,總會勸對方多讀書,讀好書。
若這些年輕人,照他們的去做了。
自然會提拔、提攜起來,將之慢慢的培養成自己在軍中的盟友。
范文正公、韓忠獻公,都曾在西軍大量培養人才。
已故的狄武襄公就是范文正公的杰作。
當然了,種建中知道,這王大斧的前程,是輪不到他操心的。
向宗吉雖然只是向家族人,但有著這層關系在,只要這王大斧繼續保持下去,向家遲早會把他提拔起來。
搞不好,明年的武學推薦入學名單里,就有此人的名字。
王大斧不知道這些,見著種建中這樣,曾在官家身邊服侍過的名門子弟,老種太尉家的衙內這樣的人物,竟勉勵自己,頓時感動起來,拜道:“小種太尉教誨,俺記下來了。”
“俺定好好讀書……”
“只是……”他抬起頭,看向種建中,想起在汴京聽說過的那些故事,納頭拜道:“俺比較愚笨,卻不懂該去何處讀書,望請小種太尉指點迷津!”
種建中笑起來,覺得此人果然實誠,于是提點道:“大斧難道沒聽說嗎?”
“熙州的游知州,乃是橫渠先生的高徒。”
“橫渠先生,乃是我朝的大儒,橫渠一門以有教無類為要!”
“便是俺,當年也在橫渠先生門下求學,得先生教誨,受益終身!”
“今大斧欲求學,自當以游知州為師!”
“而游知州已聘了多位昔年同窗,到熙州州學就任,欲效仿范文正公當年在南京應天學院之壯舉,將圣人經義,于熙州重燃!”
“大斧若誠心向學,自當去熙州州學,拜入游知州門下。”
王大斧一聽,立刻再拜:“末將多謝小種太尉指點迷津!”
“只是,俺出身低微,恐游明府不收,愿請小種太尉修書一封,為俺介紹介紹!”
種建中聽著,看向王大斧的神色就變了。
他知道的,此人恐怕不止是表面上表現的這般。
這王大斧的心思,還很細膩!
竟知道趁機向他求一封推薦信!
不錯!不錯!
種建中微笑著,對王大斧道:“這有何難?待此番回師,俺便給大斧寫信與游知州,贊美一二。”
“只是,成與不成,卻非俺能決定的!”
“游知州,雖是俺師兄,卻也是個鐵面無私,不徇私情的君子。”
“大斧若想拜入其門下,卻還須得有著一顆真正的向學之心!”
游師雄的脾氣和性格,種建中太熟悉了。
橫渠門下,就屬游師雄在治學和為人上最認真。
于是,盡管橫渠先生已駕鶴多年,橫渠門下早已一盤散沙。
但游師雄依然堅持以橫渠門人自居,為復興先生學問而矢志不渝。
以至于,精力憔悴,白發早生,依舊奮不顧身。
他這個師弟,如今還幫不了什么大忙,只能是想辦法,幫師兄盡可能的與向家扯上些關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