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九月戊子(初四)。
中書舍人錢勰為給事中,右諫議大夫鮮于侁與太常少卿梁燾兩易,互換官職。
右司諫、集英殿說書蘇轍,寄祿官自朝散郎,升為朝請郎,加直集賢院、賜銀魚袋,拜為左諫議大夫。
左正言朱光庭為左司諫,右正言上官均為右司諫。
朝奉郎、知登州蘇軾,館閣貼職,自直集賢院改直龍圖閣。
從此以后,大家就可以尊稱一聲蘇龍圖了或者蘇直閣了。
兩浙路轉運使、朝奉大夫、直龍圖閣陳睦,為龍圖閣待制。
這意味著陳睦正式跨過了待制的門檻。
放下都堂今日上奏的擬升遷官員劄子。
趙煦便看向了,在他面前殿上坐著的左相韓絳以及樞密院的兩位執政,李清臣與安燾。
除了這三位宰執外,兵部尚書呂大防和戶部侍郎章衡,也列席殿中,坐在宰執們身后。
他們是代表都堂,來和趙煦通報沿邊軍情,并進行商議的。
這也是兩宮特別是向太后的意思。
兩宮都不太懂軍事地理,哪怕太皇太后,自詡將門之后,對這些也是一竅不通。
身居深宮的婦人,連汴京城到底多大,也未必清楚。
想叫她們知道千里之外的陜西甚至熙河路的地理?
要她們指揮一場涉及千里的大型戰爭?
這實在是有些為難她們了。
以她們的能力,也實在是力有未逮。
正好,趙煦通過一年多的表現,尤其是對南征交趾的部署,贏得了朝野內外的擁戴和支持。
一個不微操,給錢痛快,賞賜及時,還知道尊重前線將帥決斷的官家?
天可見憐!
無論是三衙的大將們,還是東西二府的宰執都是淚流滿面。
自太宗發明賜將圖,干涉前線指揮以來。
歷代趙官家,個個都愛微操,最喜歡的就是宅在宮中,隔著千里,幻想陜西的地理,然后隔空指手畫腳。
常常一頓操作猛如虎,前線直接就被帶崩了。
最后,前線將帥士卒為了趙官家們的微操買單之余,朝中大臣還得幫著擦屁股。
就這,大臣們還得捏著鼻子,歌頌官家圣明,偶有小挫,只是意外。
沒辦法!
誰叫他們這些士大夫們是這個國家另一半的主人呢?
這就好比一個家里,丈夫人菜癮大,有點小錢就愛去勾欄里賭博,一賭就輸光光。
妻子能怎么辦?
只能嘆息一聲,默默掉幾滴眼淚,甚至還得陪著笑臉,哄著丈夫——不是郎君技術不行,純粹是運氣不好!
不然,難道還能和離不成?
就算和離了,還能找到比這個丈夫更好的嗎?
千年來,歷朝歷代,文人士大夫地位,可從沒有像大宋這么高過!
趙煦就不一樣了。
自己心里有逼數,不微操,不瞎指揮。
前線軍賞及時,后方諸事也安排的妥妥帖帖。
無論將帥,還是宰執,都很安心。
這下子,再打不贏就真和趙官家沒有關系了。
所以,大家也都很用心。
特別是韓絳、呂公著,這兩位宰相,一個經歷過羅蕪城戰略的失敗,一個主持過五路伐夏的后勤保障工作。
對此是深有感觸的。
事實也證明,只要趙官家安坐汴京城,對前線的事情少指揮,別動不動就隔著幾千里,發表自己的‘真知灼見’,乃至于賜給陣圖,要求將帥依陣圖用兵。
前線的將帥,自然知道如何用兵。
于是,雖然沿邊各路,現在差不多打成了一鍋粥。
但到目前為止,廣袤的千里戰場上。
大宋還沒有丟過任何一個大型寨堡,丟掉的基本都是作為警戒的哨所、邊境上的烽燧臺一類。
哪怕是在西賊、吐蕃夾擊的熙河路,戰線也一直維持著穩定。
吐蕃至今未能攻入廓州,被種誼和溪巴溫攔在了溪哥城外。
西賊國相梁乙逋的主力,依然頓兵于定西城一帶,蘭州依舊穩若泰山。
反倒是西賊那邊,在猛攻了大半個月后,除了熙河路外,其他各路攻勢都漸漸陷入了疲軟。
按照一般經驗,他們再拖個十天半個月,就會因為糧盡而撤軍。
所以,如今朝中,尤其是三衙、樞密院,都充盈著輕松的氣氛。
就是戶部和兵部,看著水漲船高的軍費開支,一個頭兩個大。
章衡最近連頭發都掉了一大把!
“陛下,中司近來累章彈劾河東經略呂惠卿。”韓絳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匯報著:“前左正言蘇轍上劄乞以呂惠卿,勞師動眾靡費億兆,卻無功而返而治其罪。”
“前右正言朱光庭,更言呂惠卿所招羌部,恐非真歸義,只是惠卿為己涂脂抹粉而為之。”
“然累章彈劾,陛下卻皆留中。”
“臣惶恐,乞陛下降下德音指揮,以安朝野人心。”說著,韓絳就起身持芴一拜。
其實,韓絳近一年來和呂惠卿關系,多少改變了一點。
當然,只是一點。
所以,呂吉甫有難,他韓子華當然要點贊。
趙煦笑瞇瞇的擺擺手:“相公有所不知,河東之事,朕早得太原走馬承受公事梁從易等所報,知河東經略出兵乃在于牽制西賊左廂主力。”
心里面,卻是忍不住搖頭:“呂惠卿啊呂惠卿,汝又欠朕一次了!”
算上上次張之諫的事情。
呂惠卿欠他兩次了!
韓絳楞了一下,他自知道官家是在替呂惠卿打掩護——河東的走馬承受公事梁從易是去年才上任的。
梁從易的哥哥,就是已經致仕的昭宣使、永州團練使、入內內侍省押班梁從吉(兩人應該不是親兄弟,屬于被收養的義兄弟)。
梁從吉是內臣之中被人認為是古之惡來、典韋一般的人物。
其戎旅三十余年,好幾次都被人射成了馬蜂窩,屬于在閻王爺那邊反復橫跳的人物。
他的路子,更是內臣之中最狂野的。
其出名,就是跟著文彥博平貝州之亂,所以和文家關系密切。
此外,他還在五路伐夏的時候,救過高遵裕的命——高遵裕兵敗,就是他帶著最后一支有組織的宋軍殿后、掩護被洪水沖的七零八落的宋軍殘部順利撤回宋境。
此戰,梁從吉身被二十余創。
據說戰后是被人抬回來的。
去年,新君即位,命李憲回朝述職,就是以梁從吉暫代的李憲職位。
其后,梁從吉也被調回汴京,去年年底進昭宣使,拜永州團練使,隨后以入內內侍省押班致仕。
當今官家賜宅于汴京新城咸宜坊!
咸宜坊什么地方知道不?
親賢宅就在其中!
親賢宅里住著誰?二王啊!
將梁從吉這樣一個公認為古之惡來、典韋一般的內臣宿將,安排到咸宜坊干嘛的,還用問嗎?
其弟梁從易是誰的人,也就不用思考了。
便只聽官家接著道:“另外,河東經略使也在本月戊辰(初一),上實封狀與朕,談及河東出兵。”
“河東經略言,其率兵兩萬,征討西賊,除了牽制西賊左廂兵馬,使其不得支援西賊宥州等路外,亦是循皇考元豐六年,所準河東擾耕故事。”
韓絳低著頭,奏道:“即使如此,呂惠卿勞師動眾,靡費億兆,卻無所建功也是事實!”
“然而,其卻上報朝廷,為諸將請功……”
“老臣以為不妥。”
趙煦微笑著,道:“相公且先坐下來說話。”
呂惠卿的河東路,自八月庚戌(25),從葭蘆寨、吳堡以及府州誓師出征,兵分兩路。
一路由呂惠卿親領,過黃河向西,經寧西峰,直趨明堂川,欲尋西夏左廂主力會戰。
另一路,則由知府州折可行等統帥,出府州、麟州,過寧星,直取窟野河。
兩路大軍,浩浩蕩蕩,一路大張旗鼓。
然而,西夏的左廂監軍,似乎換了人。
而且,是一個用兵老辣的老將。
暫時還不知道其名字,但其用兵無比謹慎,在得知河東宋軍大舉出兵后,立刻收縮。
其基本放棄了寧西峰以東的所有寨堡、土地,將兵力收縮到以明堂川為核心的橫山地區。
這就是要誘敵深入,拉長宋軍的補給線,然后利用西夏的騎兵優勢,反復打擊宋軍后勤,甚至再來一次類似好水川一樣的圍殲。
所以,呂惠卿在掃蕩到寧西峰一帶,也沒有發現西夏軍隊的痕跡后,就果斷率部后撤并向北渡過窟野河,與從府州出來的折可行會師,然后緩緩后撤,退回窟野河的東岸。
到九月戊辰,行動結束。
根據呂惠卿的實封狀報告:前后凡六日,率軍過兩百里,毀賊寨堡十余,有二十余大小羌部歸義,獲丁壯婦孺三千,牛羊牲畜數千。
而呂惠卿本人,并沒有宣布戰爭結束。
而是依舊命軍隊在窟野河、葭蘆寨、吳堡等地待機。
用他的話說,就是牽制西賊左廂,擇機再戰。
呂惠卿此番出戰,有沒有問題?
從軍事角度上來說,當然沒有問題。
甚至,值得稱贊、褒揚!
也符合呂惠卿這個人用兵的手法——自其出外以來,他在軍事上,就一直是秉持著消耗西賊的戰略思想。
他壓根不在乎斬獲,只在乎在消耗中,能夠耗掉黨項人多少財富。
尤其是在河東的這幾年,他年年準時出兵擾耕。
其戰略思想就是,用大宋的錢帛來和黨項人對燒。
看看誰的錢多、糧多。
在戰略上來說,這當然沒有問題。
可軍事,從來就不僅僅是單純的軍事問題。
軍事、政治,自古就不分家!
呂惠卿大舉出兵,卻一無所得,只燒了西賊十幾個寨子,拐了三千多號羌人就退回了葭蘆寨。
他的敵人,能放過他?
于是,其軍報一入朝,御史臺就第一時間挑起來,開始猛烈彈劾。
哪怕趙煦發動汴京新報給他洗地,也洗不動。
沒辦法!
呂惠卿這一戰的意義,只有真正懂宋夏戰爭相持的人才看得懂。
至于朝中大臣,有沒有懂的?
肯定有啊!
韓絳、呂公著,都是這方面的專家。
然而問題在于,韓絳、呂公著憑什么幫呂惠卿說話?
就算他們肯,別人肯信嗎?
他們兩個但凡敢在這個問題上,給呂惠卿說半句好話,就等著被人扣帽子吧。
奸相、結黨、袒護……
烏鴉們會窮盡所有詞匯,將他們和呂惠卿綁定在一起。
宮中兩宮就一直很討厭呂惠卿。
若不是趙煦在中間加以游說、解釋,又拉上了郭逵、李憲、梁從吉這些知兵的老將一起,拿著沙盤在宮中給兩宮解釋呂惠卿這一戰出兵的意義和所起到的作用。
恐怕這些彈章,在送到兩宮面前的時候,兩宮就會借題發揮,趁機擼掉呂惠卿的河東經略安撫使一職,隨便找個地方,將他打發了。
即使如此,趙煦也知道,其實兩宮是不大相信他的解釋的。
兩宮純粹是因為他才對呂惠卿高抬貴手。
沒辦法!
不懂戰爭的人,是很難理解戰爭的。
在普羅大眾眼中,呂惠卿此戰,就是勞師動眾靡費錢糧,一無所得。
你說什么消耗了西賊多少,牽制了西賊多少兵力?
你又沒有證據!
普羅大眾,更多的還是相信自己的直觀判斷。
故而,趙煦這邊的輿論壓力真的有點大。
沒辦法!
大宋王朝,雖然和漢唐一樣,也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君主獨斷王朝。
可大宋又和漢唐不同。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國策下,皇帝個人自身的權力是受限的。
皇帝固然可以一意孤行。
但士大夫們,也可以擺爛對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富弼做得,司馬光做得,王安石做得。
憑什么別人就做不得?
所以啊,想要士大夫們合作,皇帝就得讓渡權力,就得妥協,就得做出一個虛心納諫的態度,就得讓士大夫們的意見得到充分尊重。
為此,哪怕別人的吐沫星子,都噴到臉上來了。
該忍還是得忍!
這是大宋王朝的體制所決定的。
是太祖、太宗立國以來,百十年來形成的政治生態所決定的。
所以,趙煦很清楚,他必須給出一個結束。
不能簡單的將所有彈章都留中就打發掉人。
別人也不是傻子!
特別是御史臺的烏鴉們!
烏鴉們確實是皇帝豢養的鷹犬,專門給皇帝咬人和監視人的。
但,烏鴉們不是NPC,自己也是有追求的。
除了像鄧綰、蔡確這樣,早就打定了主意,只想進步的御史。
從范仲淹開始,御史臺的烏鴉們,就敢于和皇帝不合理的詔令、政策、決定做斗爭。
罷官?貶黜?
無所謂!
對其中的一些理想主義者,這甚至可能會讓他們產生一種殉道的犧牲精神。
典型的例子就是傅堯俞。
為天下而貶官,甘之如飴,為萬民上表而罷黜,死得其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大宋養士百五十年,只在今朝!
現在傅堯俞就坐鎮御史臺,這位鐵面無私的中司,當年就以堅持立場,毫不動搖而聞名天下。
想要他在原則性的地方服軟?
趙煦感覺,搞不好傅堯俞一激動,就能在朝堂上吼出一句: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趙煦深深的看了一眼韓絳。
他知道的,這位左相,是在給他遞梯子呢!
這是在讓他這個皇帝來解釋,當前的輿情。
回答朝野上下都在關心的一些問題。
特別是,那些舊黨士大夫們普遍在關心的問題。
元祐新政,還能不能繼續保持?
陛下您現在這樣袒護呂惠卿,是打算將來親政后,走熙、豐的老路嗎?
這些問題,也是如今呂惠卿的事情,之所以鬧得這么沸沸揚揚的原因。
沒有人是傻子!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上次張之諫的事情,還可以解釋成張之諫抗詔。
所以他該死,死的合情合理。
但這次就不一樣了!
完全不一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