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已技窮矣!”
大順城中,主持大順城防御,并全權負責整個筑壘區諸寨堡指揮作戰的老將曲珍,揚了揚手中的書信,對著左右諸將道:“不必理會賊將挑釁,我軍但謹守城池,遵經略相公部署行事!”
左右將官們,互相看了看,才稀稀拉拉的拜道:“諾!”
曲珍眉頭一揚:“嗯?”
“沒吃飯嗎?!”
“大聲點!”曲珍看向他面前的這些環慶路的將官。
每一個都是老兵油子,個個都是打老了仗的亡命徒。
桀驁不馴、跋扈難制,就是這些人的代名詞。
可千萬不要以為,大宋以文馭武了,武臣們就會真的當乖寶寶,在文臣們面前奴顏婢膝了。
那是內陸州郡的廂兵、駐泊禁軍。
可從來不包括,沿邊的這些將官!
不信的人,可以采訪一下,當朝的左相韓絳韓相公。
咨詢一下,當年羅蕪城一戰時,有多少武臣,暗地里給他下絆子,甚至明目張膽的和他唱對臺戲,死活不肯執行他的將令。
這沿邊的將官,特別是第一線的將官們,可都是打老了仗的聰明人。
他們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情對自己最有利。
所以,他們會拒絕那些文官們不合理的命令。
假若文官們強令他們出擊,他們就會出工不出力。
而在同時,一旦有利可圖或者有機可乘,他們什么事情都能做,也什么事情都敢做。
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李復圭在環慶路的時候。
因為急于立功,所以這位經略使,鼓勵諸將主動出擊。
于是,在熙寧六年攻破了金湯、白豹,并焚毀之,斬首兩三千。
但,事后李復圭卻被朝廷嚴辦,并貶為保靜軍節度副使。
相關將帥,也沒有得到朝廷的任何賞賜、升遷。
為什么?
兩個原因,第一:李復圭這次出戰,是因為之前的戰爭中,他做了錯誤的指揮,導致宋軍大敗,損失千余精銳,李復圭為了脫罪,就索性將當時奉他將令出征的環慶路兵馬鈐轄李信以軍法處死,將所有鍋都甩給了李信。
然后,他就命環慶路全線出擊才有的戰果。
所以在朝廷眼里,李復圭是不老實不忠誠的典型。
這個例子絕不可開。
要不是他是文臣早被下獄論罪了。
第二個就是李復圭這次斬獲的首級里,查出來了兩百多個老幼首級!
輿論震動!
對老人孩子下手,而且比例達到了一成。
你們這是在殺敵,還是在當屠夫?
所以,朝廷嚴重懷疑,李復圭這一戰的水分。
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斬首?
又有多少是殺良冒功呢?
御史們更是懷疑,李復圭的斬首大部分都是平民。
真正的戰場斬首,可能很少。
于是,朝廷才做出了相關決定。
對大宋來說,殺良冒功之風,是萬萬不可漲的。
這既是因為吃過這方面的大虧——當年滅蜀后,宋軍在蜀地軍紀敗壞,結果逼反了整個蜀地,直接導致了蜀地全民起義。
同時,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假如丘八們可以隨便亂殺人,而不受懲罰,甚至得到獎賞,會有什么后果?
五代就是最好的例子。
丘八們今天可以對黨項人的老幼揮起屠刀。
那么他們明天肯定能對漢境的無辜百姓揮起屠刀。
后天就敢對士大夫們下手了。
大后天,連朝中公卿也敢殺了。
最后,就是五代重演了。
天子?
兵強馬壯者為之!
節度?
你發不發賞,不發賞我們換人了啊!
此外,這也是出于團結的要求。
宋夏戰爭,不僅僅是戰爭,也是一場對橫山各部人心的爭奪。
隨便亂殺人,會把橫山各部,逼到西賊那邊去的。
章楶自然知曉,自己治下這些桀驁不馴的將官們,只是嘴上尊敬他這個經略使,實際上恐怕沒幾個人將他這個之前沒有任何戰功的文臣放在眼里。
只怕是嘴上說著:經略相公英明。
實際上卻我行我素不按照他的部署行事。
如此一來,他恐怕就會和李復圭一樣,被這些家伙給賣了!
但,章楶比李復圭有優勢的地方在于,當年李復圭的后臺,只是朝中的王安石。
所以李復圭在環慶路,基本處于無人可用的境地。
尤其是當他自己砍了唯一一個愿意無條件聽命的李信后,所有人都和他拉開了距離。
而章楶的后臺,卻是當朝的官家!
在去年章楶被任命為權發遣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時候,趙煦就給他配了一個搭班子的武臣——以鄜延路兵馬副總管、皇城使曲珍,為秦鳳路兵馬總管。
等章楶遷環慶路的時候,曲珍也跟著他到了環慶路。
曲珍,可是沿邊的宿老名將!
資歷深的可怕——他的父祖,在元昊入寇時,就自己武裝起來,和入寇的西賊廝殺,殺到西賊不敢侵其桑梓。
德順曲氏,因此以勇武聞名于沿邊。
他本人,更是打滿了從熙寧至今的所有宋夏戰爭。
還抽空參加了熙寧南征,立下了赫赫戰功。
在今天的沿邊各路,論資歷只有熙河的姚兕、種誼、種樸等能與之相提并論。
尤其是在環慶路、鄜延路,有著巨大的威望。
這些地方的將官,都是他的小輩,其父祖不是曲珍的同袍,就是他的舊部,好多人甚至欠著曲珍的命。
正是靠著曲珍的支持,章楶才能在短短幾個月內,掌握整個環慶路,并壓著那些軍頭,按照他的部署做事。
如今,更是委任曲珍來大順城親自坐鎮,指揮、彈壓、監督諸將。
在曲珍的威壓下,整個白虎節堂內的將官,這才轟然應諾:“諾!末將等謹從太尉將令!”
曲珍掃了一眼這些家伙。
他很清楚,這些混賬,如今看著西賊被章相公的妙計困住,恐怕心中都有了想法。
若不跟他們說清楚,恐怕,將來的戰場上遲早要出亂子!
于是,曲珍抬了抬手,看著這些家伙的臉,道:“老夫受章相公將令,節制爾等,全權指揮此番大戰。”
“為免將來出現些不忍言之事,老夫且將丑話與爾等說在前頭……”
“此戰!”他冷冷的掃著這些人:“敢有不遵將令,不聽令旗者,縱有功亦不得賞!”
“懂了嗎?”
“諾!”諸將再次轟然應諾。
但,曲珍太了解這些人了。他們都是滾刀肉,不見棺材不落淚!
所以,曲珍冷著臉道:“爾等要謹記去年鄜延路張之諫的前車之鑒!”
“不遵將令,即使是遙郡,朝廷亦能軍法殺之!”
去年,鄜延路的兵馬都監張之諫的死,震動了整個沿邊。
這是自熙寧以來,朝廷處死的第二個遙郡級別的大將!
而且是押回汴京,明正典刑的處死。
這是武臣們最害怕的下場。
因為這是國法處刑!
三代腳色,都會注明此事,其子孫從此就不能科舉,也不能當官。
已經為官的直系親屬,也會受其牽連。
都會被調離關鍵崗位,而且從此很難升遷。
雖然說,整個沿邊都知道,張之諫為什么會如此倒霉?
撞上了槍口!
新君即位,第一次指揮軍事,圣旨都下了。
張之諫卻拖拖拉拉,不肯聽令。
以至于貽誤戰機,使西賊逃脫。
宮中自然震怒不已!
必須要給新君一個交代,所以張之諫必須死。
而且必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可問題是……
如今的環慶路經略使章楶,是當朝官家即位后,第一個親除的沿邊一路經略使。
所以,這一次所有將官都是高聲應諾:“諾!”
“請太尉放心,末將等必遵令而行!”
“善!”曲珍看著此情此景,撫掌而贊,當然他知道,這些混賬的性子。
光靠威壓,他們口服心不服。
臨到事前,照樣有可能有人壞事。
所以,既給一巴掌,也該給他們一顆甜棗了。
便柔聲道:“諸公可知,我來大順城前,章相公曾與老夫長談。”
“相公言,環慶多將種,有意上表朝廷,從環慶擇良將、勇將,以為將來!”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起來。
章楶這位經略使的后臺和背景,可是很扎實的。
他乃官家親除的經略相公!
只要不犯錯,必有大用!
甚至得到一把清涼傘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
所有人的心都動了起來。
這確實是一個表現的好機會,是有可能在御前露臉的。
若能讓官家,將自己的名字記到御前屏風上……
那自家不就能起飛了?
曲珍當然知道,這些家伙的心思,于是繼續加大力度,開始利誘:“此外,不瞞諸公,章相公與老夫手中,還有著武學的推薦名額。”
“若公等能用心王事,謹守將令,那么日后,諸公子弟英杰,或能得入武學!”
武學?
所有將官都抬起頭,并不覺得這是個什么好差事。
原因很簡單,大宋武學和武舉,在沿邊并不吃香。
武學生和武舉出來的將官,也沒什么前程。
在這沿邊,甚至被人看不起。
曲珍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道:“諸公可能還不知曉。”
“當朝官家,已在今年七月,親拜老郭太尉為判武學事,諸公子弟,若能入讀武學,就可以成為老郭太尉門生。”
老郭太尉,在沿邊自然只有一個人,能得到這種尊稱——郭逵!
眾人咽了咽口水。
郭逵門生?
確實是個好機會!
“此外,老夫還聽說,將來武學中的學生,還有機會進入御龍諸直學習,乃至于效漢唐舊事,為天子宮闈之衛!”
這個重磅炸彈一出,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御龍諸直?天子宮闈之衛?
這可是堪比文臣進士一樣的好出身!
諸直之中,哪怕是一個大頭兵,外放出去都是三班小使臣起步,而且升官如尿崩——天子禁衛,乃是趙官家自己人。
閉著眼睛都能升到大使臣!
奈何,國朝之制,御龍諸直輕易不向外人開放。
而且,就算有了機會,御龍諸直也不是隨便什么人想進就能進的。
必須要身高達標、賣相達標。
如今,竟有這般好事?
于是,所有人都真正上心、認真了起來。
曲珍瞧著,也是在心中嘆了口氣。
這大宋武臣,就是如此。
他們可以兇如虎,也可以殘如狼。
但也能怯如鼠,還能懦如羊。
一切都只看他們當時所處的環境和面臨的局勢。
這幾十年來,他見過了無數例子。
勇士和懦夫,屠夫和仁將之間的轉換,常常只在一念之間。
典型的就是五路伐夏和永樂城大戰!
而這兩場戰爭,曲珍都是親身參與者。
在這個事情上,他有足夠的發言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