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接過郭忠孝呈遞來的奏疏。
他披著秋衣,掃了一眼火漆的封口,發現上面的官印依然完整,于是點了點頭。
這種保密手段古老且簡單,而且即使到了現代,也依然存在于很多地方。
甚至是可以用來作為國家機密文家的傳遞方式。
因為,任何紙質的文件,只要蓋了官印。
那么,想要竊取的人,基本不可能在不破壞官印封印的情況下,將里面的文件取出來。
而一旦破壞其上的封印,也就等于告訴別人——這秘密泄露了。
將火漆放到燭臺旁炙烤少許,趙煦打開了邊報。
然后借著燭光,閱讀著其中的內容。
這是一封聯名奏報。
由趙卨、向宗回、高公紀三人聯名上奏。
內容只有一個:吐蕃內亂,有人勾結西賊,軟禁武威郡王、保順軍節度使阿里骨。邈川大首領、王子溪巴溫求救。
同時,細作探知,西賊大軍集結于南牟會,恐將大舉入寇。
所以,趙卨已經下令,熙河路所有邊境寨堡加強防備,并令河州知州種誼,將河州第三將出援溪巴溫。
趙煦看著手上的文字,眉頭緊皺起來。
“西賊、吐蕃聯合入寇嗎?”他呢喃著:“提前了啊!”
在他的上上輩子,這場入寇,本該是明年三月以后才會發生的事情。
青宜結鬼章和西夏舉行解仇儀式,然后大舉入寇。
接著,宋軍在蘭州城下擊退入侵的西夏軍隊。
然后,種誼、游師雄等人,于熙州境內大破青宜結鬼章的兵馬,隨后乘勝追擊,在洮州俘獲青宜結鬼章。
由是大獲全勝,震動西北。
就連西域的回鶻人,也來朝覲(其實是來騙吃騙喝的)。
如今,這場戰爭卻是提前了。
而且,就卡在熙河路的棉花收獲時節。
趙煦難免有些擔心——他害怕,若熙河諸將守備不嚴,讓青宜結鬼章或者黨項人,突破防線,進入蘭州、會州、熙州的棉花種植區,大肆破壞。
若是這樣,即使能贏,怕也難免會砸碎不少壇壇罐罐。
這樣一想,他就難免緊張,一緊張就難免有要微操的沖動。
好在,他及時醒悟,閉上眼睛在心中回憶了一番,在現代看過的那部電影里的微操達人的偉岸身影。
“你不妨把話說的更明白一些!”奉化口音在耳畔回蕩。
趙煦于是冷靜了下來。
他可不想殲敵一億,最后轉進崖山。
而事實早已經證明,只要趙官家乖乖坐在汴京城里,別亂微操。
其實前線大部分戰爭,西軍是能打贏的。
譬如大順城之戰的時候,趙煦的祖父已經中風臥床。
于是,前線的將帥得以不受汴京城的官家微操,從而贏下了那場至關重要的大戰,從而徹底扭轉宋夏戰爭的節奏,從此,攻守轉換。
如此想著,趙煦就將手中的邊報收起來,就對馮景吩咐道:“馮景,立刻去告知慶壽宮的奉圣仁壽夫人以及保慈宮的安慈仁康夫人。”
“將西賊已集兵邊境,吐蕃內亂,阿里骨可能已被其部將果章部首領鬼章囚禁,并襲擊親近我朝之吐蕃王子一事告知。”
“請兩位夫人,待兩宮醒轉,再行告知。”
奉圣仁壽夫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尚宮王氏。
這位夫人是從濮王邸跟著太皇太后入宮的。
而安慈仁康夫人,則是向太后身邊的尚宮張氏,乃是從小就服侍向太后的人。
她們都是大內女官的首領,地位和宋用臣、石得一等類似。
只是平素很少出現在人前而已。
若以實際影響力和權力,甚至可能超過宋用臣、石得一等人。
屬于是如今宮中類似上官婉兒一樣的存在。
馮景當即就領命而去。
趙煦則看向郭忠孝,問道:“郭舍人,今日學士院是那位翰林學士輪值?”
學士院的翰林學士,是唯一可以在大內值夜的大臣。
翰林學士的內翰之名,也是因此而來。
一般而言,翰林學士院,會有兩位以上的翰林學士,以便輪流值守禁中候旨待命。
“奏知官家,今夜應是范學士輪值。”郭忠孝答道。
“那就去請范學士到福寧殿來,不要驚動他人!”趙煦吩咐著。
“諾。”
學士院雖與西府只隔著一堵墻。
但就是一堵墻,劃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墻內是大內,墻外是皇城。
此時,范純仁正在閱讀著相關的制詞。
這是每一個翰林學士的必修課——他們必須確保,自己所擬的制詞,沒有和前輩翰林學士們的制詞沖突的地方。
尤其是在用典方面,需要格外慎重。
一旦用錯了典,就是事故,輕則罷官,重則貶黜。
更會貽笑天下,在士林中聲名盡喪。
所以,每一位翰林學士,在其任職期間,都需要不斷閱讀存放在這里的歷代制詞。
以確保在撰詞時,不會出現錯誤。
而同時,因為大宋歷代翰林學士,皆乃天下文章一時之選。
其中書法大家,不計其數。
所以,這也是極為珍惜且難得的學習機會。
故而,這對范純仁來說,并不是一個枯燥的事情。
反而是一件讓他深深為之著迷且樂在其中的美事。
尤其是在這樣的寂靜秋夜,讓他可以全身心的沉寂在前輩們文章的海洋中。
篤篤篤……
一陣腳步聲聲,將他從自己的精神世界喚醒。
“大人……大人……”門外傳來了一個讓范純粹極為敏感的聲音。
是他的女婿郭忠孝!
范純仁起身,看向門外站著的人影,一邊上前開門,一邊說道:“舍人怎深夜來學士院了?”
“奏知大人熙河路急報,言是吐蕃內亂,果章族首領鬼章,已軟禁武威郡王,并假其號令,正在圍攻吐蕃王子溪巴溫,溪巴溫已向熙河求援,經略使趙卨命河州出兵救之。”郭忠孝見了岳父,當即拜道。
范純仁楞了一下,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實在是郭忠孝的話,信息量太大了。
吐蕃內亂果章首領鬼章軟禁了阿里骨,還假其號令圍攻吐蕃王子溪巴溫?
溪巴溫向熙河求援,熙河的趙卨已經命令河州出兵救援?
什么鬼?
鬼章軟禁阿里骨?還假其號令?
這是叛亂啊!
但,熙河路怎么知道的這么詳細,好像就在現場一樣!
另外溪巴溫向大宋求援,熙河路就真的響應了?!
還有沒有制度?
正常的出兵流程,不是應該先上報朝堂,朝堂批準后,由樞密院下令,確定出兵,出兵多少,誰去統帥,誰來負責組織。
只有這樣,趙卨才能調動河州兵馬嗎?
趙公才怎么回事?
他怎么敢公然違背制度,擅自出兵?
范純仁來不及多想。
郭忠孝接下來的話,就像重錘一樣,捶在他心中。
“此外,熙河路還言,細作已發現,西賊在南牟會聚集大軍,似乎有意入寇……”
范純仁深吸一口氣。
吐蕃、西賊,這是聯手了?
要夾攻大宋?!
“故而官家請大人立刻到福寧殿商議。”
“可已派人請宰執入宮?”范純仁雖然腦子嗡嗡的,但他還是馬上就抓住了重點。
郭忠孝搖了搖頭:“官家只命我來通知大人,并未提及要傳召宰執。”
范純仁吁出一口氣,放下心來。
因為若是小官家,遇到這樣的事情,沒有穩住,做出了深夜傳宰執入宮,而宰執們果然奉詔入宮。
那么,必然讓整個汴京都開始恐慌。
甚至可能引發騷亂——這樣的事情,過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好在,小官家臨危不亂,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他連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對郭忠孝道:“請舍人速速帶路!”
范純仁到福寧殿前的時候,福寧殿內的漏刻小人,剛好出來報時。
恰是丑時正!
范純仁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下星空的星相。
此時,今年的中秋節已經過去了七天,一輪彎月,掛在天穹正中,無數繁星閃耀。
月光落在福寧殿東閤前的臺階上,好似霜雪一般無暇。
范純粹微微吁出一口氣。
今夜星相很好,沒有歲星,也沒有客星。
這樣一來,至少在天象上,并沒有什么不好的預兆。
這大宋的士大夫們,就是這樣。
他們雖然都已經懷疑,甚至根本不相信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
但,千年來的文化影響下,事到臨頭,他們總會有些封建迷信。
甚至會故意的,尋求一些吉兆來自我安慰。
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文彥博平貝州王則之亂。
文彥博出發前,朝廷就已經放出了風聲:文彥博的文,加上貝州的貝,就是敗字,所以文彥博必可敗王則。
這就是所謂的時代局限性了。
千年的文化影響,不可能幾十年就能夠消除。
能夠對天人感應產生懷疑、質疑,對這些士大夫來說,已經是很不錯了。
在郭忠孝的引領下,范純仁穿過東閤的回廊,進入已經點燃了燈火通明的福寧殿。
他步入福寧殿,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沙盤,正在內臣們的手中,開始組裝。
而小官家,則站在旁邊,看著被組裝的沙盤。
他連忙伏地拜道:“翰林學士臣純仁,奉旨覲見,恭問陛下圣躬無恙。”
“朕無恙,學士且起來說話。”
范純仁再拜起身,然后來到了那官家身前三步之地,停了下來。
此時,那沙盤已經被組裝的差不多了。
內臣們開始,將一面面棋子,插到一個個位置上。
于是,一條條道路,一條條河流,一個個城市,一座座寨堡,開始暴露于眼前。
蘭州、熙州、會州、洮州……
溪哥城、膚公城、邈川城、青唐城、宗哥城……
更多的小旗子被插了上去。
木波、洗納、心牟、隴逋、果章、青歸……皆吐蕃大族。
甚至還有一面旗子,插到了沙盤之外,代表青海。
但還沒有結束。
更多的旗子被取出來。
右廂朝順、卓羅和南、西壽保泰……熙河路直面的西賊三個監軍司的旗子被插到了不同的位置。
接著,在這些地方,一面又一面旗子被插上去。
皆是西賊軍寨。
甚至還有河流、山川的的標識。
直到這個時候,范純仁才發現,那些旗子有著不同的顏色,這些顏色對應著不同的標識物。
比如說黑旗一般對應著山,綠旗對應著河流,紅旗則代表著城市、寨堡。
等所有的一切完成,整個熙河路,及其對應的西賊吐蕃勢力,已在眼前一覽無余。
山川河流,道路城池,皆在眼前。
甚至,大宋軍隊的駐屯地也被標記在其上。
范純仁只覺得腦子似乎被記憶擊中。
后漢書中記載的光武帝故事,在他腦門里嗡嗡嗡的響著——虜盡在吾目中矣!
而眼前一切,與光武帝的傳說,何其相似?
“學士……”官家的聲音在耳畔出現。
“臣在!”范純仁回過神來,看向小官家,躬身俯首。
“朕請學士來此,是想請學士,為朕介紹一下,熙河諸州寨堡……”
熙河路,自王韶開邊以來,沿著蘭州、會州一線,瘋狂構筑堡壘,與西夏對峙。
這些堡壘,或建在險要之地,或卡在咽喉之所。
彼此又互為犄角,遙相呼應。
這使得整個蘭州、會州,與西賊交界的邊境地區,變成了一個刺猬。
黨項人對此一籌莫展,只能跟著大宋的節奏,也在邊境瘋狂修建堡壘。
就像過去在陜西沿邊諸路一樣。
于是,宋夏邊境,成為中古時代的筑壘區。
無論大宋還是西賊,想要啃下彼此的防區,都是千難萬難。
頗有些現代大毛、二毛互啄的既視感。
只不過,大宋這邊有錢,所以修建的寨堡,堅固高大,易守難攻。
而黨項人窮一點,只能在關鍵位置修建堅固寨堡,其他寨堡要么太小,要么太脆,只能起到警戒作用。
但,宋夏雙方瘋狂的筑壘競賽,導致黃河兩岸的生態,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大量森林被砍伐,無數草地被破壞,加上黨項人還在黃河邊,大量的墾荒、開發。
這使得黃河上游的水土流失,極為嚴重。
這也是大宋黃河始終難治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北宋君臣,因為恐遼癥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一個個可怕的回河決定)。
范純仁作為翰林學士,熟悉國朝典章以及沿邊軍事常識,這是他的本職——翰林學士是皇帝的私人秘書,他需要替皇帝背下這些知識,以供隨時垂詢。
若皇帝問起來,卻一問三不知,這顯然是嚴重失職!
所以,每一任翰林學士,在履任后的頭半年,都會在學士院里,狂背各種文牘。
除了先前歷任翰林學士的制詞外,重點就是各地進奏院的存檔。
他們必須知道,某某寨什么時候,由誰建立。
還得知道,此寨與主要城市的距離。
所以,這翰林學士其實也不好當。
范純仁才做了不到一年,就已經有些絕頂的跡象了。
不過,他的記憶力顯然很好。
趙煦一問,他就立刻上前,對著熙河路的寨堡,開始介紹起來。
趙煦聽著,不時點頭。
其實,他對熙河路的這些寨堡,可能比范純仁還熟悉。
因為他在現代,曾經跟隨考古隊,在甘肅、青海,發掘過好幾個宋、夏、吐蕃古城、古寨的遺址。
也參觀過那些早已經發掘出來的古城、古寨遺址以及陳列這些地方挖掘出來的文物的博物館。
所以,他甚至知道,一些古城的具體地理位置以及海拔高度。
當然,千年的時光,滄海桑田。
河流枯竭,造地運動,以及沙漠侵蝕鐵路、公路的修建,戰火的破壞。
讓現代和大宋的如今情況,完全是兩個概念。
旁的不說,很多寨堡,在現在就是卡在一些咽喉要道上。
但在現代,高速公路和國道、鄉道,讓這些如今的天塹,變成了旅游勝地。
所以,他也還是需要范純仁的介紹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