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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和尚也得講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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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元年八月已丑(初四),開寶寺,鐵塔之上。

  篤篤篤……

  一陣敲門聲,將金總持從手中的經文世界喚醒。

  「主持……」門外傳來一個僧人的聲音。

  金總持只好放下手中的梵文經書,說道:「惠印嗎?進來說話吧。」

  一個白白胖胖的和尚,推開了門,走了進來,到金總持面前,雙手合十一拜:「主持,方才開封府僧錄司送來了牒告。」

  金總持瞇起眼睛。

  「愿成大師,為開封府司錄參軍楊文元,以‘聚眾宣Yin,傷風敗俗"、‘傳習邪法"、‘妄議朝政"等罪名,褫奪御賜紫衣袈裟,刺配雷州……」

  金總持聽著,忍不住合十嘆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惠印僧卻是很不服氣:「國朝以來,還未有御賜紫衣的高僧,獲罪定刑!」

  「若開封府得逞,從此天下僧人禍事矣!」

  「主持既為先帝拜為‘西天三藏法師",為天下僧人之首,不可坐視不理,還請主持為愿成大師主持公道!」

  御賜紫衣,一直以來,就是僧人的最高榮耀和身份象征。

  一般來說,獲賜紫衣的僧人,哪怕有罪,也是內部解決。

  令其閉關思過,或者罰其不許出寺門。

  了不起,命其圓寂而已。

  還從未有紫衣高僧,被官府定罪、獲刑。

  更不要說,褫奪紫衣,刺配雷州了。

  這哪里是在罰愿成?

  這分明是在打天下僧人的臉!

  金總持看著自己面前的僧人,嘆了口氣,問道:「貧僧如何給愿成主持公道?」

  「上訴!」惠印僧抬起頭,惡狠狠的說道:「還請主持,代愿成大師上訴至祠部、大理寺!」

  金總持嘆了口氣,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向惠印。

  祠部,隸屬禮部,掌全國祀典、道釋、祠廟、醫藥之政令,兼領醫官磨勘、醫生試補等事。

  大理寺則是掌天下刑罰復核的部門。

  上訴到祠部和大理寺,就意味著這官司要打到御前。

  但問題是……

  現在開封府是誰在親領?

  當朝天子啊!

  你還上訴?

  不怕激怒天子,再掀起一次法難?

  但,這個事情,是絕不能捅破的。

  金總持只好說道:「明日,官家循例親幸開封府,屆時,貧僧前往拜謁,若能有幸拜見天顏,或許能在御前,為愿成伸冤!」

  愿成僧是被冤枉的嗎?

  是,也不是!

  官字兩張嘴,揉圓搓扁,人家都有理。

  金總持心中明白,愿成僧這是撞在了刀口上。

  官府就是要拿著他來祭旗,立威。

  就是,不大清楚,到底是宮里面的意思,還是朝中貴人的意思。

  但,無論是那個原因,直接上訴到祠部和大理寺,肯定不行。

  在大宋,哪怕是念經,也得講政治!

  不講政治的結果是什么?

  元豐改制,直接罷去了傳統的首相兼任譯經潤文使的差遣!

  譯經院和傳法院,從直接向首相匯報,變成了現在對禮部、秘書省匯報。

  自那以后,金總持就頓悟了。

  在大宋,想要做好弘法、傳法的事業。

  就必須講政治!

所以,他一直在積極建立自己的人脈  ,和宰執、待制大臣們,保持密切往來。

  惠印聽著,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垂下頭去:「有勞主持了。」

  惠印正要拜辭,門外的樓梯,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和惠印年紀差不多大的僧人,慌慌張張的跑上來。

  「大事不好了!主持!」

  這僧人一路來到金總持面前,看了一眼惠印,就說道:「剛剛開封府查封了覺照寺!」

  這下子,金總持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就站起身來,問道:「為何?」

  「聽說是有人狀告覺照寺,未能按照約定,妥善照顧其祖墳,致使其祖墳被盜……開封府于是下了命令,以‘保明行止"的條貫,查封寺產,收押僧人。」

  金總持聽得頭皮發麻,連忙道:「快為我準備馬匹。」

  「我要親自去開封府,面見府尊。」

  查封寺產、收押僧人?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若放任不管,不加以阻止,新的法難就在眼前!

  覺照寺。

  在汴京新城之外的東水門。

  東水門,是汴京城最重要,也最繁榮的城門之一。

  這是因為,這不僅僅是一道城門,同時還是汴河入京的水門,更是一個要塞。

  其由水門以及兩個供行人、車馬出入的門洞組成。

  水門上由所謂的‘干戈板"組成,這一種用鐵葉片釘裹木板而成的機械裝置。

  由城墻上的轱轆車,作為牽引動力。

  平時,升起干戈板,放行入京船只。

  遇到險情、沖突或者其他情況,則放下干戈板,截斷漕船入城的通路。

  過去,這里是汴京城最重要的稅卡。

  每天在這里排隊入城的漕船,最多可以達到百余艘,延綿汴河十余里。

  但現在,隨著汴京城取消入城稅。

  漕船、商船入京,不再需要在水門被官吏盤查、勒索、敲詐。

  它們只要入城后,在堆垛場交一次住稅就可以了。

  這極大的了便利了汴京的商業發展,使得城中城外的商品交易,越發繁榮。

  而在水門之外的汴河南岸,高高的堤壩下,大宋在這里建設著兩個依靠著城墻,延伸而出的拐子城。

  每個拐子城都與城墻相通。

  其中駐守著兩個指揮的禁軍,作為守衛東水門的力量。

  覺照寺就在左拐子城附近的汴河南岸。

  當金總持火急火燎的,帶著幾個僧人,趕到覺照寺的時候。

  他就發現這里,已經擠滿了圍觀的路人。

  無數人都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而在覺照寺的寺門,開封府的軍士,正在驅趕著一群僧人,哭哭啼啼的從里面走出來。

  幾個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則捧著香,跪在覺照寺的大門前,哭天搶地。

  為首的一個老人,更是高高舉著一塊神主牌,在那里一邊掉眼淚,一邊哭喊著:「曾祖老大人啊,子孫不肖啊!」

  「我們該死啊!」

  金總持一看,臉色立刻耷了下來。

  他雖然是從中天竺那邊來的僧人,但從元豐元年入宋之后,一直在積極學習、融入大宋的社會。

  所以他很清楚大宋最講孝道。

  就連皇家,也以敬天法祖為號。

  現在,別人家的祖墳,被人盜了。

  所以,其子孫來追責、喊冤、告狀合情合理。

  更麻煩的是——

  被盜的人,地位很高!

  金總持在來的路上,就已經知道了——大宋開國時的翰林學士,給太祖皇帝寫過受禪禪文的士大夫!

  這就是捅馬蜂窩了。

  金總持來不及多想,趕緊下了馬,在其他僧人簇擁下,舉起先帝御賜給他的禪杖,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圍觀的路人一看他身上穿著紫袍,手里拿著鎏金的禪杖,以及他那明顯不是中原樣貌的臉,就自動自覺的給他讓開了一條道路。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在大宋亦然。

  尤其是有著明顯番僧模樣的僧人,無論到哪里都會受禮遇。

  金總持對著給他讓開道路的路人,合十稽首,然后拿著禪杖,走上前去,幾個官吏迎上前來,呵斥道:「什么人?」

  「阿彌陀佛!」金總持合十一禮:「貧僧,西天三藏法師御賜紫衣僧金總持,求見府尊。」

  他已經知道,親自帶人查封覺照寺的人,就是蔡京。

  那幾個官吏對視一眼,然后看向金總持,語氣開始緩和下來,合十一拜,道:「大師請在此稍后,吾等著就去通傳。」

  這面子不是給金總持的。

  金總持主持譯經不過十年。

  而且,他接任的時候,已是元豐改制之時,首相不再兼任譯經潤文使。

  故而,他在汴京的影響不算大。

  然而,他的前任,和他同樣來自天竺的高僧日稱,卻從慶歷一直到熙寧九年,長期主持傳法院和譯經院,翻譯佛經數百部,主持水陸百余次,為信眾布道不可計數。

  所以,汴京上下,都會對帶著‘西天三藏法師"銜的僧人,給與尊重。

  信佛者,更是將之視作諸佛菩薩在人間的化身,極為禮敬。

  金總持也知道,所以他很禮貌的稽首:「有勞諸位居士。」

  很快的,金總持來的消息,就被報到了正在覺照寺內核查的蔡京面前。

  「西天三藏法師?」

  「金總持?!」蔡京皺起眉頭來。

  他本是不想見的。

  但是吧,不見好像也不妥當,傳出去恐怕會被人認為,是他心虛了。

  于是吩咐道:「去請法師入內相見。」

  金總持于是就被請到了蔡京面前。

  「阿彌陀佛!」金總持見了蔡京,就稽首而拜:「貧僧見過府尊。」

  「法師是為覺照寺一案而來?」蔡京問道。

  金總持點頭,稽首再拜:「案情貧僧已然知曉。」

  「覺照寺僧人固有錯,但罪不至此。」

  「只是看顧不力,無心之失!」

  「還請府尊看在佛祖、菩薩顏面上,予覺照寺些許體面。」

  金總持和大宋權貴們,打了十年交道,知道這些大人物是喜歡講體面的。

  「看顧不力?無心之失?」蔡京笑了心道:「還體面?!」

  是誰先不給誰體面的啊?

  堂堂國朝翰林學士的墳塋,就在這寺中僧人眼皮子底下被人盜了。

  盜了就盜了吧。

  覺照寺僧人還到處宣揚,拿著陶轂生前曾篤定自己能戴貂蟬冠,結果死后連骨頭都沒了的事情,當成寓言、故事,引流炒作,宣揚因果報應。

  這是騎在士大夫們頭上來了。

  倒反天罡了屬于是!

  更不要說,他們直接撞在了官家手中。

  現在好了,官家一紙命令,把苦主找出來,又一道旨意送到他手里,讓他‘秉公執法"。

蔡京看  著金總持,搖頭道:「國法豈容徇私?」

  「法師不必多言,本府接受了陶氏的訴狀,就定然清查到底!」

  「看看,究竟是這覺照寺僧人看顧不力,無心之失,還是其內外勾結,沆瀣一氣,盜他人祖墳,毀士人尸骨!」

  金總持聽得瑟瑟發抖,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求情:「府尊明鑒,覺照寺僧人,皆是良善守法恪守戒律之僧,定不會做出那等作女干犯科,有悖佛門教訓,有辱沙門清靜的腌臜事!」

  蔡京的攻擊太要命了!

  因為當代寺廟的業務,除了正常的燒香、祈福、禱告等傳統業務外。

  支柱產業就是看顧他人先人墳塋,為之祈福、念經。

  每一個被葬入寺廟的先人,都意味著一筆穩定可靠的香火收入。

  其子子孫孫,每年祭祖、灑掃、上香,都會穩定給寺廟捐獻一筆錢。

  這些錢是很多寺廟賴以為生的資金。

  尤其是中小寺廟,幾乎就是靠著業務才能維系。

  現在,若覺照寺被查出來,是僧人監守自盜或者與盜墓賊合謀盜墓。

  一旦坐實,對寺廟的聲譽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甚至可能會影響皇室對僧人的看法。

  蔡京聽著,呵呵的笑了笑:「但愿吧!」

  「但本府會查清楚的!」

  「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放過一個罪人!」

  「阿彌陀佛……」金總持只能稽首,繼續請求著:「只是,諸寺皆是苦修之人,其中或有老邁多病者。」

  「若監押于府衙,貧僧恐其不幸……」

  開封府的大牢,那可是出了名的容易‘瘐死"的地方。

  「愿府尊開恩,將諸僧羈押至開寶寺或者太平興國寺……」

  「貧僧愿擔保,絕不會有人……」

  蔡京搖搖頭,道:「法師不必再說了。」

  「本府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會將所有僧人,羈押至奉先寺,請祠部與僧錄司遣人看押。」

  奉先寺,是太祖、太宗生母杜太后所葬之地。

  同時也是皇城大內的宮女、小黃門們唯一指點祭祀、祈福之所。

  更是大部分內臣、女官(假若沒有養子后代的話)的養老以及歸葬之地。

  故而,這個寺廟里修行的僧人,皆年邁無子的出家內臣、女官。

  金總持聽到這里,就明白他已經無法說服蔡京了。

  只好稽首道:「阿彌陀佛,府尊思量周全。」

  「貧僧明日將來開封府,乞謁官家。」他半是威脅,半是提醒的說道。

  蔡京笑起來,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對左右道:「送客!」

  金總持再拜稽首,正要離去,就聽著蔡京的聲音,悠悠的道:「法師與其為此轉輾反側,不如去宣德門下,看一看都堂前日張貼的詔書布告。」

  金總持一楞,都堂?詔書布告?

  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這是仙人指路。

  對方在給他點名方向,也是在隱晦提醒他癥結所在。

  于是謝道:「多謝府尊提點。」

  蔡京看著金總持的背影,嘴角輕笑一聲:「這番僧,也不知識趣與否!」

  在他旁邊,楊文元輕笑著:「這番僧不識趣,也該識趣的!」

  說著,楊文元就小心翼翼的請示:「明府,這覺照寺一案,若最后查明,確是僧人無心之失,該如何判決?」

  蔡京看了他一眼,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樣。

  楊文元卻拱手道:「請明府提點。

  蔡京一聽就笑了起來,知道這個家伙在跟他裝糊涂呢。

  于是道:「汝的圣賢書怎么讀的?」

  「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

  楊文元低頭:「此典守者之責也。」

  蔡京頷首,道:「善!」

  「此春秋決獄!」

  陶轂的墓在覺照寺中,下葬時已經給過一筆不菲的捐獻了。

  此后,陶氏年年祭祀,香火不斷。

  直到十多年前,陶家家道中落,從年年祭祀、上香變成了三年、五年來祭祀、上香一次,捐獻的香油錢也越來越少。

  但這不是覺照寺不用心的理由!

  所以,哪怕查明覺照寺是無心之失,看顧不力。

  但,其責任還是跑不掉。

  不賠陶家一大筆錢,休想過關!

  若是查出,是監守自盜……

  那就是盜墓者死,而主持、首座,依照保明行止連坐。

  其他僧人分擔剩余責任,寺產沒收,御賜匾額回收。

  當然了,不到最后,不會做出這樣的判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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