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頭就皺起來。
因為迎面而來的人,是他現在最討厭的人。
太子少保、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
不過,很快文彥博就笑了起來。
因為,文彥博知道,馮京馬上就會奉詔回朝了。
圣旨已經下了。
保寧軍節度使、中太一宮使、判河南府馮京回朝述職。
這是多方力量角力促成的。
這其中,出力最多的當然是文彥博這個太師了。
“太師!”張方平也看到了文彥博,立刻避到一旁,微微欠身行禮,但姿態卻是敷衍的很,只是拱了拱手。
“張節度今日入宮是?”文彥博瞇著眼睛問道。
“不瞞太師,吾奉旨來獻《元祐字典》的第三卷……”張方平不軟不硬的回了一句。
他現在很生氣!
因為馮京那頭錦毛鼠馬上就要回朝了。
時間就在太皇太后圣節之前。
一旦馮京回朝,那么,那頭錦毛鼠一定會試圖和他爭奪《元祐字典》的編纂權。
只是想想,張方平都感覺很惡心。
“這么快就編纂到第三卷了?”文彥博微笑著:“節度當仔細些,好些把關。”
“這是官家為兩宮慈圣獻禮的大典!也是國朝文教盛事!”
“太師提點,老夫銘記在心!”張方平幾乎是咬著牙齒說著。
“這就好!”文彥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頷首,用著上司指點下屬的語氣說道:“老夫過些時日,再到《元祐字典》書局之中,拜謁節度……”
“不敢!”張方平低下頭去,一雙老眼好似要吃人。
“老夫在書局之中,敬候太師大駕光臨!”
文彥博微笑著拱手道別。
張方平假笑著拱手送別。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文彥博的背影,消失在宮闕。
他才惡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若韓魏公、富鄭公在,哪輪得到這老匹夫這里耀武揚威、倚老賣老?”
可惜,現實卻是韓魏公早已駕鶴,富鄭公也已仙逝。
竟讓那老匹夫,竊取了本該屬于韓、富二公的地位。
文彥博在進入福寧殿的閤門后,就已經完全將張方平拋在腦后了。
當年,在朝中的時候,張方平便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如今?
敗軍之將,不足掛齒!
在文貽慶的攙扶下,文彥博緩步走入福寧殿的帷幕。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那帷幕盡頭的珠簾內,坐著的小官家的身影。
小官家身邊,還有一個他很熟悉的嬌柔身影。
文彥博心中笑了一聲。
當今這位小官家啊!
還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軟肋呢!
“事情便是這樣的……”
“太師以為呢?”
趙煦端坐在坐褥上,將前兩天和曹佾的話,對著文彥博說了一遍。
文彥博自是非常配合:“陛下篤圣人教誨,推恩天下,恩澤萬民,老臣為天下賀之。”
“那東南西北四抵當所,太師比較喜歡哪一個?”趙煦微笑著問道,然后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蘇飲,慢慢喝起來。
紫蘇的香味,充盈在口腔,蜂蜜的甜味不膩不重剛剛好,清涼的冰沙,則沖淡了這個夏天的悶熱。
文彥博卻是明顯楞了一下。
雖然說,這大宋士大夫們并不羞于談利。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這樣暗示,多少還是有些夸張了!
錯非,這位小官家早已經證明了他說話做事,都不是任性而為,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同時,他也能對他說的話、做的決定負責。
文彥博恐怕會以為是在和他開玩笑,甚至是在耍他。
但,文彥博的神色還是嚴肅起來。
只見著文彥博起身后,微微彎腰,然后中氣十足的問道:“老臣愚鈍,不知陛下所謂何事?”
“還望陛下明言之!”
趙煦看著文彥博嚴肅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里的紫蘇飲。
在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因為文彥博的話,翻譯一下就是:“你不妨把話講的明白些!”
這就讓趙煦瞬間聯想起了一位在現代電視上見過的微操大師了。
所以,他也不生氣。甚至輕笑起來,他知道的,大宋的這些文臣啊。
一個個都是既想做婊子,還想立牌坊的。
包括章惇也是如此!
章惇在紹圣時代,隔三差五,就要找個借口,唆使別人上書彈劾他自己一次。
每次都要趙煦去挽留、安慰。
有一次,趙煦故意和章惇開了個玩笑,將某人的彈劾奏疏留中。
第二天,老章就急匆匆的遞了帖子乞見,到了御前的神態,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當時趙煦笑的前仆后仰。
所以,趙煦也不逗文彥博了,免得老登被氣到。
他對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縣君,且去替朕將朕放在內寢案頭上的那幾卷文稿取來。”
文熏娘明顯楞了一下。
顯然,她還沒有習慣‘工作中要稱職務’的社交方式。
過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盈盈一禮:“諾!”
文彥博看著文熏娘,可以自由出入趙煦內寢,甚至不需要趙煦明確說去那里取文稿。
心中頓時一凜,連忙低下頭去。
士大夫和外戚,在御前可是兩種生物。
士大夫可以和皇帝硬來。
這是職責需要,也是仁廟以來形成的‘祖宗之法’。
但外戚……無論什么時候,都得認清楚自己的地位。
別說是硬頂天子了。
便是說話都小心選擇措辭,不然一頂‘恃寵而驕’的帽子就要扣上來了。
再不小心,就會被貼上‘跋扈’的標簽,然后就等著朝野圍攻吧。
想當年,溫成張皇后那么得寵。
但其父兄在御前,卻依舊謹慎小心的像個家仆。
如今,文家既然想要轉型成為外戚。
自不能再抱著士大夫的臭脾氣不放了。
沒過多久,文熏娘就捧著幾沓文書,到了趙煦面前,呈遞了上去。
趙煦接過這些文書,隨手拿起一份,然后遞給文彥博:“太師請看……”
“這是朕今日讀諸位先生們給朕修訂的《三朝寶訓》時,從《重牧宰》、《體大臣》等寶訓、圣言之中抄錄下來的文字……”
“祖宗以圣繼圣,圣德相傳,時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讀,不敢松懈。”
文彥博連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為天下賀。”
然后才接過來文熏娘送來的那一沓元書紙。
紙上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確實是當今官家的御筆真跡。
再看內容,也都是仁廟、英廟、先帝對大臣們表示愛護、重用、信任以及寬宥的事跡。
但,每一個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短則二三十字,長則百十字。
只是簡單的記錄著某年某月,某位先帝與某位大臣之間的對話。
只是,文彥博看著看著,瞇起了眼睛。
因為這些文字、故事,分開看的話,可能沒什么。
只是些教導天子,應該重用大臣,應該用道德,來選拔官員,用仁厚來對待大臣,尊重宰執,優遇士大夫等等。
可這些事情連起來,味道就不對了。
就聽著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寶訓,乃是兩位宰相及諸位先生們,夜以繼日,不辭辛苦,摘取祖宗圣訓、言行,以教朕聽政、問政、理政之學也。”
“左相康國公,在進寶訓于朕時,曾與朕言:人主之所當學者,觀古圣人之所用心,論歷代帝王所以興亡治亂之跡,求立政立事之要,講愛民利物之術,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于是篤而學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彥博聽著,一楞一楞的,條件反射般的道:“陛下圣明!”
趙煦看著,嘴角微微翹起來。
和孔孟的經義一樣,死掉的先帝,同樣不可能再從棺材起來,解釋自己當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們,連孔孟兩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溝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經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參悟了當年‘圣人們’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過‘先帝們’。
所以,這所謂的《三朝寶訓》,其實就是一部士大夫們出于他們自己利益需求而人為編纂、摘寫的所謂‘祖宗圣訓、寶訓’。
其真實性,不是沒有。
但大體類似現代的《讀者》、《知音》。
上面摘錄的、截取的事跡、對話,都是被美化過、粉飾過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還得打一個問號!
為什么?
因為,經筵官奉旨編纂《三朝寶訓》的時候,循的是仁廟朝的故事。
而在仁廟時代的《寶訓》,大量采用了民間流傳的故事。
甚至直接參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圣訓》。
有了這個前例,無論是韓絳還是呂公著,不管是范純仁還是呂大防,都在這《三朝寶訓》的編纂過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們意識形態和立場的民間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著司馬光的《涑水記聞》以及其他舊黨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筆記里的故事照抄。
所以,后來李燾寫《續資治通鑒長篇》的時候,看到那些留下來的各種《寶訓》、《圣訓》的資料,一個頭兩個大。
因為他發現,這些《寶訓》、《圣訓》上的好多事情,實錄找不到,國史上也沒有記錄。
甚至連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強靠著談論的君臣來推算大概年月。
趙煦當然也不會慣著這些士大夫們。
新聞學嘛。
搞得好像他不會似的。
和尚摸得,貧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師,朕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愛民為本,以天下為先,社稷為重的理念,來行祖宗‘重牧宰’、‘體大臣’故事。”
說著,他就開始背起來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體上都是仁祖如何、英祖如何、皇考如何。
其事跡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親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為,最后在這位賢臣、能吏輔佐下,終于將某某地區的叛亂鎮壓或者災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還有文彥博自己的故事。
“仁祖慶歷中,貝州兵變,天下震動,仁祖嘆曰:大臣無一人為國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時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為樞密副使,聞而慨然,乃乞見仁祖,奏以貝州之事,述安民平亂之策,進撫賞大軍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軍國托付愛卿矣!乃拜宣撫使,出平叛逆……”
文彥博聽到這里的時候,終于知道是哪里不對了。
因為這位官家,在逆練‘三朝寶訓’。
他直接將三朝寶訓里那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圣’寶訓、圣訓、事跡,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來,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邏輯。
偏偏,這邏輯還挺通順!
甚至,已經占據了道德制高點。
果然!
等到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跡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為先,以愛民為本,以利天下為事。”
“朕雖年少,猶愿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撲買堤岸司,如今還要開始撲買抵當所。”
“但是……”
“抵當所終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萬家……”
“若商賈撲買得之,不用仁義,反以剝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師,四朝元老,朕之師保,當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說著,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經起身,對著他文彥博,拱手一拜。
文彥博眼皮子一跳。
這味道……
文彥博很熟!
因為史記上有過記錄——漢文帝即位后,深感元老軍功勛貴在京,恐有肘腋之患,于是下詔給兩位宰相陳平、周勃說:前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
于是,誅殺諸呂,扶立文帝的兩位高祖功臣元老,就這樣被一紙輕飄飄的詔書,解除了權力,送回了他們的封國。
文帝得以執掌大權。
如今,小官家的語氣、用詞、態度,就和史記上的漢文帝語氣、用詞、態度,相差無幾。
漢文帝當年是為了掌權。
那么小官家是為了什么?
文彥博一個激靈,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要讓文家交投名狀!
也是在逼著他這個老臣表態!
更是在試探文家,有沒有幫皇帝干壞事、臟事的覺悟——是的,大宋外戚們做的壞事,十之八九,其實都是替皇帝在做。
文彥博對此,當然清清楚楚,因為他當年和溫成張皇后家走的很近。
對張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那些年,張家外戚貪財、攬權,到處插手地方上的賺錢營生,惹得天下一片罵聲。
真以為是張家人愿意?
張家就不想學曹家,清清白白做人?
沒辦法啊!
都是被逼的。
文彥博想到這里,什么脾氣都沒有了。
他重新變成了那個在慶歷、皇佑年間,為了拜相,舔著臉和張堯佐稱兄道弟的文彥博。
“陛下圣明,法祖承圣,篤祖宗之教,必可為天下之明主!”文彥博立刻表明自己的態度。
然后,他就嘆息一聲:“然而,老臣朽邁,恐難行事矣。”
這倒不是他想推脫。
實在是他確實不適合做這個事情了。
“若陛下不棄,老臣乞以犬子及甫,為陛下效命!”
這就是反向試探了。
文彥博可不想文家最后落得如同張家一樣的下場——張堯佐當年給仁廟當狗,做了那么多事情,被天下人圍攻。
最后呢?
張家在京城,居然連個宅邸都沒有,只能租別人家的房子住!
溫成張皇后去世后,張家就連房租都付不起了,只能上書乞求朝廷推恩。
仁廟這才下詔,讓有司按月給付房租九十千。
換算下來,也就一百二十貫一個月。
嘉佑時,這些錢可能還夠張家人在汴京城租一個相對體面的房子。
但現在嘛……
恐怕只能去新城的邊角地,才能租一個足夠張家幾十口人住的房子了。
最讓人寒心的,還是張堯佐的嫡子張山甫,他也是四朝老臣了。
一輩子都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的做事。
最后官終樞密院都承旨。
然而,張山甫致仕的時候,朝廷卻沒有恩蔭其子孫,沒了張山甫的俸祿,張家在汴京城的日子過的越發拮據。
后來還是文彥博看不下去,在去年和當時的同知樞密院事安燾說了這個事情,安燾趁著新君即位的時候上書,才給張山甫的子孫爭取了幾個恩蔭官的名額。
文彥博怕不怕文家也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當然怕!
所以,他需要得到一些態度上的保障。
忐忑中文彥博看到了小官家站起身來,滿臉歡喜的道:“太師若能使文愛卿出面,自是最好不過了!”
“朕早就聽說,太師諸子之中,以閤門通事舍文貽慶及故承議郎文及甫最賢,早欲重用!”
“奈何太師高風亮節,屢次推辭朕的任命。”
“如今太師既首肯,使文君出山,朕心實喜!”
“得文君相助,大事可成也!”
文彥博聽著趙煦,將他最喜歡的兩個兒子的名字、職務,流利的說出來后。
內心頓時歡喜起來。
且不管未來如何,就是現在的這個態度,已經值得文家下場了。
于是拱手而拜:“陛下愛幸犬子,老臣感激涕零,必教犬子用心王事,為陛下牛馬走。”
趙煦微笑著,看向文彥博,問道:“太師現在可以回答朕了吧?”
“東南西北四個抵當所,太師喜歡哪一個?”
文彥博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拜道:“老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從!”
“善!”趙煦點頭,便道:“朕明日要出幸開封府,文君可隨駕而行。”
“臣謹遵旨意。”
送走文彥博,趙煦摩挲了一雙手,將那些抄錄著三朝寶訓文字的元書紙拿在手上。
“熏娘。”趙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文熏娘,吩咐道:“明日隨朕一起去開封府吧。”
文熏娘當即盈盈一福:“諾!”
“準備一下將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交給文及甫,讓其轉交就是了。”
文熏娘抬起頭,小臉紅彤彤的,瓊鼻一抖一抖:“官家知道了?”
趙煦笑起來:“朕若連自己身邊的人在做什么都不能察覺,何以治天下?”
說著,他就瞥了瞥文熏娘身上的穿著。
樸素簡單褙子,抹胸用的也只是尋常的絹布,一張小臉不施粉黛。
他湊過去嗅了嗅。
這次遼使來朝,帶來的國禮之中,有遼國特產的玫瑰香油三十瓶,趙煦賞給了文熏娘一瓶。
然而,在文熏娘身上,并沒有聞到玫瑰香油的香味。
所以……
事實已經呼之欲出了——她賣掉了。
至于賣給誰?
這還用問嗎?肯定是宮外那些人。
大宋是一個商品經濟發達的封建王朝。
這不僅僅體現在民間,也體現在官場上,還體現在宮里面。
早在大宋立國之初,東華門外就已經形成了一個專供大內妃嬪、內臣、女官們出售、采購商品的小市集。
在那小市集只要有錢什么東西都能買到。
久而久之,這個小市集,居然發展成為了和汴京城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大會以及土市子、馬行街、潘樓街這樣的超大市集一樣的交易場所。
甚至在元豐時代,直接在這里出現了堆垛場,用來充當商品倉庫,而且這個堆垛場還是趙煦的父皇,親自下令開辟的。
沒辦法!
東華門外的這個堆垛場真的賺錢啊。
文熏娘卻是被趙煦忽然的湊近,嚇了一跳,就像被抓到了現行的小偷一樣,小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官家……官家……”
“臣妾有罪。”
趙煦哈哈笑了一聲,道:“熏娘掛記母親,何罪之有?”
上次帶文熏娘回文府一趟后,趙煦就發現了,這個小小姑娘開始偷偷的存錢。
俸祿、賞賜,都被她存了起來。
就連兩宮賞給她做衣服的綢緞、絹布,也被她偷偷藏了起來。
顯然,她是想有機會帶回去給其母的。
文熏娘的生母,趙煦上次見過了。
雖然穿著打扮不差。
可臉上的皮膚和手上裸露在外的繭子,卻說明她在文家過的不好。
甚至可以說差!
石得一的探事司,也報告過,文家下人們談論的文熏娘入宮前,其母子生活境遇。
除了有一個廂房住外,其他一切都和下人一樣。
母女兩人,相依為命,據說感情很好。
通過一些調查,趙煦知道了,其母女為何過的這么差的原因。
文宗道的正妻,是個醋壇子。
而文宗道本人,則以懼內聞名。
本來,這沒什么,文宗道只要守規矩,學習沈括好榜樣,說不定他們夫妻生活會過的非常幸福。
奈何,文宗道除了懼內,還喜歡沾花惹草。
這就是文宗道的問題了。
你不能既懼內,又風流。
好好的純愛番,變成了后宮番。
偏偏女主還是個和西園寺世界一樣有著強烈占有欲的女人。
老實說,文宗道沒有變成誠哥,真的要感謝他出生在大宋,而且有一個好爹。
自然的,手握大權的正妻,對文宗道帶回來的狐貍精和野種會想盡辦法的苛待、虐待。
也就是封建禮法管著,她不敢太出格。
否則,文熏娘母子根本活不了!
文熏娘聽著趙煦溫柔的安慰,眼淚大滴大滴的掉下來,心中的委屈與不安,就像洪水一樣噴涌而出。
“嗚嗚嗚……”
小姑娘抽噎起來。
“不哭!”趙煦伸手,撥開文熏娘的發絲,看著她那泛紅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后輕聲道:“以后朕會保護熏娘的!”
文熏娘聽著,抽噎的更厲害了。
趙煦見著,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是輕嘆一聲。
卻不知,他的這個舉動,落在殿中內外的內臣、女官眼中,讓這些人紛紛感動。
沒辦法!
高高在上的天子,基本不可能和下面的人共情。
可現在趙煦卻表現出了能與人共情,甚至能忍受在他面前傾訴委屈、哭泣,還會安慰人的特征。
這是什么?
這就是仁!
至少在下位者眼中是這樣的。
文彥博乘著肩輿被文貽慶抬著,回到家中。
進了門,他正想將文及甫叫過來,叮囑一些事情。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
“官家為何會將貝州的事情,也抄錄下來。”
“而且只抄錄當年老夫平貝州的事跡?”
直覺告訴他,這不簡單。
這里面肯定有著寓意、暗示——小官家已經證明了,他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貝州王則之亂,和現在的事情有什么聯系?
文彥博忽然醍醐灌頂。
“彌勒教!”
王則之亂,就是假借彌勒降世的名義發動的。
而這些年來,大宋其實飽受著民間淫祀與宗教活動的困擾。
偏偏,現在大宋天下州郡,但凡商業興盛之地,必有大寺,大寺必有質庫。
大和尚們,一手質庫,一手兼并。
歷代官家忌憚不忌憚?
當然忌憚。
不然也不會一直養著抵當所了。
現在官家要撲買抵當所,劍鋒所指,就是質庫。
所以,官家的意思,就是要讓撲買后的抵當所,盡一切可能削弱、打壓質庫!
想到這里,文彥博感覺一切都有了解釋。
“原來如此。”
“難怪了,難怪了!”
文彥博想起了,官家撲買抵當所首先找的人。
曹佾、向宗良、高公繪。
這是外戚勛臣!
然后,找到了他這個四朝元老、太師、平章軍國重事!
這就是士大夫!
不止如此,官家還拿著三朝寶訓,摘抄出來的圣訓、寶訓給他看。
當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以為是在施壓,甚至是在威逼利誘。
如今想來,文彥博嘆息一生。
“這哪里是給老夫看的?”
“是給天下人看的!”
“此乃敬天法祖,也是以圣繼圣,紹圣紹述!”
這等于遞給了士大夫們一把刀子,一柄利劍。
可以將大和尚們的一切不滿與反對,壓制的死死的刀子,也可以讓他們瑟瑟發抖的利劍!
文彥博對此可太熟悉了。
這不就是士大夫們,過去拿著圣人經義,威逼天子、外戚、勛貴的手段嗎?
逆練圣人經義了!
“若再算上武臣……”文彥博喃喃自語起來:“外戚、勛貴、士大夫、武臣,全部入局!”
“整個大宋朝野,形成合力,圍剿質庫!”
“將質庫之利,從僧人手中,拿到士大夫、武臣、勛貴手中……”
文彥博感覺自己懂了。
這是一盤大棋!
恐怕,在先帝的時候就已經醞釀著要做了。
這是肯定的!
自太祖以來,歷代趙官家眼紅大和尚們的質庫之利,不是一天兩天了。
可始終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和機會。
先帝自然不會例外。
所以,文彥博猜測,先帝時肯定就在謀劃著今日的這盤大棋,甚至已經有了雛形。
可惜,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來得及落實。
于是此事就落在了繼承先帝基業,同時又少年聰慧的少主身上。
少主在敏銳的觀察了一年多后,終于決定執行先帝的籌劃。
就是不知道,這些部署,有多少是先帝的意圖,又有多少是當今自己完善的。
但,文彥博知道,此事必成!
因為,士大夫、勛貴、外戚、武臣,一旦形成合力。
大和尚們的質庫,就會迅速土崩瓦解。
甚至可能來不及反抗,就被碾壓。
至于,那些信佛、崇佛的官員、貴族,會不會幫大和尚們一把?
文彥博自己就信佛、崇佛。
所以他很清楚大部分人都會和他一樣的。
“僧人,就該青燈古佛,恪守戒律!”
“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豈能沾染外物,為銅臭所污?”文彥博雙手合十,禮贊了一聲:“阿彌陀佛!”
“佛祖知道了,也會支持老夫的。”
“老夫這是在替佛祖清掃山門塵埃,還諸佛道場一個清靜!”
是的!
質庫這東西,充滿銅臭味,當世僧人的佛法修為,不夠精深,恐怕沒有一個把握得住的。
還是得讓老夫這樣,滿腹圣人經義,修持禪法數十年的君子正人來!
這樣說著,文彥博就變得神采奕奕起來。
因為他發現,這個事情,若果然如他所想。
那他在士林的聲譽與名譽,非但不會受損,甚至可能變得更加光彩。
因為,他這是在給所有人謀福利!
一旦汴京城的抵當所成了。
天下州郡肯定會跟風。
所有人,都將參與到瓜分質庫的浪潮中。
所有人都將滿意。
士大夫、勛貴、武臣、外戚們賺到了錢。
天家消除了大和尚們,利用質庫的錢帛與宗教的力量,煽動無知愚民,造反的風險。
贏麻了!
只有大和尚們受傷的世界就這樣達成了!
想到這里,文彥博當即對文貽慶道:“速速去把文及甫叫來。”
“老夫要與他仔細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