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后御花園。
趙煦陪著向太后漫步其中,欣賞著五月份御花園中,姹紫嫣紅的美景。
蝴蝶飛舞,蜜蜂環繞。
母子兩人,并肩而走,說著些宮里面的事情。
左右不過是些妃嬪們,想給自己家里謀些好處,又或者是哪家的外戚,近來準備嫁娶了,想要宮里面賜點什么。
都是瑣事,趙煦聽著,也只是附和一二。
這些事情他興趣不大,也懶得去關注。
說著說著,向太后就談起了國事——這些日子,趙煦刻意的避免了自己參與國事朝政,一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樣子。
向太后便時常來福寧殿,陪趙煦說話,也陪趙煦讀書,順便將一些國事,和趙煦通氣。
“六哥,吐蕃的阿里骨,遣使來上書,乞令熙河種樸等人,勿過境招蕃人……”
“朝堂之中,議論不休,有不少大臣以為,當詔誡種樸等人,更當嚴令守臣趙卨,約束種樸等,勿起邊畔……”
“六哥以為呢?”說著,向太后就看著趙煦。
趙煦聽著,輕聲笑了笑,道:“母后,此事兒臣聽向國舅密報過……”
“言是那河州、湟州的吐蕃大首領青宜結鬼章,凌虐治下百姓,迫其等無有生計,知我德政,于是紛紛來投……”
“此乃圣人仁義之教的勝利!”
“那青宜結鬼章,不用仁義,不施禮法,不能安民,百姓自然來投我朝。他們還有臉面,來汴京告狀?”
向太后愕然:“向宗回一直有與六哥報熙河之事?”
趙煦嗯了一聲:“國舅自去熙河,時常以急腳馬遞入京,或與兒臣問安,或和兒臣言熙河風土人情,只說是:臣在邊關,見百姓疾苦,士民多艱,略具一二,愿陛下詳查……”
“兒臣因此知曉了不少遠方之事……”
熙河路那邊的底細,其實趙煦大概能知道一些。
向宗回、高公紀,隔三差五就會通過馬遞或者急腳馬遞的方式,向他上書匯報有關棉田、熙河地方情況以及買馬場買馬的事情。
除此之外,李憲留在熙河的那幾個內臣,也會定期和他匯報。
趙卨等熙河方面的文武大臣,也會按照制度定期上報朝堂一些事情。
雖然這些人,未必會和趙煦、朝堂說出當地真正的實情——欺上瞞下,這是官僚的傳統作風,報喜不報憂,更是官場的常規操作。
可你一嘴,我一語,多少還是可以勾勒出了一些東西。
加上趙煦身邊,現在有著李憲、甘昭吉這樣的老邊臣輔佐,擔任顧問、參謀,協助趙煦理解熙河、鄜延、涇原等地的情況。
于是,讓趙煦得以雖然身在汴京,還是能知曉數千里外的事情。
以趙煦現在所知道的情況,熙河那邊,現在應該是勞動力開始緊缺了。
主要是棉花田的開墾、種植面積在不斷擴大。
好多人,盡管趕不上今年的棉田了。
可他們看到向宗回他們的棉田,聽說了可能的預期收益后,也都開始了墾荒工作。
熙河那邊,別的不多。
就是無主的荒地多!
于是,隨著熙河的文武大臣和地方上的蕃漢豪強,都開始投入墾荒建設。
熙河的人力緊缺的問題開始凸顯了。
特別是廉價勞動力,開始稀缺。
但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不成?
熙河那邊的文武大臣,乃至于地方上的蕃漢豪強,開始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做了那些操作?
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他們瘋狂的開始向外引進勞動力。
根據李憲的那幾個舊部報告的情況來看,他們最初似乎是通過朝圣的吐蕃、黨項以及漢人隊伍,招徠勞動力。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了,這樣的招工速度太慢了,不得勁。
所以,他們開始主動起來。
這些人主動起來的后果,就是熙河周邊的黨項、羌人、吐蕃人,都被大量吸引,前往熙河路。
熙河宋軍,可能開展過幾次武裝護送的行動——甚至可能還和溫溪心、溫巴心這樣不服阿里骨的吐蕃大首領,聯手做過一些可能不方便讓朝堂知道的行動,從青宜結鬼章那邊,‘帶走’了不少人。
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即使有差別,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么,吐蕃人和黨項人,會坐視熙河方面這么吸血嗎?
不可能的!
現在,吐蕃人跑來汴京告狀,很可能就是他們內部的主和派在做最后的嘗試。
一旦,汴京這邊答復不合他們的心意。
趙煦感覺,戰爭很可能就要提前了。
因為,今年的旱災,還在繼續,甚至有擴大的可能。
旱情正在從淮南路,向北方蔓延,京西那邊也出現了旱情。
在全球性的小冰期氣候影響下,位于降水線內的中原都在干旱。
青唐河湟靈夏河西呢?
恐怕災情只會更嚴重。
而旱災之下,活不下的人,會越來越多。
為了活命,逃亡大宋的吐蕃人、黨項人、羌人也肯定會越來越多。
這些人逃亡大宋境內,是很方便的。
熙河那邊沒有長城,那邊也沒有什么邊境概念。
尤其是游牧民族,隨著季節變化,逐水草而居。
特別是那些小部落,真的是隨意往來。
黨項那邊可能還好點,管的嚴一些。
青唐吐蕃那個松散的政權,就別想管住下面的那些小部落了。
人家活不下去,潤到大宋這邊逃難,不費吹灰之力。
過去的話,熙河可能會嫌棄這些人。
河湟的窮鬼,跑大宋要飯來了!
現在嘛……
恐怕是歡迎都來不及。
這來的哪里是什么要飯的?
分明是財神爺的童子。
所以啊,戰爭已經迫在眉睫。
而且,這還是一場雙向奔赴的戰爭。
趙煦從向宗回、高公紀的密報,以及趙卨、王文郁、李浩等人的奏報文字里,能看到這些家伙潛藏的躍躍欲試。
他們是故意的。
他們在挑釁!
他們巴不得打起來!
這是趙煦上上輩子的經驗——大臣們是敢打還是不敢打,是可以從文字里看出來的。
而吐蕃人、黨項人,就算是沒有這些事情。
在旱災的脅迫下,也會做出同樣出兵南下的選擇的。
上上輩子,大宋這邊退讓了那么多,司馬光甚至割地來祈求和平,可最后戰爭還是爆發了。
何況如今,大宋這邊強硬的很,熙河方面甚至還在主動的挑釁、激化矛盾。
雙向奔赴之下,趙煦知道,戰爭一定會提前爆發。
所以前些天他才起意安排種建中、種師中兄弟去熙河,先占個坑,刷一波經驗。
向太后那里知道這些彎彎繞?
她一聽趙煦的話,心里面就美滋滋的。
對向宗回的恭謹、小心、為國著想、深明大義等表現非常滿意。
在她看來,向家只有這樣,才能長久富貴,才是福澤子孫,懋衍家族的正確選擇。
于是笑著道:“向宗回雖不太成器,可終究還是知道公忠體國,知道要和六哥說地方情弊的……這才是外戚該有的樣子!”
趙煦聽著就開心的笑起來:“母后,國舅是兒的親舅!自然會幫著兒臣的!”
向太后微笑著點頭:“這是自然!”
“向家人,自會向著六哥!”
母子兩正說著話,馮景就來報:“太后娘娘、大家,慶壽宮的老宗元來了,說是慶壽宮有請娘娘、大家前去商議。”
“哦?”向太后聽完,皺起眉頭:“可知出了甚事?”
馮景拜道:“奏知娘娘,老宗元言,是文太師似乎發了脾氣……慶壽宮震怒,請娘娘、大家前去商議……”
向太后頓時就深深的吁出一口氣。
文太師?!
文彥博!
他怎發脾氣了?誰敢得罪他?
那可是四朝元老,有定策擁立之功的宰相。
更是當朝的平章軍國重事——位在宰相之上,可以君前減一拜的重臣。
便連忙帶著趙煦,前往慶壽宮。
向太后帶著趙煦,到了慶壽宮,給太皇太后問了安。
太皇太后,便和向太后道:“太后啊,這朝中的御史們,也不知怎的,竟有人在上月彈劾太師。”
“此事,連老身也不知曉。”
“今日,卻忽然在京中傳開了。”
“現在文太師已經閉門謝客了……”
說著,她的臉色就越發的鐵青起來。
這個事情,最讓她惱火的,不是有人彈劾文彥博,也不是文彥博又開始倚老賣老了。
而是——有人彈劾文彥博,她卻不知道。
直到事情傳開來,她才知道有這么一個事情。
這讓這位權力欲和控制欲,素來強盛的太皇太后,實在不能忍。
同時,也讓她難免在心里面嘀咕——能瞞著她,把御史的彈章,私下里扣下來的人。
除了她的孫子皇帝,就是保慈宮的向太后了。
向太后聽完,便起身謝罪:“娘娘息怒,此事卻是新婦的不是……”
她看了一眼趙煦。
在來慶壽宮的路上,趙煦已經和她解釋過了。
留下御史們彈劾文太師的奏疏,乃是為了保護那幾位御史,更是為了給太師體面。
很合情合理的解釋。
也符合六哥的性子。
就是……
向太后對太皇太后這個姑后的性子是了解的。
先帝在的時候,姑后的掌控欲就非常強。
二王十九年,都不能搬出禁中,就是明證——須知,四大王,在那十九年里,可是上表數十次,乞遷居宮外。
外廷的宰執,累表乞二王遷居,不知道多少次。
先帝更是答允了不下十來次。
咸宜坊里的親賢宅,都建好了六七年了。
可二王,依然留居禁中。
原因就出在這位姑后身上。
先帝篤孝,只能順從生母。
于是,在先帝去年正月以后病重的時候,竟橫生枝節,宮中宮外,都出現了異動。
向太后作為親歷者,自是記憶猶新。
她可不會忘記,那些時日里,她在坤寧殿里,日夜向神佛禱告的日子。
更不會忘記,四大王、安仁保佑夫人以及蔡確等宰臣,多次向她發出的預警。
也是幸虧菩薩保佑,祖宗有靈,才讓六哥有驚無險,順利即位。
不然……
如今的汴京,究竟是誰坐朝堂,誰為太后,誰又被軟禁,還真的說不清楚。
這些事情,向太后雖知道,她必須永遠埋在心里面,永遠不能和別人說。
以免傷及天家和睦,影響國家社稷安穩。
但這些事情,還是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里面。
讓她總是會下意識的留幾手,做些預防,也做些準備。
所以……
向太后自不會將真正的實情,和她的姑后說。
她輕聲道:“娘娘,御史們彈劾太師的奏疏,是新婦讓六哥留中的。”
“卻是忘了與娘娘分說,此新婦的罪過,乞娘娘恕罪。”
趙煦見著,也跟著拜道:“孫臣乞太母恕罪。”
太皇太后,看著這母子,在自己面前,規規矩矩的請罪。
心中念頭泛起無數,但終究卻只能露出笑容來,親自起身扶起向太后,也扶起趙煦,道:“太后、官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她心里面,很清楚的。
只要向太后母子,保持一個步調,她這個太母是完全可以被架空的。
她也明白,好多事情,其實向太后是清清楚楚的。
不然,當初向太后也不會派嚴守懃去大相國寺用官家的名義,給先帝祈禱了。
還好,這個媳婦做事是有分寸的。
不然的話,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波折了。
便拉著向太后和趙煦坐下來,和煦的說道:“老身知道,太后是為了朝堂安穩著想。”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她看著趙煦乖巧的模樣,溫柔的伸手,摸了摸趙煦頭,繼續道:“老身也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往后類似的事情,太后還是派人來與老身說一聲吧。”
“新婦明白!”向太后點點頭。
太皇太后點點頭,一副理解的模樣。可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卻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娘娘……”向太后問道:“此事,新婦和六哥,都沒有對外說過……”
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問過了。
六哥沒有對外透露過,可這個事情還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
這再次證明了,大內的保密,就是一個笑話!
太皇太后聽著,輕輕點頭,這個她是相信的。
“此事卻是須得嚴查!”太皇太后嚴肅的道:“大內機密,屢屢為外人所知,長此以往,天家還有什么威嚴?”
“嗯!”向太后頷首。
盡管,兩宮其實都知道,這個事情是無解的。
可還是得去做。
哪怕做做樣子,抓幾個倒霉蛋殺雞駭猴也好。
總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下面的人,到處亂嚼舌頭!
“那太師那邊?”太皇太后憂心忡忡的道:“該如何處置?”
文彥博現在已經閉門謝客了。
若不能趕快把這個四朝元老安撫好,他要是繼續耍脾氣,萬一傳到遼國,友邦驚詫,以為大宋不尊重老臣,如何是好?
遼人再在自己的史書記上一筆,這大宋朝野就都要顏面盡失了。
趙煦在這個時候,選擇了開口,道:“太母、母后,不然臣去太師府邸,登門慰勉如何?”
“正好,臣本也打算今歲太師大壽,親臨太師府邸道賀。”
兩宮對視一眼,然后都笑起來。
“官家這個主意不錯。”太皇太后首先說道。
現在能把文彥博哄回來的,估計也就只有天子親臨慰勉了。
而文彥博也確實夠資格,讓天子親臨慰勉了。
“只是這樣一來的話……”向太后道:“那幾個御史,卻是得處置了才行。”
太皇太后聽著,微微頷首,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國朝之制,雖然允許御史風聞奏事。
可若惹出了簍子,御史就得自己兜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