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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四月壬子(25)。
“敕:士大夫,天下之楷模,乃以道德望進。故風俗厚而朝廷尊,經術用而名器重!具官吳安持,故宰相之子,自棄圣人仁恕之教,歷事四方,不恤百姓疾苦!朕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孟之教,在其中矣,奈何不修?可,吳安持勒停,著太學收教,以敘圣人之教。”
吳安持聽著那個在他面前,抑揚頓挫的念著敕書的內臣的聲音,整個人都傻了。
怎么回事?
我爹的門生故舊呢?
你們給我說句話啊!
拉小侄一把啊!
文太師、司馬侍郎、孫學士、張節度……
救救孩子!
然而,無論吳安持內心如何咆哮,那個讀完敕書的內臣,都只是冷冷的盯著他:“具官吳安持,還不謝恩?”
吳安持沒有辦法,只能乖乖的磕頭:“臣,安持拜謝天恩!”
吳安持這邊領了旨意,那邊就有著禁軍上前,對他說道:“吳知州,請吧。”
太學那邊,在今天早上就已經得了旨意。
管勾國子監公事許將,已經將學舍打掃出來了,就等著這位大宋第一位,進入太學接受圣人經義再教育的宰相之子入讀。
殿前司也循了郭獻卿故事,揀選了精干人馬過去。
吳安持低垂著腦袋,拿著敕書,被禁軍們押著向外走去。
國子監。
官署在汴京敦教坊中,元豐改制之后,其下掌國子、太學、武學、律學、算學之事,并權攝天下州郡州學、縣學,算是大宋最高等級的教育機構。
屬于原始的教育部雛形。
其不僅僅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立的雕版印刷部門和發行部門。
還擁有一個龐大無比的圖書館——國子監書庫。
其中藏書數量,僅次于皇城的崇文院。
據說,在國子監書庫,曾有人找到過,已經被認為失傳了數百年的孤本、古籍。
當今天子即位后,詔以國子監,天下儲才之地,于是賜宮中典藏之珍寶,以為天下學者臨摹。
于是,出王羲之等人真跡、拓本于國子監書庫,供國子監、太學諸生學習、臨摹。
今年更出蘭亭集序的定武本和無缺本兩個宮中典藏的拓本。
于是,國子監書庫,也就成為了天下文人打卡的熱門地點。
每有文人入京,總要想方設法的進一次國子監書庫。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國子監書庫的深處。
這墨香書庫之間,有著一個僻靜、清幽,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里就是郭獻卿的讀書之地。
一個為了他量身打造的地方。
此刻,郭獻卿正拿著一本厚厚的《禮記》,持著毛筆,一個字一個字的抄錄著、學習著。
沒辦法!
他馬上就要迎來一次月考了。
按照制度,他這個駙馬都尉,在國子監一月一考。
考核成績,直接納入磨勘。
一次不合格,就加磨勘一個月。
換而言之,也就意味著,他的‘學習期’要延長一個月。
所以,他只能拼命學習,每天都沉浸在圣人經義的海洋中不可自拔。
久而久之,這位駙馬都尉,居然養出了幾分儒雅氣質,就連說話都變得文縐縐的了。
這就不得不說,真是個奇跡!
郭獻卿正讀著書,門外卻罕見的出現了喧嘩聲。
他抬起頭,豎起耳朵。
就聽著在他旁邊的一個小院子的門,似乎被人打開了。
然后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吳知州,且在此待著吧。”
郭獻卿放下手中的書,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終于……”他低聲呢喃:“有伴了!”
那個坐在他上首,不茍言笑的國子監講書,在這個時候瞪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駙馬,讀書要緊!”
郭獻卿頓時縮了縮脖子,趕緊低下頭去,看他的書。
他可不敢得罪這位老講書——人家在國子監里的資歷,老的可怕,聽說早在仁廟嘉佑年間,就已在國子監里講學了。
最要命的是——他乃是官家欽點的駙馬都尉教諭。
乃是他郭獻卿的老師。
這是有圣旨認可的。
所以,老講學擁有一切處置他郭獻卿的權力。
包括但不限于罰他抄筆記、打掃衛生以及……肉罰。
剛入此地的時候,郭獻卿就沒少被罰。
甚至還被打過好幾次屁股。
搞到現在,郭獻卿在這位老講學的棍棒教育下,甚至學會了打掃衛生,洗衣服……
每天他的書房和寢室,都是干干凈凈。
只能說,人吶,真的要靠環境來好好鍛煉。
吳安持帶著自己的那幾件衣服,被人送進了這間簡陋到讓他渾身不舒服的小院子里。
院子小的可憐,也就是幾間竹木搭起來的房子。
其中一間里,放著一張簡單的木床,床上隨便鋪著一條被褥。
此外,就是在書房里,還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椅子,一塊屏風。
舍此之外,就沒什么家具了。
至于下人?
吳安持抬起頭,看向那個帶他來到這里的管勾國子監公事許將。
他知道許將。
他的泰山王安石的門生!
許將冷冷的看著吳安持,眼中滿是玩味的神色。
作為王安石學生,許將可能在一些地方和王安石存在一些學術和政見上的沖突。
但在思想上,在傳承上,他們師徒一體。
許將對王安石的愛戴和崇慕之情,更是鮮有人能及的。
自然,許將很討厭吳安持。
甚至可以說對吳安持恨之入骨!
原因?
恩師王安石的愛女,那個昔日新學門人眼中的白月光,自嫁給了吳安持,整日以淚洗臉。
“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意應憐我億家……”
“極目江山千萬撼,依然和淚看黃花!”
許將在心中念著,那首恩師之女,含淚所寫的《寄父》,眼神之中的殺意就又多了幾分。
于是,他冷冷的看向吳安持,道:“吳知州,奉旨意,從今日起,知州便在這國子監書庫之中,潛讀圣人經義。”
“太學每月一考,凡需二十四考皆優,方可得敘復之用。”
這是和隔壁郭獻卿一樣的待遇了。
在這里,必須讀也必須學圣人經義。
逐月考核,一次不合格,就順延一月。
二十四個月下來,五經必須通讀合格,同時還必須寫出一篇符合標準要求的文章,才能算畢業。
吳安持聽著,咽了咽口水,問道:“管勾,下官能否見家人?”
“能否讓家人送些東西來?”
許將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看著吳安持的臉:“知州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
“此乃圣人經義之地!”
“此乃天恩浩蕩,允知州恩典之地!”
還想見家人?
還想要家里面送東西?
當這里是什么地方了?
要不要再送幾個歌姬進來,陪你花天酒地?
吳安持被許將懟的支支吾吾,只能低下頭去。
“管勾……”他張了張嘴:“那下官日后生活起居,如何是好?”
許將咧嘴一笑:“每日三餐,太學自有配送。”
“標準宮中早定。”
嗯,一日三餐,有葷有素,是不會餓著人的。
當然,想要有什么美食?那就是想多了。
“至于衛生灑掃?”許將微笑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知州在此讀書期間,這院落之中,須得干凈整潔,每日都會有人抽查,但有不凈,自有懲處。”
“知州的家人,每隔五日,可入此探視一次,每次可停留一個時辰。”許將補充說道。
吳安持聽著,整個人都傻了。
許將卻繼續道:“舍此之外,知州在此一切起居,皆當以讀書為上。”
“圣人經義,淵厚無窮,知州當潛心于此,好生領會。”
“這可是官家恩典,更是朝廷對知州的愛護!”
還真是如此!
這個事情,自從傳揚開來,輿論就是一片叫好。
哪怕是舊黨的士大夫們,也是紛紛點贊。
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所謂的‘入太學再受圣人經義教化’,是一種變相的軟禁、編管居住。
但,這個名頭比編管居住好聽得多了。
保留了士大夫的個人體面和尊嚴,同時也維護了士大夫這個群體的顏面。
整個過程,更是溫情脈脈。
配套措施,則是充滿了人文關懷。
同時,對士大夫們,特別是那些古板守舊的士大夫而言。
一個犯錯的,違背了圣人教化的大臣,天子居然沒有放棄他,反而將之送到太學,接受太學再教育。
這是什么?
這是愛啊!
天子對大臣的愛護,充盈其中。
真真是可以感動上蒼!
在這些人眼中,吳安持應該感恩戴德,并且在這里頭懸梁,錐刺股,日夜苦讀圣人經義,一日反省三次自我。
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報答一點天子的恩情。
他但凡有一點懈怠,有絲毫遲疑,都是對天子恩情的褻瀆!
不當人子,應該被開除出人籍!
總之,吳安持在太學接受至少兩年的再教育,現在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接下來,他是做當代的周處,來一個浪子回頭。
還是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成為一個屢教不改,狼心狗肺,枉顧天子恩義的混賬,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吳安持耷拉著腦袋,看著他眼前的一切,心中無比絕望。
他是宰相之子,從小錦衣玉食。
那里自己一個人住過?
更不要說,還得讓他自己打掃衛生,自己照顧自己了。
只是想想,他都有些絕望。
“娘啊……”
“想想辦法,救救孩子吧。”吳安持在心中祈禱著。
他現在只能指望,他的母親李氏,能夠入宮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給他求情,讓他可以早點回家了。
兩日后,內東門下。
李氏穿戴著整套的命婦服飾,焦急的等待著。
很快,太皇太后身邊的尚宮王氏就出現在她面前。
“夫人……”王氏對她歉意一禮:“兩位娘娘請夫人回府……”
李氏愣住了。
她看著王氏,連忙問道:“太皇太后和太后,今日很忙嗎?”
王氏搖搖頭。
“夫人應該知曉的。”王氏道:“貴府郎君,是獲罪于天下。”
這個事情,現在已經有了蓋棺定論。
而且是經過了三省用印,有太師文彥博背書的定論。
連敕書都已經下發,布告了天下。
吳安持,不學圣人仁恕之教,天子以其宰相之子,故愛之,乃送太學受圣人經義熏陶。
待其改過自新,仍為國家大臣。
任誰也跳不出刺來。
更不要說,這個決定本就是兩宮采納了官家建議后做出來的。
老實說,兩宮肯派人來解釋一下,已經算是很給李氏這個故宰相遺孀面子了。
李氏頓時便流起了眼淚。
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知道?
她今天早上才去太學看過的。
她的寶貝好大兒,吳安持現在一個人,被關在太學那孤冷清寂的小院子里。
見了她是鼻涕眼淚,紛紛流下來,不斷哀求著她,求她救救。
還告訴了她,昨天晚上太學送去的飲食,又冷又硬,根本吃不下去。
李氏聽的,心都碎了。
“夫人……”李氏沒有辦法,只能從袖子里,掏出一迭厚厚的交子,就要遞給對面的人,哀求著:“還請夫人在兩宮慈圣面前,替老婦人美言幾句。”
王氏看著那一迭交子。
她確實很喜歡交子。
可她不敢拿!
宮里面的態度很堅決的。
吳安持必須在太學,接受完整的圣人經義再教育、再熏陶。
他必須變成一個對大宋天下社稷有益的人。
一個中庸、篤學、仁恕的君子。
就像郭獻卿!
看看人家,現在多懂事!
聽說上個月太學考核,郭獻卿拿到了中上的評語。
在大宋這樣的社會,中上的評語,其實就是上上——因為中庸,不可能給人上上的評語。
宮中太妃聽說了,非常高興,親自到了兩宮面前謝恩,魏國大長公主還代替駙馬給官家上了謝表,直說是‘君恩如海,難以報償’,‘君父再造,賜臣新生’。
多長臉啊!
現在,你們吳家才哪到哪?
好生反省,好生反思吧。
李氏看著王氏的神色,嘆了一口氣。
她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在這京城之中到處碰壁的遭遇。
文家、張家、孫家、韓家、呂家,都不肯見她,就算見了,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看來……”
“只能指望王家人了……”
她想起了遠在江寧的親家。
現在,能夠上書替她的好大兒求情的,也就只有在江寧的親家王安石了。
可王安石會替她兒子求情嗎?
李氏不知道,但她只能這樣做。
實在不行,就強令王氏回江寧,跪到半山禪院去。
王安石再是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動容吧?
好像昨天那一章,編輯幫我改了?
我在后臺看是這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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