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琚看著那位端坐在御座上,好似成年人一樣,對他慰勉的少年君王。
心中總是忍不住想起了,在上京城的皇太孫。
太孫和這個南朝小皇帝,年紀相仿。
但,耶律琚無論怎么看,都感覺自家的太孫,連人家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偏生,上京城里的天子,還在一直以為,大遼太孫就是南朝新君。
而且,這個南朝小皇帝,一直在有意配合。
各種筆錄、筆記,隔三差五就要送一些過去。
而上京城,也不斷的遣使,將一些太孫的‘筆記’送來南朝。
搞得好像,大宋天子和大遼皇太孫,儼然成為了同學。
一個遣使過去,以皇兄自居,送去御筆筆記,口口聲聲說什么‘愿與皇弟共勉’。
另外一個則規規矩矩,以皇弟自許,經常遣使來謝,同時也送來筆記,請教大宋皇兄。
不知道的人,搞不好還會以為,這兩個年紀相仿的皇帝和皇太孫,要拜把子成為結義兄弟了。
但,耶律琚心里面明白,其實皇太孫的那些筆記、文字,都是上京城里的文官教著寫的。
倒是這個南朝少主,還真有可能是將自己的筆記送去了上京城。
腦子胡亂的想著,耳畔南朝皇帝的話,就像是刮過去的風一樣,耶律琚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只是虛應故事的低著頭,一副恭敬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關鍵詞,在耶律琚耳畔炸響。
“昨日,朕也是在此,送走了來朝的高麗僧義天。”
“朕當時就說了,大宋愿與天下列國,和平相處……”
耶律琚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高麗?
南朝小皇帝剛剛說了高麗?
高麗人又跑來南朝勾勾搭搭了?!
耶律琚神色不變,但心中卻已經泛起了波瀾。
小算盤在心里面敲得比誰都快!
“有此功勞,回國之后,天子之前,吾便可自證其功了!”耶律琚的眼珠子不斷的轉著。
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
有了這個打探到‘南朝與高麗勾結’的功勛,回國后再活動一下,這個南朝使十之八九,就還該是他的。
那些回扣、好處,也會是他的。
至于會不會上當或者中計?
和他有關系嗎?
出了崇政殿,耶律琚就遇到了在等著他的刑恕。
作為館伴使,刑恕是有著合理合法的身份和條件,與遼使相處、交談的。
所以,兩人就光明正大的直接接頭了。
“耶律兄,在下的朋友們的茶葉已經到了。”刑恕說道:“兄長要去驗驗貨嗎?”
耶律琚哈哈大笑:“舍人的朋友的貨,某怎會懷疑?”
左右都是要運回國去,給那些農民、商賈吃的茶。
與他耶律琚沒有一毛錢關系。
質量好也罷,不好也罷,只要回扣和好處真的落到手里,誰管這許多?
刑恕嘿嘿的笑了笑,道:“話雖如此,但該驗貨還是得驗貨的。”
“再說,在下的朋友們,也想見見耶律兄。”
“另外還有幾個新朋友,也想結識一下耶律兄。”
“新朋友?”耶律琚心說,這是有人要送錢給他?
太好了!
眼珠子一轉,便與刑恕道:“這樣啊,那某去見一見?”
刑恕拱手:“請!”
于是,一個多時辰后,耶律琚便在汴京城的一處堆垛場,見到了那些堆滿碼頭的茶葉。
這些茶葉,統一用木箱裝著。
遠遠的就能聞到濃烈的茶香味——并沒有想象中的發霉的味道。
這就讓耶律琚好奇起來了。
連霉味都沒有的茶葉?
這是好茶了吧!
他卻不知,在大宋的茶場,茶葉一旦發霉,就會被銷毀。
甚至在沒有發霉前,就會被銷毀。
因為茶葉放到發霉,就只能說明——它根本賣不出去,或者說商賈們覺得,利潤太低,風險太大了。
這是大宋現行的榷茶制度的結果。
因為,如今的榷茶制度,早就已經放棄了將茶葉作為入中糴本的政策。
而是改行自嘉佑以來的通商法。
通商法的主調是:園戶之種茶者,官收租錢;商賈之販茶者,官收征算。
這就使得逐利的商賈,只會從園戶手中,購買利潤最高、最好賣的茶葉。
那些次一級的、利潤不高的或者銷售速度不夠快的茶葉,自然就會滯銷,從而成為園戶和官府的麻煩。
因為通商法下,官府不能再和過去一樣,將次茶、陳茶,強制配售給商賈。
換而言之,這其實是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大手在發揮作用。
但,官府和園戶卻都很頭疼。
這些積欠的次茶、陳茶,賣不掉的話,園戶會虧本,官府也會損失茶稅。
耶律琚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看著那一箱箱堆滿了碼頭的茶葉,他眼珠子都直了。
等到刑恕帶著他,隨機抽查了幾箱茶葉后。
耶律琚的神色,就變得極為精彩了。
他抓著手中的一個茶餅,放在鼻前聞了聞,茶葉的香味在鼻腔里彌漫開來。
他抬起頭,看著木箱上標明的次茶字樣。
然后他回頭看向刑恕:“這是次茶?”
刑恕微笑著點頭。
大宋喝茶的消費對象,主要是城郭戶和農村的一等戶、二等戶。
窮人是喝不起,也舍不得喝茶的。
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大部分人喝茶,都會有一點追求。
對茶葉的質量,對茶葉的香味,對茶葉煮出來的茶湯……
他們都有要求。
像那些粗茶制成的茶餅,除了少部分人外,根本沒有人買。
就算有人買,市場也小的可憐。
嘉佑之前,官府還會強制配售次茶、陳茶給商賈們。
逼迫這些茶商,想辦法賣掉次茶和陳茶。
通商法實施后,茶商后解放了,自由了。
大部分次茶,就這樣自動被市場淘汰出局。
特別是成都那邊的次茶,因為要面臨東南和福建的茶葉競爭。
人家質量更好,也更靠近茶葉的主要消費區,自然成本也更低。
于是,成都次茶、陳茶的銷路更加慘淡。
每年積累個幾十萬斤次茶、陳茶賣不掉是常事。
耶律琚卻像是掉進了米倉里的老鼠一樣。
拿著手里的茶餅,兩眼放光,興奮無比!
他敢打賭,這些茶葉運回國中后,至少可以賣八九十錢一餅。
若是賣給阻卜人、女直人的話,價格可能更高!
而且會被人搶購!
他本以為,南朝給他的茶葉,質量會很差。
他甚至都做好了,南朝人的茶葉充斥著發霉、腐爛的劣質茶葉的準備。
哪成想,他居然用著二三十錢一餅的價格,買到了質量八九十錢一餅的茶葉。
這是暴利!
也是大功!
耶律琚狂熱的看著刑恕,道:“學士的朋友們,真是義商啊!”
刑恕笑而不語。
他其實私下在覲見時,問過官家,為何要虧本賣茶葉給北虜?
但官家卻問了他一個問題。
“愛卿,這個世界上最貴的東西是什么?”
刑恕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仁義!”
但官家卻笑了,然后給出了他的答案:“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老實說,刑恕到現在都還沒有搞清楚,官家那句話的意思。
但刑恕明白,官家胸中肯定藏著乾坤。
這樁買賣背后,恐怕藏著一個針對性極強的謀劃。
雖然說,十歲的官家,就開始設計北虜,這聽上去有些夸張。
但這些時日來,通過和官家的接觸。
刑恕知道,那位官家絕不可用常理推斷。
因為他即位以來,還沒有在國政上出過錯!
只要他開始接觸并處置國政,他就表現的像一個成熟的君王一樣。
大宋制度、條貫、祖宗成法。
他皆了然于胸。
上上下下,也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可以瞞過他那一雙眼睛。
耶律琚不知道這些。
他現在完全沉浸在喜悅中。
他甚至已經能想象得到,他帶著這些茶葉回國后,朝野上下對他的夸贊。
有了這個功績,這南朝使的位置,他就算站穩了。
當天晚上,桑家瓦子,里瓦之中的一處酒肆,被刑恕包了下來。
耶律琚被請到了主位,坐了下來。
然后,一個個大腹便便的商賈,被刑恕引薦給了耶律琚。
“劉兄,這位是在下的好友,這汴京城七十二正店之一的孫家正店的孫東主。”
孫賜笑瞇瞇的來到耶律琚面前:“賜,見過貴客。”
這幾個月來,孫賜攀上了高枝,生意做的極為紅火。
如今,孫家正店下面的腳店,都已經開到了白馬縣那邊去了。
可謂是日進斗金。
當然,有得到,自然就要有付出。
現在孫賜的腳店里,有好多酒博士,都是探事司的人。
這些人借著孫家的腳店掩護,潤物細無聲,潛入了汴京內外。
不止如此,孫賜還接到過宮里面的命令。
宮中命他,投資了許多產業,其中大部分都和他的買賣密切相關。
譬如宮中曾命他在汴京城外,建立了一個生產作坊,專門生產一種叫‘花露水’的東西。
孫賜一咬牙,投入了數千貫,按照著宮中提供的技術,在城外建立起了一個作坊。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賺大了!
花露水一經生產出來,迅速成為汴京人追捧之物。
因其有著花香,就連閨閣的官小姐們,也很喜歡。
又因為其能驅蚊,所以,現在市面上一小瓶也要賣兩貫。
就這還供不應求!
也比如宮中命他和其他幾家,一起以斗紐的方式共同出資數萬貫,在汴京城外的一個叫清涼寺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個窯場,專門生產裝酒的瓷瓶。
所用的技術,乃是宮中發下來的汝瓷技術。
于是,現在每個月,那個窯廠都能生產數百件精致的汝瓷酒瓶。
而用這些酒瓶包裝的酒,也就成為了大宋最貴的美酒。
一瓶一角的汝瓷酒,就要百貫!
依舊是熱賣!
因為,好多人都開始特意購買這種昂貴的名酒,當禮物送人。
當然了,宮中也不白白讓他賺錢的。
都是有要求的。
譬如花露水,實行的是和榷酒一樣的制度。
制造花露水的關鍵原料——各種花油,有且只能從專一制造軍器局采購。
窯場所用的窯工、耐火磚以及燒制汝瓷的瓷土,都必須從指定地方購買、雇傭。
但這點限制,比起龐大的利潤,比起現在自由自在的做買賣,而不必擔心被官府盤剝、壓榨,根本算不得什么!
現在,孫賜每天早晚,都要面朝皇城大內方向,三拜九叩,感恩官家的恩情!
不止他自己這樣做。
他還帶著自己的妻妾子女,一起叩謝官家恩情。
這既是他的真心,也是演給別人看的。
孫賜之后,刑恕繼續引薦著其他商賈給耶律琚。
都是如今和官家走得近,也極為聽話的,被篩選出來的商賈。
不過這些人,背后還站著外戚就是。
等到引薦到最后一人,刑恕就特地帶著此人,到耶律琚面前,說道:“劉兄,這位就是在下欲要引薦給劉兄的朋友了!”
那人有著一張胖胖的臉,厚實的下巴上,留著淺淺的胡須。
他笑瞇瞇的來到耶律琚面前,拱手道:“汴京票行黃良見過劉官人。”
“汴京票行?”耶律琚不太明白這是個什么玩意,他看向刑恕。
刑恕瞇著眼睛,說道:“這位黃朋友啊,目前在做交子的營生?”
“嗯?”
刑恕微笑著解釋:“就是幫助一些經商的朋友,周轉資金,轉運錢財一類。”
“目前,黃朋友的票行,已經可以讓洛陽、潁昌的商賈們,將錢存在當地,然后拿著交子來汴京取錢……”
耶律琚懂了。
飛錢嘛!
大唐的時候就有了。
“就是,目前還缺些交子……”黃良低著頭,笑瞇瞇的說道:“聽說劉官人處有不少交子……”
“在下就厚著顏面,請了刑兄來引薦,希望和劉兄談一談這個買賣。”
耶律琚看著這個胖乎乎的商賈,想起了自己手里頭那些回扣的交子的。
心中頓時一動。
他確實還沒有找到辦法,讓手里頭的交子變現——雖然,他可以拿著這些交子在南朝采購商品,然后運回國中去變現。
可他的交子太多了。
若是采購的話,數量會極為龐大,很容易就被人抓住把柄。
可這交子若是不花出去,三年之后,新舊交子更還,一旦他到時候不在汴京,這些交子就可能作廢。
這讓他真的是傷透了腦筋。
不意,他正發愁呢,就有人上趕著上門來幫他解決問題了。
耶律琚看著對方,問道:“朋友的意思是,可以幫在下,將交子在瓦橋關兌換成銅錢或者金銀?”
若是這樣的話,那他寧肯給些好處,也要將這個事情做成。
黃良卻是微笑著,心中想著官家給他的指令,輕聲道:“在下一介商賈,哪里有這么大本事?”
“不過,在下有個辦法,可以叫官人的交子無憂,而且還能有些賺頭!”
耶律琚狐疑的看著對方,問道:“什么辦法?”
“自然是賺錢營生之法。”黃良走近一步,道:“劉官人若是愿意,可否與某到這閣樓上細談?”
老實說,在初知官家給他的指令時,黃良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這是純騙傻子吧?
但仔細看完官家給出來的指令,細細思慮之后,黃良知道這個事情不僅僅能做,而且對方十之八九會答應的。
因為,這個契丹人手里面的交子,沒有太多變現的渠道。
他只有一個選擇。
就是官家給他的選項!
不然他手里的交子,就隨時可能因為,新舊交子兌換而變成一張廢紙!
他肯冒那個風險嗎?絕對不肯的。
耶律琚看著這個站在他面前,明知道他身份,還口口聲聲想和他做買賣的南朝商賈。
他又看了看刑恕。
刑恕當即道:“劉兄,黃朋友的長輩,也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愿意給黃朋友作保,這個買賣絕不會讓劉兄受損!”
耶律琚狐疑的點點頭:“既是這樣,那黃朋友前頭帶路吧。”
他倒要看看,這個南朝商賈想和他談什么?
感冒依舊在,作者君昨天嗓子就已經啞了,勉強支撐著碼字,今天更是有點發燒!
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