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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四月癸巳。
文彥博早早的就到了內東門下,等候覲見。
他到了不久,張方平也在其家人的陪伴下到了。
兩位老朋(冤)友(家),互相拱手見了禮。
“允中怎還沒來?”文彥博問道。
“大約還在家吧。”張方平悠悠說道。
孫固身體不好,隔三差五就要請御醫登門調理,所以慢一點很正常。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到辰時左右,孫固才乘著天子欽賜的肩輿,到了內東門下。
“允中……”文彥博、張方平都站起身來迎接孫固。
“太師、節度!”孫固被他的兩個兒子,從肩輿上攙扶著走下來,拱手還了一禮:“老夫朽邁,勞二位久候了。”
“允中言重了!”文彥博瞇著眼睛回答:“老夫也才剛到。”
張方平不說話,只是含笑點頭。
三位元老各自落座。
孫固就道:“太師、節度可聽說了?”
“嗯?”
孫固笑道:“都堂方才得報,言王師已下北件,交趾江北諸州,除其偽太原之外,盡皆獻土內附。”
文彥博聞言,喜道:“如此一來,交趾六州三十六侗,盡為中國之有了?”
隨著沙盤頻繁的出現在大臣面前,并一次又一次的成為了朝堂議政的重要參考依據。
大臣們紛紛在各自官署之中,也請了沙盤司的人打造了一套天下州郡沙盤。
像文彥博這樣的元老重臣,也在家中內宅,讓沙盤司幫忙打造了一套沙盤。
他甚至用了玉石、琉璃、瑪瑙專門打造出了一套貝州沙盤。
有事沒事就在家里,向小輩科普貝州的山川地理。
這股風潮,正在向外擴散。
在洛陽的韓維,在大名府的馮京,在蘇州的韓縝,在河東的呂惠卿,也都通過大內御賜的方式,得到了他們所在轄區的沙盤。
總之,現在大宋的宰執重臣們,幾乎不會再和過去一樣,因為地理知識匱乏,而鬧出笑話了。
所以這三位元老雖然人在汴京,但依然可以通過沙盤知曉數千里外的山川,知道章惇進軍的方向,以及決里隘、北件等地在戰略上的重要性。
“卻不知王師是什么時候拿下的北件?”張方平在旁問道。
孫固答道:“據都堂文書,乃是三月丁丑(二十日)。”
文彥博和張方平聽了,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決里隘在廣源州之南,乃是控扼廣源,通向富良江的要隘。北件城卻在交趾偽太原和廣源之間的要道上。
兩者距離,在百五十里之上。
而根據章惇上次奏報,王師是在三月癸酉(十六)才從邕州右江道的西平州、歸化州、順安州等地誓師出征,旋即得交趾五州歸附,圍困兩州,下決里隘。
換而言之,章惇的大軍,在癸酉日打下決里隘打通前往富良江的通道后,就馬不停蹄轉戰北件,并在三天后拿下這座堅城。
章惇怎么做到的?
交趾人就真的弱成了這個樣子?
文彥博、張方平都有些難以置信。
王師進軍之速,讓人詫異。
三人感慨著,就已經有著內臣來到他們面前:“太師、節度、學士,請隨我來。”
三位元老連忙起身,跟著這內臣,向著大內而去。
邕州。
章惇看著坐在他下首的那位交趾使者。
他冷冽的問著:“貴使想清楚了嗎?”
黎文盛低著頭,看著他面前的北朝和約條款,他感覺身體在顫抖。
條款不多,一共四條。
第一:交趾永為大宋藩屬,從和約簽訂即日起,交趾去帝號、改升龍府為從龍府,并在大宋廣西經略使司官署監督下,將歷代帝陵、神廟做降格處置。
帝陵去號,神廟去謚。
這一條若是落到實處,大越國就將不復存在。
這是在挖大越的根!
偏偏,這一條黎文盛無法拒絕。
因為,大越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臣服北朝,大越天子在北朝的封爵是:交趾郡王、靜海軍節度使。
每年正月及北朝天子圣節上表稱賀時,都要自稱:臣某某云云。
若不答應這一條,其他條件也就不用提了。
當然,日后是可以想辦法繞過這一條的。
關起門來自稱天子,從漢代衛滿朝鮮以來,就是天下割據政權不用學習,自然就會的技能。
第二條:兩國以富良江為界,江南為交趾,江北為大宋之土。
這就是赤裸裸的表明了北朝,要并吞江北的野心。
但,這是事實。
江北如今已經沒有一個忠于升龍府的人了。
在地方豪族和土官們的屠刀下,所有對升龍府可能有忠誠的人都被屠戮干凈了。
而豪族和土官們,做了這樣的事情后,他們已不可能再對升龍府有什么向心力可言。
升龍府也沒有力量,再派兵渡江和北朝爭奪了。
而在得到土官和豪族們的效忠后,北朝也不會和上次一樣,被氣候、疾病打敗。
土官和地方豪族,會替北朝守住這些土地。
除非將來北朝發生聚變。
比如改朝換代,天下打亂,或者遼國南下,國家覆滅。
不然,升龍府已經沒有可能,奪回江北之地。
第三條:交趾歲貢稻米百萬石與大宋,另每歲還需以市價,對大宋出售稻米一百萬石。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就是要價有些高。
第四條:自和約簽訂即日起,大宋、交趾兩國船只,海上往來,可各自停靠彼此港口,有關官府當盡一切可能,為彼此商船停靠提供最大便利,若有船只在彼此海域發生海難或者遇到其他危險,兩國相關官府,皆有義務,為其提供基本救助,并妥善安置有關人員,另外兩國應對彼此商賈往來、貿易提供一切可能之便利。
這一條,讓黎文盛有些摸不著頭腦,更讓他忐忑。
可偏偏,這一條是所有條款中,最為平等的一條。
概因這一條,不僅僅是對交趾的要求,也包含對北朝的要求。
若所有條款,皆如這一條,那大宋就無愧于天朝上邦,仁義君子之國!
奈何,其他三條過于苛刻了。
黎文盛抬起頭,咽了咽口水,小聲的問道:“章經略,可否容外臣說幾句話?”
他想盡可能的,將一些條款的內容做修改。
章惇看著他,搖頭道:“此四條,不可易一字!”
笑話!
這些條件是官家在給他的小冊子里列出來的和約條款內容。
別說修改了,就是調整一下順序,他也得向汴京請示。
章惇嚴肅的看著對方:“貴國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頓了頓,章惇才道:“此乃姑念汝等,尚知圣人之教,尚能明中國法度,特別優遇之條款也。”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不是念在交趾這百年來,沒有背棄衣冠禮法,他章子厚就要提刀打過富良江了。
黎文盛還想再說點什么,章惇就已經起身了。
“貴使還是盡快將相關條款,送貴主之前罷,是戰是和,限貴國半月內答復。”
“不然……”章惇輕聲道:“勿謂言之不預也!”
不答應,就繼續打下去!
反正,他章子厚有大把時間,可以和交趾耗。
大不了,先在江北造船嘛。
甚至可以在廣西境內興建船廠,大造船舶。
等到今年冬天,富良江水淺之時,再揮師渡江。
黎文盛無奈,只能恭身。
章惇看著他,輕笑著說道:“再過十日,吾便會在這邕州,祭奠十年前邕州死難英靈。”
“貴使還請記得屆時到場觀摩。”
黎文盛還不明白章惇的意思,正在心中揣測時,便只聽章惇說道:“屆時,邕州軍民,將共分李賊血肉,以祭當年死難父兄!”
自漢以來,父兄之仇,必以仇人之血肉報之。
這個傳統,歷經千年,依然不變其色。
李常杰作為當年屠城的元兇,邕州人恨不得食其肉、抽其筋。
如今,終于等到了這個復仇的時機。
當然,要好好準備一下。
這些日子來,廣西經略使司和廣西轉運使司,都在各州張貼布告,宣布了將于四月癸卯(十六),對李常杰千刀萬剮的刑期。
所有當年邕州、廉州、欽州被害軍民的后代、親屬,都可以親臨刑場,目睹此賊下場。
還有機會分到劊子手丟出來的肉片。
這可是最好的告慰父兄妻子的祭品!
黎文盛驚訝的抬起頭,看到了章惇的臉。
他原以為,太尉李常杰,早已經被北朝械送汴京。
他甚至可能會有一個善終。
北朝那些好面子的君臣,是做得出這樣的事情的。
哪里想得到,李常杰會在邕州,會在無數人目睹下,被千刀萬剮,分其血肉、筋骨以祭父兄妻子呢?
他忍不住說道:“如此,恐怕有失上國仁義之教吧?”
章惇昂首傲然,看著黎文盛,他身上的儒雅之氣,在這一刻消失的干干凈凈:“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今邕州復十年之仇,理所應當!”
然后,章惇轉過身去,只留下了一句話。
“且夫,孔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方是仁義君子之教!”
黎文盛被章惇的話,震得腦瓜子嗡嗡嗡的作響。
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北朝文臣,不是都很好說話,不是都很要面子的嗎?
這是什么情況。
過了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終于想起了,這兩天都快被他遺忘掉的那個北朝經略使,如今在升龍府的赫赫威名。
血手人屠章子厚!
果然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外號!
這就是煞星!就是個屠夫!
集英殿上。
趙煦微笑的看著坐在殿中的三位元老,依次起身,再拜趨前:“老臣等告退。”
然后,亦步亦趨,持芴而退。
趙煦站著目送著三位元老遠去的背影,嘴角始終帶著微笑。
而帷幕后的兩宮的笑容,更是在一開始就沒有停過。
因為,這三位元老,在御前進言,什么情弊、問題也沒有提。
他們嘴里說出來的話,就只有贊歌。
只說兩宮慈圣,天子圣明,只說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在他們嘴里,現在的大宋天下局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所以,三位元老在詔對過程中,不止一次不耐其煩的表示: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圣躬,治理天下,北和北虜,西撫吐蕃、黨項,南伐交州,黎庶安樂,功莫大焉,宜當上尊號,以崇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德。
總之,在他們嘴里,假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要是不受尊號。
那么天下人恐怕就要失望了。
兩宮能不開心嗎?
目送著三位元老遠去,趙煦才坐下來,回頭對著帷幕內的兩宮說道:“太母、母后,臣也以為,太母、母后功高天下,福佑萬民,宜當上尊號,以示天下萬民……”
兩宮聽著,嘴上雖然推辭,不斷說著謙卑的話。
尤其是太皇太后,雖然一直在說:“老身無功天下,無功社稷,安敢受尊號?”
但聽聽這個語氣就知道了,她已經歡喜不得了了。
這很正常。
女人嘛,就是喜歡那些好看的、好聽的、夠逼格的東西。
而對富有天下的兩宮,尤其是太皇太后來說,物質上的東西,她們已經不缺。
能讓她心動的也就是尊號了。
想想看,一個太皇太后的頭銜,哪里比得上章獻明肅當年得到的那個‘應元崇德仁壽慈圣皇太后’更加威風?
這也是她少數可以在禮制范疇內,完成超越其姨母慈圣光獻地位的地方了。
她若不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趙煦就記得很仔細,在他的上上輩子,這位太皇太后面對群臣上的尊號,那是非常愉快的接受了。
這次也是一般。
所以,趙煦當即微笑著道:“太母、母后之功,蓋冠天下,何況,如今王師南征大捷,數日而定江北,拓土千余里……”
“孫臣聽經筵大臣言,此乃昔年章獻明肅也未曾有之大功。”
“若連太母、母后,都不肯受尊號,何人還敢受?”
太皇太后聽著,在帷幕中笑的嘴都合不攏了。
連官家都說老身值得一個尊號?
看來老身確實是可以得到一個尊號了。
但,嘴上她還是在推辭著:“官家所言差矣!老身豈敢與章獻明肅相比?”
說著,她就看了看向太后。
向太后立刻道:“娘娘,新婦以為六哥所言甚是,娘娘宜當受尊號。”
“至于新婦?”向太后低著頭道:“姑在堂,不敢僭越!”
這是實話。
婆婆還在呢,兒媳是不可能與之并駕齊驅的。
禮法上不允許。
她也不想要。
向太后很清楚的,尊號這種東西,哪里比得上她與六哥的母子之情?
再說了,她根本不急。
六哥親政后,待太皇太后百年,該是她的東西,總歸會是她的。
于是,太皇太后笑的更加燦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