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三月壬寅(十五),望參日,在京文臣朝官以上不厘務者,皆至紫宸殿。
朔參、望參、六參、日參。
國朝四種朝謁制度,劃分出四種不同級別的官員生態。
其中望參的地位和級別最低。
因為望參是‘在京不厘務之朝官以上’參與的朝會。
便是過去,也都是個流程。
先帝在位十九年,實際上出現在望參朝的次數,可能連三十次都沒有。
當今即位,兩宮聽政以來,更是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在望參朝上。
大家都只是在紫宸殿上對著空無一人的帷幕和坐褥,拜上兩拜,就算結束。
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但今天卻是個例外。
當參朝大臣們,穿著公服,拿著朝笏,踏著仲春時節的晨霧,來到了內東門下時。
他們赫然發現,內東門下已經熙熙攘攘,站滿了宰執和待制大臣。
朱紫之服,充斥在宮門下。
什么情況?
許多大臣的腦子一下子被驚醒,睡眼松醒的眼睛立刻變得光彩熠熠。
然后一個個乖乖的,自動排到了隊伍最末端。
待到了紫宸殿上,他們就知道,為何如此了?
果真是出大事!
兩宮慈圣,親臨紫宸殿,并命宰相韓絳,當殿宣讀了詔書。
以廷推之法,選執政大臣!
于是,整個汴京城頓時都被這個事情驚動。
早就準備好的汴京新報當即推出了加急的特刊。
一時,滿大街都是叫賣的報童的聲音。
“賣報!賣報!”
“當今圣上特旨,命宰臣廷推執政!”
“本報評論員胡飛盤對此評論:此漢唐未有之有事,商周所不能為之政,皇宋臣民,生逢盛世,得遇明君,實乃三生有幸!”
曾布推開臨街的窗,看向樓下正在叫賣著的報童。
那是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們穿著青色的粗麻布衣,頭上的發鬢,梳的整整齊齊,看不出臟亂的樣子。
他們捧著手里的小報,胸口都掛著一個裝錢的褡褳,走起路來,銅錢在褡褳里叮叮咚咚的響著。
曾布看著這些孩子,遠去的背影,眼睛漸漸瞇起來。
“子宣在看什么?”坐在他對面的人,微笑著問道。
“汴京新報雇的這些報童。”曾布回答著:“聽人說,汴京新報雇他們,都簽了契書,管他們吃住,還請了人教他們讀書識字。”
那人笑了笑,道:“不瞞子宣,某還親自去汴京新報給這些報童租的官廨和私塾看過呢。”
“那些官廨皆在外城的永泰坊中……。”
“永泰坊?”曾布皺起眉頭來:“就是致遠務所在吧!”
致遠務,是樞密院下屬的機構,主要飼養、管理著在京驢馬騾牛等載乘牲畜,并向商賈提供租賃服務。
其與直屬三衙有司的車營務,實際上是兩塊招牌,一個衙門。
需要出征的時候,它就是車營務,平時就是致遠務。
也正是因此,致遠務所在永泰坊是汴京城少數幾個沒有士大夫愿意踏足的地方。
主要是那地方,圈養了太多牲畜。
即使,其主要的牲畜,現在都已經轉移去了城外飼養。
但因為需要租賃牲畜出去賺錢,所以,致遠務在坊中也是常年養著上千頭的各色牲畜。
乃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臟亂差之地。
那人點點頭:“正是!不瞞子宣,在下還親自察看了,報童們所睡的地方,皆是一屋通鋪,以木板為床架,設上下二鋪,一屋睡十余人。”
曾布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問道:“這么說,那汴京新報背后之人,只是在沽名釣譽?但不像啊。”
十多個人,擠在一個狹小的房子里。
曾布能想象得到,肯定臭氣熏天,污水橫流。
加上永泰坊的情況……
各種牲畜所留的糞便,隨著污水,在街巷橫流。
數不清的蒼蠅和蚊蟲,漫天飛舞……
簡直太可怕了!
對方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子宣所言繆矣。”
“嗯?”曾布拱手:“還請安兄指教。”
坐在他對面之人,正是當朝中書侍郎安燾的長兄安丞。
安丞早年科舉不第之后,就改行去經商,還很成功,走遍了大江南北,買賣甚至做到熙河路。
自從安燾拜為執政后,就收了買賣,跟在安燾身邊當幕僚。
其為人細致,性格沉穩,而且因為經商的時候,去過無數地方,對天下州郡地理都有所了解,所以很多事情安燾都會先問安丞的意見。
自然,也是曾布攻略,游說的對象。
安丞捋了捋胡子,微笑著道:“子宣是沒有看過那永泰坊內的報童居所。”
“吾去的時候,因是上午,所以報童們所居之處,除了幾個管他們吃喝的廚娘外,沒有旁人。”
“但是,其院舍潔凈,床鋪整齊,所有被褥皆被疊的方方正正,好似豆腐塊一般。”
“聽照顧他們起居飲食的廚娘們說,這些孩子,每日五更起床出操,天亮后出門賣報,每日還需要打理三次衛生。”
安丞說著,就抿起嘴唇來,壓低了聲音,和曾布道:“下午則多半在私塾讀書識字。”
“私塾的老師,除了請了一些落地老秀才和舉子外,還有不少上四軍的人。”
“教他們木工、泥瓦之術,也教他們熟悉各種兵器……”
曾布聽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著。
在汴京城,敢光明正大的蓄養孤兒,還敢將他們組織起來,甚至請上四軍的禁軍教導他們技能。
只能說,真的是明牌在告訴天下人,汴京新報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誰了?
安丞則繼續說道:“某還聽人說,其中表現的最好的孩子,會被送到天文局里,跟著天文局的伎術官們學習算數、器械之道。”
說著,安丞就看向曾布:“子宣應該也想到了吧?”
曾布點點頭,吁出一口氣,說道:“傳說竟是真的。”
在史書上,他只見過一個人做過類似的事情。
司馬懿。
暗中私蓄死士三千,然后發動高平陵之變,一舉將曹魏江山,變成司馬家所有。
但問題是,那位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情?
這天下人不都是他的嗎?
想不通!
不理解!
但這也證明了那位,遠不是表現的那樣仁孝善良。
安丞微笑著,腦海中不斷回閃著他在永泰坊里見到的一些細節。
院子墻壁上,用著石灰,寫著文字。
“官家賜我衣,官家賜我食,官家恩情重,此生難報償!”
簡單的文字,直白的告訴了那些孩子,他們應該向誰報答這恩情。
在歷史上,只有一位帝王,做過類似的事情。
漢武帝!
武帝收養,漢軍孤兒,組建羽林軍,這支軍隊從此成為漢室數代天子最信任最可靠也最忠誠的力量。
而當今不僅僅命人收養這些失去父母,無親無故的孤兒。
還教授他們讀書識字,讓他們學習各種技能。
等這些孩子長大,他們只會比羽林軍更忠誠。
而汴京新報現在到底有多少報童呢?
沒有人知道具體數字,只能大概估計,應該在五百以上,一千以下。
而,做這個事情,那位甚至沒有自己掏一文錢。
所有報童,其實是自己養活了自己。
當明確了這一點后,安丞只覺毛骨悚然。
所以,這些事情,他從不對外說,就連他的弟弟安燾也沒有說起過。
說的都是和他對曾布所說的內容差不多的東西。
太嚇人了!
這哪里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做出來的事情?
而且,可以肯定隨著汴京新報規模越來越大,并開始向洛陽、大名府發展。
其能收養的孤兒,也會越來越多。
等到那位成年親政,手底下立刻就能有一支忠心耿耿,大部分識文斷字,掌握基本算數和各種技能的可用之師。
曾布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看著在走神的安丞,忍不住咳嗦一聲。
安丞回過神來,對著曾布笑了笑:“方才想起了瑣事,讓子宣見笑了。”
“無妨!”曾布微笑著。
安丞迎向曾布的眼神,似笑非笑,假裝糊涂的問道:“子宣今日特地請某來此相會,可是有事?”
曾布拱手:“就知道瞞不過兄長。”
“兄長應該也聽說了,兩宮慈圣今日下詔,命宰執廷推,待制票選執政的事情吧?”
安丞點點頭,他當然清楚,不然也不會來這里赴約了。
“不知厚卿公可有了人選?”曾布當然知道,安丞既答應了來這里見他,當然是愿意和他談的,但還是得做做樣子。
安丞搖頭。
“不知安兄,能否在厚卿公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曾布立刻說道:“不求能被選用,但求能將姓名,呈于君前。”
“若厚卿公愿相助,在下來日必有報答!”
在大宋,宰執從來不是固定不動的。
像王安石那樣,能在朝堂上長期擔任宰執的是非常少見的例子。
一般宰相能做三年,就算是深得信重了。
所以,每個在任宰執都得在任上就好好想想,自己離開朝堂后,誰來接替自己的事情?
安丞頓時就笑了起來:“子宣言重了,言重了。”
“只是在下人微言輕……”
曾布一聽,立刻秒懂,連忙道:“若厚卿公,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那么來日,若厚卿公需要在下的時候,在下愿效當年荊國公與康國公故事。”
韓絳和王安石兩個人在熙寧年間,你辭相推薦我,我辭相推薦你,如今在政壇上,無人不知。
安丞聽著,露出笑容:“子宣言重了!在下盡力試試吧。”
趙煦這個時候,正在專一制造軍器局內,觀看著燕援帶隊組織的新型神臂弓試射活動。
數十名魁梧的御龍直,站在靶場上,集體用腳給神臂弓上弦。
然后,一一抬起來,瞄準前方箭靶。
噗噗噗!
弓弦震動之聲,不斷響起,一個又一個靶子,被特制的破甲箭頭打的粉碎。
趙煦看著,始終保持微笑。
“沈提舉,此弓如今每月可產多少?”趙煦回頭問著侍立在旁的沈括。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臣等奉陛下旨意,在專一制造軍器局中,設立弓弩司,以陛下之命,命匠人專則一事,賴陛下之智,如今弓弩司所產神臂弓教過去大增。”
“舊法一月,不過能產百余,采用新法之后,神臂弓每月已能產三百有余。”
“善!”趙煦微笑著點頭:“卿等皆為國立大功矣!”
一個月三百余把改進型神臂弓。
一年就是將近四千把!
已經完全可以滿足大宋目前需要了。
“朕自不會虧待,上下諸卿!”趙煦說著,就讓馮景上前,宣讀了他擬好的旨意。
沈括減磨勘一年,賜蜀錦數十匹,加職錢十千,弓弩司官員,皆減磨勘兩年,有關工匠,月俸增加一貫。
頓時,所有在場的官吏,紛紛跪下來謝恩。
沈括更是趁著謝恩的時候,拜道:“臣乞陛下為新弓賜名!”
他記得很清楚的,先帝是最喜歡給各種各樣的事情賜名的。
譬如神臂弓之名,就是先帝御賜。
此外,沿邊各路的所有新建寨堡,也皆是先帝御賜。
父子一體,沈括感覺這位應該也很喜歡賜名。
趙煦聽著,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賜其名曰:克敵吧!”
“愿其于沙場上,盡破我大宋之敵!”
“臣等謹奉旨意!”沈括再拜。
這個時候,石得一悄悄的從人群中,走到趙煦身邊,低聲說著:“大家……”
趙煦和他早已有了默契,立刻側耳過去,石得一于是附耳道:“方才探事司來報,戶部尚書曾布似乎在樊樓上,約見了同知樞密院事安燾之弟安丞。”
趙煦點點頭。
在他掌握了探事司后,朝中有幾個大臣的公開行蹤,就一直是他對探事司的要求必須掌握的東西。
曾布這個在他上上輩子,最后背刺了他和章惇,將趙佶扶上臺的二五仔自然是重點監測對象(真不是因為曾布在日記里造他謠!)。
當然了,趙煦也只是要求知道,這些人的公開行蹤,其他東西就沒什么興趣知道了。
但就算是這樣,趙煦也知道了不少人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石得一卻繼續說道:“那個安丞,前些時日曾去過永泰坊。”
趙煦這才正色起來。
周圍的人,看到這個樣子,也都識趣的退開了一些距離,免得聽到一些不該聽的東西。
趙煦摩挲了一下雙手,然后問道:“汴京城有和永泰坊相關的謠言嗎?”
石得一搖搖頭。
趙煦明白了,于是吩咐道:“不必管。”
雖然說,大宋祖制,禁止宰執大臣私下密切來往。
可是從立國開始,宰執大臣們就一直在密切往來。
好多人還是兒女親家,甚至是父子、翁婿接替為宰執呢。
所以,這個所謂的祖制,其實都只是需要用的時候,才會被人想起來,當做罪名。
不需要的時候,基本沒有人管。
就像現在,因為趙煦比較注意這方面的事情,所以宰執們都會隔一層。
幕僚、子侄、兄弟,成為了他們之間的傳話筒。
皇帝也不可能真的禁止他們之間有任何往來——這樣的話,也就不要做事了。
當然了,紅線是肯定存在的。
越過那條線,必然遭到鐵拳重擊!
不過,每個皇帝的紅線都不相同。
像仁廟,基本很少管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嘉佑時代的老臣,甚至敢直接逼宮要求立儲!
而趙煦的父皇,對這個事情比較敏感。
除了王安石,誰都不能和其他宰執有太過密切的行為,更不要說共進退了——即使是王安石,熙寧時代的朝堂上,也安插了大量反對派掣肘。
到了元豐時代的宰執大臣,就基本都是彼此的政敵。
你像樞密院的韓縝和安燾,就是死對頭。
東府的宰相王珪、蔡確,更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
也就是李清臣和章惇可能關系還不錯,但他們兩個人的性子,完全湊不到一起。
到趙煦這里,自然也有紅線。
只不過他的紅線比較靈活,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
伱像章惇的話……
基本百無禁忌。
因為趙煦對章惇絕對信任!
而曾布,就是另外一面了。
用歸用,但絕對不信任!
所以,要監視他的日常活動,要關注他的行蹤,防止這個二五仔背刺。
但也不至于,曾布隨便做點出格的事情就有什么應激反應。
曾布這個人,除了人品不行外,能力還是不錯的。
倒是安燾的兄弟,居然去過永泰坊?!
趙煦想了想,和石得一說道:“石得一,去和童貫打個招呼,下個月就搬家吧。”
“長久留在一個地方,有些顯眼。”
他現在倒不怕,被人發現他私底下搞的這些小動作。
但,那些孩子就未必能承受,外界探視和窺伺的眼光了。
“此外,派人去敲打一下安燾的那個兄弟。”
“告訴他,不信謠,不傳謠,才是大宋的好臣民。”
“諾!”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但他離開沒多久,就再次返回了,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是郭忠孝。
趙煦的眼睛,驚訝了一下。
郭忠孝就已經來到了趙煦面前,躬身一拜,將手中的一封被火漆密封的奏疏舉在手中:“陛下,廣西走馬承受公事高遵惠奏報。”
趙煦立刻說道:“快快呈上來。”
高遵惠可是帶著他的任務去的廣西。
他也一直在等著高遵惠的報告,可惜,一直沒有等到。
這就讓趙煦有些著急了。
他可是迫切的想要知道,甘蔗到底種下去沒有?
若沒有及時種下,恐怕就得等到明年了。
郭忠孝將高遵惠的奏疏,高高舉起。
馮景立刻就走過去,將之接下來,然后送到趙煦手中。
趙煦接過奏疏,先查看了一下火漆,沒有破壞的痕跡。
這就說明,這封高遵惠的報告,在離開高遵惠手里后,就沒有被人拆開過。
趙煦點點頭,然后拆開奏疏,打開來,放在手中看了起來。
高遵惠的奏疏,就說兩個事情。
第一,他已經按照要求,抵達了順安州,并在歸化州知州儂智會、順安州知州儂盛德的幫助和協助下,開墾了一千多畝荒地,種下了從東南的明州、常州、蘇州等地找到的甘蔗苗,現在一切都好。
同時他也給儂智會、儂盛德兄弟說了不少好話。
說他們忠厚質樸,為人誠實云云。
這第二件事情就有意思了。
高遵惠上書說,上蒼有好生之德,圣人有仁恕之教。
他擔心,王師南征,打進交趾后,可能會有人濫殺無辜,殺良冒功。
這恐怕會損害王師名聲,有損陛下圣德云云。
而高遵惠認為,這種事情,僅靠朝廷下詔約束將校,是沒有什么效果的。
因為‘士卒粗鄙,不識圣人之教’。
于是,高遵惠說:‘臣乞陛下,以財帛贖其人民’。
這就是要讓朝廷下令,將俘獲的老幼婦孺活口,也算作軍功。
這樣,士兵們就不需要殺良冒功,也照樣能得到賞賜,也就沒有人會去隨意殺害交趾百姓了。
趙煦幾乎全程笑著,將高遵惠的奏疏看完。
他的內心無比欣慰。
誰說我大宋外戚,都是貪弊好色之輩?
看看人家?
事實證明,外戚只要用的好了,還是可以利國利民的。
(本章完)(明智屋中文沒有,更新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