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三月戊辰(十一)。
交趾思瑯州知州劉引之子劉奇再至西平州,面見章惇,并獻上帶來的思瑯州輿圖、戶籍冊以及交趾所賜思瑯州知州、刺史等官印。
劉奇將這一切獻上,就恭敬的跪在章惇面前:“蠻荒之人不識天命,不知大義,幸相公親臨教撫,使我思瑯州上下,頓覺大義所在……乞歸大宋,永為宋臣!”
章惇笑意盈盈的上前,扶起了劉奇,道:“汝父子能知朝廷大義所在,幡然醒悟,率眾歸明,朝廷必不會虧待汝等。”
“吾將上表天子,冊封汝父為思瑯州知州、羽林將軍、思瑯州刺史。并封汝為三班借職。”
劉奇大喜過望,立刻再拜:“臣父子寸功未立,便已蒙相公如此厚愛,朝廷恩德深如海呀!實不知該如何報答!”
說著,眼睛都紅了起來。
這些邊境上的侗溪土司,歷代以來有奶就是娘。
或者簡單點——誰強,他們幫誰。
在熙寧南征后,大宋王師打出了赫赫威名。
如今,大宋西軍再次出現在邊境上。
章惇又懷柔招降,甚至許諾了表奏其家族依舊世襲原職,同時朝廷還將大大封賞的政策后。
傻子都知道怎么選。
所以,現在不止劉家已經完全倒向了大宋。
在另一側,和廉州、欽州接壤的交趾蘇茂州知州張訓,也遣其子張茂到廉州,獻表稱臣,表示——我們早就盼著王師打過來了!我們和交趾人不共戴天啊!請王師早早發兵,將我們從交趾賊的殘酷統治中拯救出來。
而在昨天,另一位交趾北方大族,交趾門州刺史王靜,也派了代表到了西平州,表示——相公,我們王家早在大宋太祖的時候,就想內附了,乞永為宋臣,只要天子冊封俺們當門州刺史、知州,俺們就一心一意跟著大宋走。
至此,宋、交邊境上,交趾人設置的五個邊境羈絆州,有三個在開戰前就已經倒向了大宋。
只有七源州、廣源州,還在忠于升龍府。
交趾邊境門戶頓開。
思瑯州劉家是第一個獻上輿圖、戶籍的家族。
章惇扶起劉奇,柔聲道:“劉三班,一路辛苦了。”
“且先下去休息吧。”
一個三班借職,章惇自己就可以除授。
這是他的權力!
劉奇大喜,道:“恩相在上,請受末將一拜。”
還是個會打蛇隨棍上的主。
章惇笑了起來,沒有否認對方的稱呼。
畢竟,他除授的人,不就是他的門生嗎?叫他一聲‘恩相’理所應當。
把劉奇安頓下去,章惇就來到了白虎節堂。
他到的時候,狄詠、蘇子元還有田仕儒等人,正在一個被制作好的沙盤前,推演著敵我態勢。
這沙盤是燕辰帶來的幾個工匠,在來到西平州后,通過詢問當地土司、商賈制作而成的。
雖然可能不詳細,但大體地理地勢和敵我情形是明確了的。
對宋軍而言,有了這沙盤,戰前就可以盡量的推導敵我態勢,同時在心中對當地地理有一個粗略的印象。
章惇走進來,所有人集體行禮:“恭迎大帥。”
章惇點點頭,走到沙盤前,命人將帶來的劉奇所獻的思瑯州輿圖送去給那幾個匠人,以便豐富沙盤細節。
做完這個事情,章惇就看著沙盤上的情形,上面已經被狄詠等人插好了一面面小旗幟,顯然他們剛剛已經又推演過一次戰事了。
代表著大宋主力的御龍第一將的旗幟,已經插到了交趾七源州和廣源州的背后——北件城,截斷交趾太原和七源州、廣源州之間的聯系。
于是,整個交趾北方,將形成一個巨大的突出部。
這個突出部,就像一塊點心,落入了大宋土司們的合圍和圍毆中。
御龍第一將加上蘇子元的邕州兵馬兩千,田仕儒的思州兵馬一千五,以及廣西本路精選出來的精兵兩千,則將在北件對付來援的交趾主力。
交趾兵出太原向北,必須走北件。
這就是逼迫交趾主力,與宋軍決戰。
從而一戰消滅掉交趾駐防在太原的主力。
不夸張的說,只要打贏了北件戰役,交趾北方的戰事就將結束。
廣源州的楊家、七源州的李家,能擁有的兵力是有限的,作戰決心也是有限的。
一旦其陷入圍困,同時宋軍再將交趾援兵的統兵大將的腦袋,懸掛起來。
他們自然會投降。
章惇看向狄詠,道:“根據多方消息,交趾李乾德已遣其太尉李常杰出鎮太原,為江北諸州節度使。”
“其麾下兵將,已有兩萬余!”
“再征發青壯民夫,其軍勢可達數萬。”
“若其從太原,全軍而來,將軍有信心在北件將之擊敗嗎?”
狄詠抬起頭,自信無比:“經略相公旦請放心,我軍已經準備妥當。”
“末將與蘇知州、田巡檢都已經商議好了。”
說著,他在沙盤上,開始講解其他和其他大將商議好的作戰部署。
狄詠老于陣戰,有豐富的軍事經驗和履歷。
而且,還接受過當今天下烈度最高的沿邊地區的軍事考驗。
自然他的布置極為細致。
連預設的戰場,都選了好幾個地方。
章惇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他是知兵,知道狄詠等人的布置和安排都很合理,也很恰當。
只是……
“我軍兵力,不過萬余,交趾若全軍而來,兵力夠嗎?”
“此外,劉引、張訓還有王靜等人,都說交趾太尉李常杰此番率軍屯駐太原,還帶來了象兵,據說有戰象二十頭。”
章惇皺起眉頭來:“不好對付啊!”
章惇沒有見過大象,但他聽說過,汴京的玉津園在太祖、太宗和真廟時代養過大象。
傳說大象巨大無比,力大無窮,發起怒來等閑十來人根本攔不住。
交趾人用來作戰的戰象,只會比玉津園里馴養的大象更大、更強、更厲害。
若其結陣沖陣,恐怕很輕易就能撕開一條步軍的防線。
狄詠笑了起來,他對章惇道:“請經略相公放心,御龍左直就是官家親自派來對付交趾人可能出現的戰象的奇兵!”
“嗯?”章惇不太明白了。
御龍左直是護衛燕辰的軍醫們的衛隊。
這些天來,也一直呆在燕辰屯駐,專門作為后方傷兵療養的永平寨。
章惇去看過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特別是寨中改造好的傷兵院,還有培訓的女醫戶都有著深厚印象。
但御龍左直的那一百多人?
章惇就記得他們每天都會在永平寨的空地上,拿著一些裝滿了石頭的陶罐練習投擲。
比拼誰丟的更遠、更準。
燕辰甚至會給那些丟的遠、丟的準的人發賞。
章惇看的莫名其妙,但燕辰告訴,這就是御龍左直在戰場上唯一要做的事情。
這讓章惇很不解,但也沒有多想。
畢竟御龍直嘛,總是有很多怪癖的,也沒有人能管得了他們。
可如今,聽聞這些御龍直還是專門對付戰象的奇兵?
章惇有些不太相信。
他們怎么打戰象?
靠丟陶罐嗎?
但考慮到御龍直的特殊性,還有狄詠透露的信息,章惇沒有多問。
交趾,太原城。
這里是交趾在富良江以北最大的軍事據點,也是交趾統治江北的核心,同時還是江北和升龍府最近的地方。
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多里。
換而言之,越過太原,就可以橫渡富良江,兵臨升龍府。
故此,交趾人在此建立了堅固的城防,同時常年屯駐了數千軍隊。
隨著李常杰來到太原,并在這里,設立‘大越國江北行營大總管’幕府。
太原城也變得喧嘩、擁擠。
李常杰帶來的兩萬多交趾軍隊,將整個城市擠得水泄不通。
無數騾馬,在城市內外,日夜喧嘩。
李常杰此刻,正在帶著來太原城與他商議對策的廣源州知州楊景通巡視著戰象營。
二十多頭戰象,威風凜凜的在象兵的指揮下,排列成一排。
這讓李常杰充滿了安全感。
上次戰爭,交趾也投入了戰象部隊,但只有不到十頭。
而且還是在決里隘那種不適合戰象部隊作戰的地方,但依然發揮了巨大作用,一度讓宋軍產生恐慌,可惜卻被宋軍統帥郭逵找到了弱點,集中了大量神臂弓和床子弩,對準戰象進行攢射。
當場就射殺了四頭戰象,其他戰象驚慌失措,返身踐踏了大越的部隊,導致大越防線全線崩潰,決里隘失守。
這次,李常杰吸取了教訓。
他絕不會再將寶貴的戰象部隊,投入到那種會被宋軍神臂弓和床子弩集火的狹小地帶。
他只會在平原上,投入戰象。
二十頭戰象,足夠正面撕開宋軍的防線了。
一雪前恥,就在此戰!
只要擊破宋軍……
李常杰舔了舔舌頭。
但跟著李常杰的楊景通,卻充滿了不安。
“太尉,北朝此番來勢洶洶,下官實在是惶恐啊……”他試探著說道:“下官不過草芥之軀,不如請朝廷將下官交出去,交給北朝,換取北朝退兵?”
在聽說了北朝西軍南下,還有執政出鎮廣西后。
又聽說了儂智會、儂盛德等儂家人在拼命訓練侗丁,組織軍隊的事情后。
楊景通就已經明白江北各州,誰都能投降。
獨獨他廣源州楊家不能降。
降了也是死。
所以楊景通最害怕的就是升龍府被北朝的動作嚇壞了,將他交出去當替死鬼。
而這是升龍府的那些文官們做得出來的事情。
十年前的戰事后,升龍府里的文官們就嚇壞了。
面對北朝,怯懦無比。
若只要交出他楊景通就可以保太平,楊景通毫不懷疑升龍府立刻就會將他交出去。
李常杰回首看了一眼楊景通,道:“當今天子圣明,豈會因北朝一言,而將知州這樣的忠臣交出去?”
“況且,北朝貪得無厭,乃豺狼之國,毫無圣人之教。”
“若不能擊敗北朝寇兵,我朝永無寧日!”
北朝那個使者,李常杰已經審訊了好幾次了。
那確實是個硬漢子。
受盡酷刑,也不肯透露北朝統帥是誰?執政又是誰?南下的兵馬有多少?
但北朝小皇帝開出的條件,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李常杰也不敢忘記。
交出劫掠歸化州,掠殺邊民的楊景通,交出那個寫詩詆毀北朝先帝的不知名詩人,交出他李常杰。
同時,要遣使賠禮道歉,并每年貢稻米五十萬石與北朝作為賠款。
這哪里是來息事寧人的?
就是來搞事的。
而且,李常杰相信,哪怕大越答允了這些條件,也于事無補。
豺狼一樣的北朝,必然得寸進尺。
也正是因為知曉這個,天子才能力排眾議,決意遣他率軍北上抗敵。
楊景通聽著李常杰的表態,總算放下了心中的擔憂。
他立刻表態:“天子恩德,臣景通沒齒難忘,愿為大越赴湯蹈火!”
一旦開戰,廣源州首當其沖。
他和他的家族,哪怕是想跑也跑不掉的。
所以,他看向李常杰,拱手問道:“未知太尉,能否從太原城中,調一部分大軍,屯駐廣源?”
“比如說一萬人……”
李常杰橫了他一眼。
他麾下的經制之軍,總共就不到三萬。
分出去一萬,就剩下兩萬了。
一旦宋軍不顧廣源州,直撲太原而來,這太原城城矮墻破,如何守得住?
他必須在手中,保持一支兵力足夠的軍隊,隨時應對北朝大軍。
楊景通被李常杰瞪的發毛,只能弱弱的道:“五千呢?”
李常杰還是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楊景通只能哀嚎起來:“兩千總該給吧?”
廣源州的侗丁現在都已經動員起來了,拼湊出了一兩萬多人馬。
可是這些人來自各個侗,其中好多侗都和儂家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真正信得過的,肯給他楊家賣命的也就那么兩三千。
一旦開戰,楊景通擔心萬一自己的嫡系受到重創,那么其他人就可能割了他的腦袋,去北朝那邊換賞賜。
所以,他只能來太原城求兵,求一支可靠的兵馬,作為督戰隊,彈壓其他人。
不然廣源州根本就沒法守。
李常杰也知道楊景通的難處,只能嘆息一聲道:“老夫只能給知州一千五百人。”
“多了實在無法調動。”
沒辦法,現在北朝那邊一切都在迷霧。
連對方來了多少西軍?統帥是誰?那個坐鎮廣西統籌內外的執政是誰?都根本不知道。
李常杰只能靠猜,靠揣測,也只能盡最大可能得保持警惕。
若北軍勢大,實在不行,就賣了邊境各州,甚至退守富良江,撐到雨季,等暴雨勸退北朝的兵馬。
反正,上次戰爭已經表明了一個真理——北朝的西軍雖然厲害,但他們害怕暴雨,害怕瘴癘疾病。
尤其是瘧疾,他們根本沒有抵抗力。
一旦感染,就是一營營的死。
所以,升龍府中才有——干脆棄守江北,退保富良江,坐看北兵為暴雨、瘴癘所傷的議論。
打不過,我們還熬不過嗎?
不過,李常杰不服,天子也不愿就這樣窩囊的退兵。
永平寨。
燕辰正在宴請著,當地的土司和土司們帶來的巫醫們。
酒足飯飽之后,燕辰就對眾人說道:“王師即將南征,但交趾密林多瘴癘,恐害士卒性命。”
“愿請諸位長者,教我等瘴癘之方!”
“若確實有效,在下必將上奏朝廷,為諸位請功!”
說著他就恭身再拜。
這已經是他在來到永平寨后,宴請的第七波當地土司、巫醫了。
為的就是,向他求取他們部族之中,治療各種瘴癘疾病的方法。
別管有沒有用。
先搜集起來,做好準備。
這次南下,天子也從御藥院,撥給了大量的藥材。
同時,軍營滅蚊工作,和要求軍隊特別是作戰主力的御龍第一將必須飲用燒開后的涼白開,也是燕辰一直在做的事情。
從汴京出發后,他和他率領的軍醫、御龍直們,就是御龍第一將的軍法官。
就管著滅蚊、殺蚊以及軍營將士飲水安全。
到現在,已經基本讓軍隊形成了習慣。
在燕辰的請求下,酒足飯飽的土司和巫醫們,紛紛獻上了他們侗中預防、治療瘴癘疾病的各種偏方、方法,同時也提供了很多防蚊、滅蚊的辦法。
燕辰立刻命人一一記錄下來,并交給軍醫們去驗證。
偏方主要看有沒有毒。
防蚊、滅蚊的法子,則當場就可以實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