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面他就非常熱情的抓住了田仕儒那長滿了老繭的大手:“吾已候崇古多時!”
“崇古來了,交趾事可定矣!”
早在汴京的時候,章惇就請求天子,調動田仕儒的忠勝義軍加強御龍第一將。
這是因為,忠勝義軍在山地丘陵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
甚至可以說是大宋最擅長做這種事情的軍隊。
從熙寧三年,思州的義軍在孫構的命令下出兵南平以來。
忠勝義軍,已經在南平、瀘州、交趾、廣元等地立下赫赫戰功,也打下了偌大的名聲。
當年,章惇開湖南,麾下就有一支兩百人的忠勝義軍的弩兵。
他對這些思州兵印象非常好。
忠厚老實,吃苦耐勞,能戰敢戰,最重要的是——他們特別會爬山。
如今,田仕儒親率著一千五百名義軍趕到邕州。
這讓章惇手中,擁有了一支可以穿插到交趾兵后方去的奇兵。
翻山越嶺,披荊斬棘,這是思州兵的特長。
田仕儒卻有些受寵若驚了。
他看著穿著紫袍,掛著金魚袋的章惇,躬身拜道:“末將豈敢當相公親迎?”
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
也就是王光祖了。
但王光祖只是武臣,而且武階才遙郡。
與章惇這樣的執政出鎮的帥臣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對田仕儒而言,章惇如同是天上的人物。
自然,他是非常激動的,雖然不至于納頭就拜,但興奮是一定的。
“崇古不必多禮。”章惇的性子,屬于那種和誰都能玩到一起的,他瞇著眼睛,微笑著說道:“崇古既到,交趾賊授首不遠矣!”
田仕儒只覺腦門一熱,當即說道:“相公,末將此番已將熙寧南征時,追隨燕帥的五百健勇也帶了過來。”
“有他們在,交趾廣源、思瑯等州地理,再無問題!”
這些人就是當年,負責為大宋主力開路的。
也都參與了燕達大軍圍攻廣源州,還有隨后的圍殺交趾洪真太子的戰役。
他們算是最熟悉交趾地理的人了。
“善!”章惇撫須大笑。
于是,在田仕儒趕到邕州后的第二天,章惇就命邕州官員李豐,前往交趾,宣讀汴京旨意——此人是主動應募的。
原因?
十一年前的交趾入寇,殺了他的父母和兩個兄弟。
只有他當時在桂州,才幸免于難。
這十余年來,李豐無日無夜不在想著復仇。
聽說了朝廷招募官員,出使交趾,宣讀天子詔書后,李豐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站出來,其實就是去激怒交趾人。
這一點他很清楚!也早已經有覺悟了。
同時,章惇下令,正式禁絕交趾商隊往來,關閉廉州、欽州、邕州管區與交趾的貿易,并以經略使的名義,命岑自亭將兵屯駐昆侖關。
這一天是元祐元年三月乙未。
就在隔日三月庚申,狄詠所率領的御龍第一將先鋒,抵達邕州境內。
戰爭的車輪開始滾動。
交趾人幾乎是在錯愕中,知道的邊關貿易通道被關閉的消息。
決里隘、桄榔州、門州等宋交邊境貿易城市,一下子就陷入了癱瘓。
恐慌如同病毒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交趾北方的無數豪族,在此刻回憶起了熙寧八年的戰爭。
北朝大軍,如入無人之地,橫掃了整個交趾北方。
兵鋒直指富良江,并在富良江以北,圍殲了洪真太子所率領的數萬大軍。
洪真太子所率領的交趾百戰之師,不是被消滅,就是被趕進了富良江。
一時間,富良江中伏尸無算‘水為之三日不流’。
而那一次,宋軍以雷霆之勢,掃滅了無數交趾北方的豪族。
曾經耀武揚威的劉家,遭到了毀滅性的重創。
戰后只能被迫讓出廣源,窩到了思瑯州,楊家趁機崛起。
其他各州,效忠升龍府的豪族也被沉重打擊。
錯非是天降暴雨,交趾早已被滅。
如今,北朝毫無征兆的斷絕貿易通道。
每個人心底都是打著鼓。
然后,他們就得到了晴天霹靂。
北朝皇帝遣使問罪交趾!
圣旨以交趾狂悖無禮,侮辱圣朝,詆毀先帝,又有廣源州楊景通殺掠大宋邊民,驚擾大宋天子及兩宮慈圣新年安樂為罪名。
勒令交趾,交出楊景通,送汴京問罪。
交出詆毀大宋先帝的交趾詩人,交出侮辱圣朝的交趾大臣李常杰。
限交趾郡王、靜海軍節度使李乾德半月答復。
不然,王師就要犁庭掃穴!
思瑯州,宋越邊境上的據點決里隘。
交趾思瑯州知州劉引,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北使李豐。
他嘆了口氣,道:“貴使可知,此去升龍府,有死無生?”
李豐傲然一笑,沒有說話。
劉引嘆息一聲。
他看出來了,這個人就是來找死的。
就是巴不得升龍府殺了他,好給北朝營造更好的借口。
劉引想起了熙寧時見過的宋軍,縮了縮脖子。
他的父親就是當年的廣源州觀察使劉紀,麾下有精兵三千,在戰前劉紀夸口:有吾在,廣源州固若金湯。
然后固若金湯的廣源州連三天都沒有堅持住,就被宋將燕達統帥的大軍一鼓而下。
所謂的三千精銳,只一個照面,不是被神臂弓射成了篩子,就是被宋軍騎兵的鐵锏敲開了腦殼。
剩下的一哄而散,連擋路都不敢。
劉紀帶著他和劉家人,跪在廣淵城下乞降。
那一戰,讓劉家人徹底知道了,什么叫差距!
劉家人引以為傲的精銳,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宋軍西軍面前,就和孩子一樣稚嫩。
所以啊……
劉引想了想,就對左右吩咐:“遣人好生將上國使者,恭送去廣源州。”
讓楊景通還有升龍府去頭疼吧。
這種事情,劉家還是別出頭。
出頭死的快。
上次,他的父親給升龍府賣命,結果把家底打光了。
戰后,升龍府卻怪罪他父親投降,不僅僅剝奪了劉家世襲的廣源州觀察使,還將他們家趕出了廣源州,流放到了這個位于宋越邊境上的思瑯州的巴掌大鳥不拉屎的地方。
一旦發生戰爭,就劉家這點力量,趕緊棄城,逃進山里去吧。
要不是有上次宋軍打下交趾北方后,卻不能占有,反而將它們還了回去的例子。
劉引甚至可能當場反水,給宋軍帶路。
只要戰后,宋軍同意他繼續在這里當他的土皇帝就可以了。
北朝關閉貿易的消息,在此時已經由快馬,送到了升龍府。
李乾德聞而驚慌。
“怎么回事?”他問著來報信的使者。
“啟奏陛下:據說是北朝的經略使奉的汴京旨意下的命令……”使者答道:“據說門州那邊已經有了北朝皇帝的圣旨內容在流傳。”
“圣旨怎么說的?”李乾德沉聲問道。
“陛下……”使者趴在地上,根本不敢回答。
“說!”
“朕赦汝無罪!”
使者這才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的復述了一遍他所聽說的事情。
李乾德聽完,握緊了拳頭。
什么侮辱圣朝?詆毀先帝?
借口,統統是借口!
至于楊景通攻略歸化州?
歸化州、順安州,都是交趾故土,只是儂家人偷了這些土地而已。
楊景通只是奉他的命令,去打小偷罷了。
這有什么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乾德的腦子里,第一時間浮現的就是這句話。
只是,他有一個疑問。
北朝的那個姓苗的廣西經略使,不是一直都很和善的嗎?不是一直都在盡可能的避免爭端的嗎?
現在是什么情況?
然后,在這天晚上,李乾德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宋宣詔使李豐,已過邊境,思瑯州知州劉引遣人護送。
伴隨著這個消息同時抵達的,還有一些從邊境上傳回來的消息。
根據一些從北朝逃回的商賈、隨從的說法。
他們在北朝,聽說了北朝皇帝已經派遣了大軍南下,而且大軍已經抵達了廣西。
據說,旗幟遮天蔽日,軍容整齊。
好多人都在傳說,南下的是西軍!
而且很可能是西軍里的精銳!
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些在郭逵、趙卨麾下的西軍。
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升龍府頓時陷入慌亂之中。
因為現在才是三月,距離交趾的雨季還有好幾個月。
而升龍府雖然有富良江天險可以依靠。
但是,渡過富良江,向北兩百多里就是北朝的永平寨。
只要北軍越過永平,控制住決里隘、門州、桄榔州等戰略要地,并掃滅廣源州、思瑯州等側翼威脅,他們就可以如同上次一樣,橫掃整個富良江以北,兵臨富良江。
甚至,他們要是膽大一點。
不顧思瑯州、廣源州、蘇茂州等地。
大軍直插富良江,以輕騎兵突襲,只要一天就可以抵達富良江。
若他們還能找到渡船,直接渡江就可以對升龍府進行斬首突襲了。
于是,李乾德一邊緊急下令,將整個富良江的所有船只,統統征調,并將江北的船只全部轉移到江南。
另一邊,他立刻下詔,派人召回正在南方巡視的太尉、輔國上將軍李常杰。
現在,只有這位大越的架海紫金梁坐鎮升龍府,才能讓他感到安全了。
所以,后來改成了他爹。
PS,熙寧南征,宋軍這邊有兩個意見。
郭逵主張穩重,緩緩而圖之,趙卨主張急功,以輕騎兵快速直插交趾腹地,出其不意,越過富良江,直接對升龍府進行斬首,快速滅亡交趾。
最后是郭逵堅持己見。
這也是戰后郭逵要被問罪的原因之一。
朝廷認為他一意孤行,是沒有滅亡交趾的主要原因。
神宗甚至覺得,要是他聽了趙卨的意見,宋軍就已經插旗升龍府了。
但我個人覺得,郭逵的意見才是合理的。
因為交趾這地方吧,哪怕滅了李朝,地方上的勢力也不會因為李朝滅亡就臣服汴京的。
這個地方從唐末開始就已經分裂了出去,境內無數土大王。
而且,突襲升龍府風險太大了。
一旦失敗就是頓兵堅城之下,奇襲的騎兵就要和菜鵝突襲基輔的裝甲部隊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