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三月乙未(初二)
章惇帶著一大群土司、隨從,終于抵達了他的目的地——邕州。
邕州城不大,南北稍長,東西略窄。
俗號:直城三里七,橫城七里三。
全城共有五個城門,全部是熙寧后新建的。
城墻高大、堅實,城門厚重,城外還挖著人工的護城河,城門外更有著羊馬城的設計。
顯然,這一切都是吸取了熙寧八年交趾入寇時,邕州失陷的教訓,重修而成。
章惇到的時候,邕州城的城樓上,還在進行著建設。
可以看到,城樓的女墻內,已經出現了八牛弩的影子。
蘇子元在旁邊介紹著:“經略相公,自末將得朝廷邸報以來,便已開始著手加固邕州城城防,整訓邕州保甲戶。”
“今已整訓出保甲兵定千五百人,加上邕州本來的駐軍,邕州城城防兵力,已有四千,即使交趾賊寇再來,也無所畏懼!”
熙寧八年,交趾八萬兵馬,圍攻邕州。
邕州守軍兩千五百人,堅守了超過一個月,最后因為有叛臣教會了交趾賊寇磊土攻城的技術,才讓邕州失陷。
戰后,邕州城開始汲取上次失陷的教訓重建。
城門從十二個縮減到現在的五個,城墻加厚、加高。
蘇子元來到邕州,成為邕州知州后,繼續率領軍民擴建邕州城城防。
不僅僅增設了大量守城器械,還在城外各門建設了羊馬城這種大宋在西北沿邊實戰中完善起來的城市配套防御措施。
章惇騎著馬,繞著邕州城巡視了一圈。
對邕州城防感到很滿意,以他的眼光來看,邕州城在廣南西路已經可以算是雄城了。
除了沒有耗資巨大的馬面外,這個城市在防御上,已經很接近大順城這樣的西北要塞型城市了。
即使是交趾兵馬再圍邕州,靠著城市的防御,堅守半年不成問題。
當然了,在大宋有準備的情況下,若叫交趾兵再次打到邕州。
那就是他這個經略使的失敗。
跟著章惇一起巡城的土司們,卻都是很新奇。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羊馬城這種從唐末五代中原混戰中發展起來,并在大宋與西賊的戰爭中成熟的新式防御工事。
紛紛嘖嘖稱奇,對著那些羊馬城指指點點,有些莫名覺厲的味道。
章惇卻是在看了一圈邕州的城防后,就帶著眾人入城。
一入城,他就得到了狄詠的軍報。
軍報中顯示,狄詠率領的大軍,已經在上個月閏二月的丁未日(十九)從桂州出發,趕來邕州。
預計將在三五天后抵達邕州。
之所以走得這么慢,是因為狄詠還需要押送三十萬貫的軍需。
同時,還有十萬石糧食,會隨軍而至。
當然了,糧食、軍需,都是廣西轉運使司征調的民夫青壯。
苗時中在桂州征調了足足一萬多青壯,四千多匹騾馬,打造了上千輛雞公車、手推車,用于這次物資轉運。
將軍報看完,章惇就看向騎著馬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蘇子元道:“蘇知州,可以選派一位機靈可靠,能說會道之官員,前往交趾,宣讀天子詔書了。”
早在今年正月,朝野討論戰和的時候。
天子就已經定下了此戰的基調。
交趾犯我邊疆,殺掠官民,詆毀先帝,侮辱圣朝,罪大惡極!
當時,就已經有了旨意——當遣使問罪,并勒令交趾,交出北犯大宋的元兇——交趾廣源州知州楊景通。
同時交出侮辱圣朝,詆毀先帝的兩個元兇。
一個是寫了:因貪交趾象,卻失廣源金的不知名詩人。
另外一個則是狂悖上國,侮辱圣朝的交趾太尉、輔國上將軍李常杰。
旨意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由翰林學士鄧潤甫寫好。
但沒有直接發去交趾,而是交給了章惇。
等到章惇南下,狄詠大軍抵達邕州,同時廣西做好準備后,再發去交趾。
目的顯而易見,就是激怒對方!
逼迫交趾主動出兵來犯,從而完成中樞的廟算——在富良江以北,尋機包圍、殲滅交趾主力。
至少也要重創之。
蘇子元楞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末將謹遵大帥軍令!”
章惇頷首,回頭看向那些跟著身后的土司們。
這些土司,現在都已經基本動員了起來了。
南丹州莫世忍的四個庶子,每個人征募了五百到八百左右的侗丁。
加起來差不多有兩千五六的人馬。
然而莫家在各大土司之中,出兵的人數,并不是最多的。
出兵最多的的還是邕州本地的土司官,而且還是一個新興的土司。
沿邊溪侗軍民宣撫使、懷遠大將軍岑自亭。
岑自亭的父親是岑仲淑,曾是追隨狄青南征的大將,在擊敗了儂智高后,岑仲淑因為勞苦功高,而且熟悉廣西侗溪情況,素有威望,因而在仁廟朝先后知桂州、邕州,最后官拜懷遠大將軍、沿邊溪侗宣撫使。
岑仲淑死后,追封為粵國公,其子岑自亭則繼承了乃父的職位。
依舊是沿邊溪侗宣撫使、掛懷遠大將軍。
岑家兩代人,經營著邕州、廉州、欽州的十幾個侗溪部族。
所以能動用的兵力也最多。
足足有著五千侗丁,其中三千人是久經陣戰、自備甲具的戰兵。
當然了,在廣西這邊,所謂的久經戰陣,大抵也就是鎮壓一下不服的侗溪,所謂的甲具大概率是皮甲甚至布甲。
章惇也沒有指望過,這些土司兵能成為戰場上的主力。
他們能在旁邊搖旗吶喊,看守后路和糧道,讓宋軍主力沒有后顧之憂就算是這些人超常發揮了。
真正作戰的主力,還是要看狄詠帶來的五千禁軍。
就是桂州、宜州、邕州等地的官軍。
章惇也沒有指望過他們。
這些人,都是棋盤上填空的棋子,是壯大聲勢的。
能夠完成好這些任務就可以了。
當然了,這些人也很重要!
他們是未來大宋治理交趾北方的關鍵!
同時也是天子的一些計劃的根本。
想著天子的計劃,章惇忽然想了起來。
他似乎一直沒有得到那位隨軍南下的國舅高遵惠的消息?
于是,章惇對蘇子元問道:“蘇將軍,可知高走馬的消息?”
蘇子元楞了一下,想了想,答道:“相公,末將前些時日曾聽人說,高走馬去了歸化州和順安州等地。”
“嗯?”章惇皺起眉頭來:“他去那里作什么?”
蘇子元搖搖頭:“末將只知道,走馬似乎帶了不少有著明州、蘇州等地口音的人。”
“明州、蘇州口音?”章惇更加好奇了。
“嗯!”
高遵惠頂著烈日,走在順安州的坡田之間的荒山上 一個儂家人緊緊的跟著他。
此人是順安州知州儂盛德的兒子。
是儂順德專門派來協助他辦事的。
在荒山上,有著大量的侗丁婦孺,正在烈日下,揮汗如雨。
一株株小小的青苗,被他們種了下去。
這些黑色的帶著根系的甘蔗苗,是明州、蘇州、常州等地的官府,專門從民間找到的甘蔗種子。
然后不遠千里,特別派人送到了南下的高遵惠手里的。
同時,還有一批善于種甘蔗的農民,也被官府雇傭,送了過來。
人數不多,也就百來人。
但有了這些人的指點和協助,順安州的荒山得以被開墾。
甘蔗種子也得以被培育成功,長成了甘蔗苗。
看著一株株甘蔗苗種了下去。
高遵惠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他已經開始暢想著未來了。
無數的砂糖,似乎已經在向他奔涌而來。
唯一可惜的是……
“人太少了啊!”
儂盛德對他這位大宋國舅,自然是百般逢迎。
幾乎是有求必應。
但,整個順安州才多少人?
哪怕歸化州的儂智會也支援了一些人手。
但,兩州合一也就湊出兩千來婦孺老弱,幫著他一起開墾荒地,種植甘蔗。
而其他人,需要忙農時,種稻米。
加上,因為戰爭臨近,大量青壯侗丁,都被抽調去成軍了。
順安州、歸化州的侗人,現在滿腦子都是打回廣源州,殺光楊家人。
于是,盡管高遵惠是第一個到的廣西——他在二月下旬就已經到了。
但忙活了一個多月,也就在這順安州的荒野開墾了一千來畝荒山,將帶來的甘蔗苗種了下去。
一千來畝?
肯定是不夠的。
至少不夠發財!
于是,高遵惠將目光看向了交趾的廣源州、思瑯州。
那邊好像有不少人啊!
要是讓他們也來幫我種甘蔗……
高遵惠舔了舔嘴唇。
于是,這位國舅爺忽然感覺自己領悟了孔孟仁恕之道。
“待到開戰,吾必須好好監視大軍!”
“絕不能讓那些丘八,胡亂殺俘!”
對大宋官軍的軍紀,高遵惠是略有耳聞的——當年,高遵裕開邊,一個高家人,就被那些丘八砍了腦袋,拿去充了軍功。
要不是清點首級的時候,被高遵裕發現了。
那個高家人死都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自然,高遵惠也不會高估現在南下的官軍的軍紀。
若是過去,他才懶得軍隊殺良冒功呢。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
怎么能殺俘呢?
自古殺俘不祥!
還是得用孔孟之道感化敵人,用仁恕來教化他們。
讓他們知道自己錯了,也讓他們為自己的罪行贖罪。
所以,罰他們配軍勞役是很合適的。
配軍勞役地,就選在他高走馬的甘蔗種植地就好了。
相信官家肯定會同意的。
只是……
高遵惠托著腮幫子,想了起來。
“官家同意不難,關鍵是怎么叫丘八們也能知曉孔孟之道,明白仁恕的大義呢?”
大宋的丘八廝殺漢們,在戰場上殺紅了眼,連自己人的腦袋都照砍不誤。
想讓他們領會孔孟之道,仁恕忠厚大義,確實有些難度。
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高遵惠是高家人,從小都是聽著父祖的故事里長大的。
他還和高遵裕關系非常好,高遵裕兵敗貶官之后,高遵惠常常去看望他。
所以也聽高遵裕說過大宋軍隊的惡習,以及治理這些惡習的辦法。
很簡單,兩個法子。
一是主帥有威信,號令之下,人人服從。
譬如劉昌祚、種鄂還有王文郁、姚兕的部下,就都是令行禁止的精銳。
二嘛……
自然是銅錢神術。
丘八們上陣打仗,是為了賞賜去的。
只要開出的賞格足夠多,那他們也是可以被教化的。
高遵裕當年初掌兵權,就是靠著厚賞加不斷舉薦有功將士,從而贏得了軍心,讓大頭兵們聽他的指揮,很是打了一些勝仗,立下了不少軍功。
要不是靈州城下昏了頭,指不定能生拜節度使!
“錢?”高遵惠看著自己眼前的甘蔗地。
想了想汴京城里一斤砂糖的價格。
那可是五百錢以上的高價,還供不應求!
于是,他一咬牙,有了決定。
買人頭!
只要俘虜的活人的賞格,能夠和斬首的賞格相當。
丘八們相信就會有仁義,就會知道孔孟仁恕之道了。
這樣想著,高遵惠就迫不及待的回到他臨時住的地方,立刻開始磨墨寫奏疏。
只要朝廷肯出一部分賞錢,他再搭上一點。
應該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本章完)